一局众生相3:老汪
《一局众生相》之后,好多人让我写写老汪。
认识老汪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们从小就熟背“到2000年实现四个现代化”,而新世纪真的到来的时候,竟是悄然而至,猝不及防。
那时的我鲜衣怒马、少年意气,三十不到的年纪已经在国企上市公司做到董事会秘书,在浦东新区各委办局以及证券界也小有了一点名号和人际关系,前景看起来远大而光明。
但有一次我和券商研究了一个创新融资模式,在作汇报的时候,一位对证券财经没有任何专业常识的大领导问了两个非常不着调的问题,而旁边的几位专业条线的干部却连个大气都不敢出,我的解答领导也完全不明所以,于是结果就是“再看一看”,从此杳无下文。
原本咱也许可以凭借中国证券市场第一个可转换债券案而在历史上留下一笔,这成了职业生涯中永远的痛。后来类似的事情又发生了两次,再加上当时国内最大的民企集团也向我发出了邀约,于是果断提出了辞职。
于是老大哥吴处就组了一个饭局,约了几位共同好友给我送行,他说还要介绍几位已经下海的朋友给我认识,算是给我的未来铺铺路。吴处就是这么一个非常善良的人,总是很乐意帮助别人,所以人脉交游都很广,也颇得领导赏识。
那天我到得早,和两位同样早到的朋友正喝茶聊天,老汪推门进来了。只见此君发型一丝不苟,金丝边眼镜,行政夹克里是白衬衫,黑色西裤配着一条没有品牌的皮带,手里拿着一个老旧的手包,四十不到的年纪却老气横秋,步履沉稳,抬头挺胸,顾盼之间弥漫的都是上位者的气场。
朋友一介绍,他过来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微笑着说:“小刘同志不错啊,年轻有为,年轻有为。”恍惚间我似乎进了人民大会堂似的,握手时腰都弯了好几十度,一句“首长过奖了”差一点脱口而出。
等人陆续到齐,酒都过了快两巡了,在吴处的介绍下才了解了老汪。在座其他几位做企业的,说白了,他们的业务都要仰仗吴处的提携,跟我称兄道弟、推杯换盏、拍胸脯,真情假意各有几分,我知道都是看吴处的面子。
唯有老汪,曾经在体制内和吴处一起耗过青春,蹚过风云,然后一个继续稳步提干,另一个果断下海,道路不同却一直相交莫逆。老汪做了好几年房地产方面的生意,小有成绩,他的业务不靠吴处,是因为吴处说我这个小朋友值得交一交才来的。
那个时代房地产还没大火,但是在普遍月工资还只有三四千的时候,上海的房价已经到了七八千甚至上万,所以坊间的批评声音还是很多的。包括很多政府官员都觉得要刹一刹车,一时间房地产领域前景堪忧的论调也很有市场。
在座的正聊起福利分房取消以后各自在哪里买了房、贷了多少款,吴处就抛了个问题给老汪:“你是搞房地产的,未来这房价你咋看?”
喝过几杯以后,老汪已经不再端着那个老干部的派头了,酒意透着脸上的皮肤往外散发,眼神也越发清亮。老汪哈哈哈大笑了三声,端起壶嚷嚷着先走一个再说,接着他把酒壶“当”的一下放回桌上,就像评书先生拍了下“木几子”,开腔说:“列位,先问大家一个问题:什么生意最值得做?”
在座的相互对视一眼,不知道怎么有此一问,有人说互联网方兴未艾,有人看好金融证券,还有人说煤铁金银这种资源类的最好。众说纷纭间,老汪公布了答案:“最好的生意,只有刚需。”然后补了一句:“房地产就是未来的刚需。”
接下来的十分钟是我至今难忘的一课。老汪说人类的刚需只有六件事:衣食住行、生理心理。心理需求对应文化娱乐,自成体系,普通商人进不去;生理需求要是商业化肯定出事儿;衣食生意门槛太低,谁都能做,而汽车交通的门槛又太高,涉及的资金和技术根本不是普通人能碰的。所以,房地产在他看来就是最好的生意。
然后大家都说,房价已经很高了,未来还有多少增长空间呢?老汪又问了一个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的问题:“大家认为,经济发展的根本动力是什么?”大家七嘴八舌从西方经济学一直聊到马哲,不明所以,老汪幽幽地给出了他的答案:“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求……”,有人轻声笑着接:“和落后生产力之间的矛盾是吧”,老汪说:“错。不断增长的美好生活愿望,和跳一跳才有些许机会买得起的价格,这中间的差距才是经济发展的源动力!”
满桌人都陷入了沉思。“人人都能够上”和“人人都够不上”,结果都是“躺平”,而那根看得见吃不着的“胡萝卜”才是拉磨的动力。老汪的结论是,随着经济在不断发展,普遍的薪酬和其他收入都会增长,但是房价一定会比收入的增长速度更快一些,直到有一天,房价和房租对经济带来的阻碍作用大于拉动效应,那也就是泡沫到顶的时候。
老汪笑说:“日本东京房价崩盘的故事大家都见过吧?我们也会遇到的,因为那是人性。”看气氛稍有些凝重,老汪又端着酒杯打哈哈,说他都是瞎琢磨瞎说,就算有那一天也不知道多少年以后的事儿了,喝酒喝酒!
临散场前,老汪问我为什么辞职,我就说了有种英雄受掣肘被埋没的感觉,想到自由广阔天地再闯闯。老汪眯着眼说,他当年也是这样子,但紧接着就提醒我说,出来了也别把一切都想得太美好,哪里都是江湖,哪里都有明暗规则和隐形桎梏,放平心态,慢慢体会吧。
最后留下一句充满禅意的话,“人在世间,哪有自由”,然后踱着厅局风范的步子离开,还没忘向一路送出来的餐厅经理微微摆手致意。
随后很多年,和老汪每年都会聚几次,有时候是和包括吴处在内的一些老朋友,有时候是老汪房地产的圈子,也有我俩各自觉得可以交交的朋友相互介绍。
老汪当年的预判的确精准,经济飞速发展,房价也像插了翅膀,但他却不怎么参与住宅别墅这类的项目,而是一直埋头于商业物业的建设和改造,遇到商住一体的项目也只在住宅部分参一点小股。收益当然也是不错的,但是和住宅的火爆程度相比,利润率就显得低多了。
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做。老汪说,住宅的水太深了,从拿地、规划、建造、融资一直到销售,每一个环节都有太多会出问题的地方,利益驱使下什么人都会来掺一脚、分一杯羹,而且项目周期有点长,变数太多。商业物业的周转速度相对比较快,后期运营还有很多能盈利和收租的地方,看起来利润不高,但是胜在稳定。
老汪很专注地做这一件事,二十年就造就了他在细分领域的江湖地位。而我则被老汪不幸言中,在民企、外企包括自主创业都并不见更多的建树,我后来也一直跟学生说,优秀的职业经理人都不容易放下身段,也不容易适应不同的环境。直到后来开始做投资操盘,才把前些年的经验和教训都转化成了投资判断的筹码,完成了若干个成功的并购和创投,才算给自己的职业生涯拉到了一个台阶。
在这个过程中,老汪的睿智思维在无数次的饭局上都给了我极大的启示,好多金句甚至都是救过人命的,至今还在耳边。
比方说:“干互联网平台不要模式创新,只要细节创新,模式照搬照抄就好,搞模式创新风险太大,十个先驱九个先烈。”
再比方说:“只讲市场想象空间的PPT时代过去了,投资还是要看本质,能不能赚钱才是王道。”
还有他说:“股市6000点是让你看的,不是让你在那里跑的,你来不及,也没那个命。”
尤其是他对小张说的话:“互联网只能用来干衣食住行,金融是经济顶层,是大动脉,嫁接互联网是不是有点草率了?没点儿敬畏心还成?”他那些判断,很多人要是听进去了,命运都会不一样。我很愿意听,甚至觉得每个有老汪在的场子,只有当他大笑三声提议“拎壶冲”以后,那一套套指点江山以及和众人的互动问答,才是整个饭局的精华所在。
后来到了2016、2017年,我当时判断不适合继续做投资,尤其是各种重资产的投资,就开始写书、讲课、当个顾问啥的,有点儿半退休那意思。而老汪也在一点点退出和收摊,商业地产和住宅都在见顶后继乏力的阶段,同时各种政策都在出台,而老汪选择的退出时点都在项目见顶前、看起来还大有可为的时刻,并且让渡出不小的权益和利益,只求快速交割,同时不断清理贷款和负债。
于是在2020年春节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许多朋友都说我和老汪是不是有点未卜先知,我俩都只能无奈笑笑说,“黑天鹅”事件那都只是加速,而趋势是早已经能看见了。
我还在心里默默地回补一句:如果你能跟老汪二十年吃一百顿饭,多少也会有点悟性的。
这些年跟老汪吃饭少了,首先是因为没什么应酬了,其次是都有点向内求那意思。如果约局,也都是老朋友叙叙旧,要不就是邀约一些文化人和艺术家,聊聊历史人文、哲学美学,有时候老汪习惯性大笑三声以后,突然发现场域和听众有点不对,然后就跟人请教起庄周梦蝶和波德莱尔。
前些天老汪约小张的那一局,老汪作为一个文艺老登也不怎么露怯,天分悟性在,再加上这几年的浸淫,我俩都还能唬唬人,尤其在那些年轻妹子面前,不管你走国风路线还是西化海归,咱主打的就是一个“沧桑通透有内涵”。
有朋友问,《一局众生相》里结尾不是说要去街边儿撸串火锅,你俩究竟整了没有?
整了。
那天老汪破天荒地迟到了,他说给吴处的老母亲张罗看病的医院和主治大夫的事儿。吴处前些年犯了事,也是他那个太乐于助人的性格使然,位置高了,帮的人多了,难免就有些收拿的时候。之后很多朋友都散了,唯有老汪,每年春节中秋重阳都去看他老母亲,家里大小事情也都搭着手。
老汪说,吴处是个好人,没往公款伸过手,也没坏过国家的事,就是自我管理上松了,人到高处要体会到寒意才好。
我们那天聊了很多人,很多往事,我也终于见到了老汪的底,原来一斤二三两就是他断不断片的边缘。那时候他说话的用词已经非常枯竭,翻来覆去不过是“这是个好人”“这是聪明人”“这人不行”这么几个评价。
再有就是,“他帮过我”,从吴处到其他人,每一个老汪都记得。
但他从没说起过,他帮过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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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6588 原创首发文章|作者 刘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