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谈许倬云:每种文化都在奔向大海
与许倬云先生漫谈
本文节选自《无剧本出演》一书
大约是2006年的夏秋之际,我在西安请许倬云先生吃饭,亲身领略了先生的智者风采。席间,许先生抓过我的手按住他手背暴起的血管说:“我今年七十六岁了,血管就像冬天浇花园冻住的胶皮管子,随时都可能爆掉。”他那种淡然的对待生死的态度,震撼了我。
和许倬云先生餐桌聊天实录:
▍聊和谐社会
王军:最近中共召开的十六届六中全会系统阐述了构建和谐社会的理念,并且提出建设核心价值体系这一新的命题。对此,先生怎么看?
许倬云:领导人今年提出和谐社会,这是好的口号,比以前的口号都好。和谐社会包括精神上要和谐,观念上要和谐。和谐是要“和中容异”。就像我们吃的菜,不能净吃咸的,也不能净吃甜的,要“五味杂陈”“和中容异”。
王军:五味杂陈、和中容异,君子和而不同,这对核心价值体系的构建非常重要。我认为,我们共产党不仅仅是马克思主义政党,也应是中华道统的继承者,把当今世界先进的文化融入中华文明的万古江河。应该认真研究礼、乐、雅、道等中国传统,把以人为本、天人合一、贵和尚中、和而不同的中国传统文化精华和现代文明完美结合,加以弘扬,重构中国人的精神生活和价值体系。
许倬云:是的。
王军:民族心理也是影响核心价值体系的一个重要因素。您今天讲了一点,就是我们这个民族由于近一百多年受压迫,心理有些扭曲,自大和自卑是交替的。就像一个东西的阴阳两面,有时自大,有时自卑,有时有一种极端的民族主义情绪,有时又有全盘西化的意识,这对我们国家来说是很危险的。
许倬云:对。就像食品要吃进肚里,叫“爱吃先知味”。中国一定要被逼得成为大国,不是因为我们自己要转变,而是别的国家要下来——我们要上去,别人就要下来,所以我们一定会被“逼”到大国的位置,所以要切忌骄傲。
王军:大国是客观事实,但要防止“暴发户”心理。
许倬云:阔得无边会变暴发户。
王军:我们这个民族心理是,一方面长期被人压迫、欺负,很不自信,心理不平衡;一方面又认为自己曾经阔过,所以又很自大。
许倬云:我写《万古江河》有一个意思,是说我们中国是人类的一部分,每种文化都在奔向大海,我们也一样要奔向大海。我们一路也吸收了很多东西,不只是自己独创,所以也不能“关门”。我写《万古江河》的宗旨就在于此。
王军:我非常喜欢您的这个观点:中国文化的特别之处,不是启发、同化别人,而在于“容纳之量”和“消化之功”——我认为这八个字是理解您著作的一把钥匙。
许倬云:谢谢你,你真是我的知音。因为必然而至,中国要重新获得地位,世界要重新进入新的文明。对那个新的文明,我们没有准备。
王军:中华文明已经不是汉民族的文明,而是在征服与被征服的过程中间形成的新的文明。就像元曲中讲的:“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是这么理解您的意思的,不知对不对?
许倬云:对,是这样子。所以,我们对西方不要迎也不要拒,我们要消化。消化就是不要伤着自己。所以我这本书不是教科书,是要提醒我们年轻一代要有心理准备。这几年来,我到各处就像“传教士”,目的是要提醒大家,我们不仅是要复兴中国,而且是为人类共同未来的新文化尽我们的一份责任。
王军:融入世界,承担一个大国的责任和义务。
许倬云:对,是为未来开个新局面。我们的未来是个迷茫的时代。未来最麻烦的是,我们今天所有的文明和主要的道德价值、伦理价值都面临挑战。
王军:而且有个重建的过程。
许倬云:重建和重新阐释,这一点中国人责无旁贷。但是我们太多的中国同仁没有注意这一点,总以为只要超英赶美就行。
王军:在GDP上考虑得多了点。
许倬云:和谐社会是许多方面的和谐,所以不能排斥其他可能性。这个世界改变太快,万一有一天我们需要某一种东西,例如某一种基因,我们老早就把它灭掉了,那是不行的。我们把它容纳下来,万一哪一天它就有用了,就可以为我所用。
王军:对,要尊重生物多样性,也要尊重精神层面的多样性。人们的物质生活极大丰富,但是精神生活出现了问题。
许倬云:越来越盲目了。在美国,有三分之一的婚姻是以离婚结束,另外有三分之一是不结婚。照目前“一胎化”这种态势,如果再加上婚姻自由,离婚方便,那么将来的五伦只剩下母子一伦,别的没了。因为一胎化导致人们没有兄弟了,父母一离婚,父不见了,只剩母子俩了。
王军:所以要注重中国传统文化的教育。就像刚才沈冬教授讲的,文明养成要从孩子抓起,让他一年级做什么,二年级做什么,这是教育值得借鉴之处。
许倬云:你是我的知音。
▍西安是中国人的祠堂
餐叙中,许倬云提出“西安是中国人的祠堂”的命题。
王军:我们这次研讨会的主题是“历史记忆与城市文化”,您对西安在城市建设与历史文化的关系上有什么建议呢?
许倬云:西安是中国人的祠堂。我们在西安,也就是当年的长安,想念大唐是个好事情。除了拿来吸引外国游客以外,我觉得也可以拿这些景点来回忆西安的过去,提醒我们国人:除了缅怀过去的光辉以外,我们要想想,过去为什么能够如此光辉,以及后来为什么不能如此光辉。
我觉得要做一件事情,要在长安建一个先贤祠,就像家族的祠堂。祠堂里面总会有祖宗的一些可称道的事情,放到那里可以激励子孙。我认为,西安能够当作我们中国人纪念祖宗的祠堂,专门提醒汉唐两代的“汉之所以为汉,唐之所以为唐”的精神所在。我们中国的古代城市和欧洲的古代城市有不一样之处,就是他们常常有石头做的原物。我们因为是土木建筑,常常没法留下,所以今天要重建。重建是无可奈何的事,但也给了我们一个机会,让我们用重建作为一本一本活的教科书,一页一页地提醒国人:“汉之所以为汉,唐之所以为唐”的精神所在。
我不知道未来西安的建设是什么样的,假如我有机会来建设一些景点,我会找出一个地方,拿汉朝、唐朝重要谏臣的故宅作为景点。举个例子,唐朝魏徵、狄仁杰的事迹和汉朝司马迁的事迹都放到那儿,给大家说,就是在当年那么高耸、那么庞大的皇室(建筑之内),还有那么多人愿意冒着生命的危险,为了正义,为了人民,为了国家劝谏。所以可以建“劝谏厅”。我想起一个劝谏厅的名字,叫“十思厅”,就是唐太宗的“十思厅”。我相信芙蓉园今天可能有若干李白的诗歌放在那里。还有很多表现自由奔放思想的诗歌和文章,都可以放在那里,变成碑林或者回廊上的刻石都可以。但是要提醒,因为大多数游人是不会注意的,我们的导游同仁要给游人解说。在市政建设上,这一部分也要有若干强调。在大唐芙蓉园里面,还要有个地方来说明当时朝代的群臣来自世界什么地方,做些什么事情,来体现唐朝的宏大。
王军:“西安是中国人的祠堂”,这个提法很经典,不仅可以作为西安旅游的广告词,对海内外华人会有吸引力;更可为西安的城市建设发展提供一个思路:西安要担当起时代和国家赋予的特殊城市使命,就要认识到西安的建设发展绝不仅限于一般城市发展经济、宜居宜业等普遍性的诉求,同时,还要以城市形态表达中华文明的演进过程,表达中国人的价值追求、审美追求和精神追求。
许倬云:这也是我对西安的期待。
▍聊于右任
2006年11月,许倬云先生参加了“西安:历史记忆与城市文化建设研讨会”。聚餐时,许先生兴奋地谈起刚刚看过的《梦回大唐》歌舞表演,提了一些具体修改意见。我怕记忆不准,就在饭桌上放了录音笔,之后把我俩席间谈话整理了一下,竟有许多意外收获。其中讲到于右任,原话照录就很有意思:
许倬云:你是西安的宣传部部长,于右任是秦人的代表,你们宣传不够。于右任是三原人,少年时意气风发,以匹夫之勇振臂一呼,万众可以跟着他投募从军,在西北居然是异军突起,成为革命的一支劲旅。但这个豪气到了后来,秦人不以为继。在政治上他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东西,所以转为诗和书法。诗有五言绝句、七言绝句,长歌短歌都有,自由浪漫还是一样。草书超乎法度,风流云动。诗跟书都上承李白。他给朋友写字,最多的是李白的诗。但他自己又是“关学”的后裔,做“监察院长”几十年,不苟颜色、弹劾权贵、整肃风纪,这都是关学教人正派的一种精神。所以,一方面自由浪漫,有唐风;一方面又有端正规矩的关学精气。
王军:您和于右任先生有过交往吗?
许倬云:他是前辈,太早了。我认识他,也是我在美国读书期间,每次回台湾,承蒙他召我去问问话。有一次他找我去,谈了两个钟点。我不敢太叨扰他老人家。他给我写过一幅字,就是李白的“宣城太守”。他的小女儿和大儿子之间的年岁差了28岁,等于父子两代人。他给两个小女儿起的名字很有意思,一个叫想想。孩子的母亲生了孩子,问他起什么名字,他说让我想想,就叫“想想”了。还有一个叫“未名”,就是没有名字,就叫“未名”,很潇洒。
王军:很有人格魅力。
许倬云:是的,所以他能服众。他有很多部属,几十年追随他,虽然不发薪水,但自愿跟他走。他当年振臂一呼,一下子就编成了五千人的部队,是不容易的。他有声有色,有感情,有血有泪,敢说敢笑敢哭。
王军:在他身上集中了中国文化人的特点,既有魏晋之风,又有入世精神。
许倬云:有革命的精神,又有诗人的气质。他是个大胡子,张大千也是个大胡子,两个都是美髯公。有一次,他问张大千:“你晚上睡觉胡子放被子里面还是外面?”张大千回去睡不着了,胡子放里面不是,放外面也不是。第二天,张大千问:“右老你睡觉胡子放哪里?”于右任说:“管它呢。”你看,这就是境界,很潇洒。于右任有大胡子,但不被大胡子所累。张大千有大胡子,但是被大胡子所累了。
王军:张大千是为艺术而艺术,而于右任人生就是艺术,生活就是艺术。
许倬云:是这样。他一写书法就写草书,而且真好看。他归纳出草书法则,编成《标准草书》,教人怎么写草书。于右任是无所为而为,这个境界最高。但于右任不是无情之辈,他可以到达“葬我于高山之上兮”的境界,哭着写,不是没感情,而是极深极深,所以才会到死还这么哀婉。这个陕西人,我不仅佩服他,而且喜欢他。于右任是陕西人中一个了不起的代表。
《无剧本出演》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5-06
ISBN:9787020193318
【章节试读】
寇老
文艺处副处长老寇,四十来岁,因头发稀少且白发苍苍,人称“寇老”。寇老出身西安世家,年轻时追求进步,娶了纺织女工(五十年代倡导与工农结合)。夫人家教甚严,让他戒烟,他说:“你看我也没啥毛病,就抽个纸烟你还弹嫌。幸亏这是解放后,放解放前搞不好还抽大烟哩。”
有一天他值班,我在值班室看报。他接到一个电话:“找左部长。”——“左部长不在。”——“到哪儿去了?”——“我出去要给部长请假,部长出去不给我请假。”——“我是董继昌!”——“这是宣传部,不是种鸡场。”——“我是市委董书记!你是谁?到我这儿来一下。”寇老一下傻眼了,“坏了,坏了,董书记叫我哩。”说着一路小跑着去后楼。
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手里夹根中华烟,耳朵上还别一根。我问:“挨戳了?”“木有,我推个门缝缝,探头进去,董书记说,你是谁?谁叫你来的?我说,我是宣传部值班的,你叫我来的。书记看我像是比他还老,就把我饶了。说,来来来,吃烟,吃烟。”
周至费干部
八十年代,我在周至县峪乡工作时,坊间有个说法,叫“周至费干部”。这个“费”,就是“好火费炭,好菜费饭,好女费汉”的那个“费”。
那时刚从十年非常时期走出来,一些造反起家的“闹”字号干部还把持着一些岗位,加上周至刚从咸阳地区划归西安市,市上派来的一些干部常常融不进去,歪风邪气盛行,工作局面很难打开。领导干部也不安心,班子频繁调整。
有一位B姓县委书记被搞得心力交瘁,以割阑尾为名到西安住院,躲几天清闲。谁知几个“闹”字号也没放过他,追到病房,拿草绳绑个萝卜,说:“B书记,听说你肠子坏了,我们来看看你。咱周至穷,也没啥好礼行,喈,地里拔了个萝卜,你坐下。”
还有一位L姓书记,在西安也算能力强的干部,有文化,爱书法。最早把道教圣地楼观台开发成旅游热点,其中主要的石碑是他题写,后来也被整得灰头土脸——调回西安时,某局长拉住不让上车,说:“L书记,你坐了周至几年车,先把这些年来回的油钱算一下。你走了,咱周至也没啥土特产送你,你把你在楼观刻的碑子背回去当礼物。”
后来,市委下决心刹住周至的歪风邪气,市委副书记孙殿奇率领工作组蹲了大半年,下硬手撤了几个“闹”字号,整顿机关作风,大幅度调整了班子队伍,周至的局面才渐渐走上正轨。
闹得最凶的局长后来跑到北京人民日报社上访,每次想混进门都被站岗武警发现而不得逞。他很纳闷,报社这么多人出来进去也没人管,武警咋偏偏就能认住他?后来他仔细观察,报社的人上下班爱提个暖水壶,下班回家捎一壶开水做饭。他灵机一动,花五块钱买了个暖水壶,提着大摇大摆混了进去。
骑马
每一个少年都有一个英雄梦,我四十多岁迷上了骑马。
杜陵原平坟种树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周都有两三天上原种树、巡查。看着万亩都市森林树一天天多起来,一天天长大,心里满满都是成就感,周末也基本上都在原上度过。
因离西安电影制片厂近,有村民以当“盒饭演员”、做饭采买、装台跑腿为副业,也有人养骆驼养马供剧组使用。我看上了一匹最高大威猛的枣红马,据说演过关云长的赤兔,是主要演员。在大家撺掇下,我小心翼翼爬上马背照了张相,感觉很好。主人牵着马慢走,我紧张地抓住马鬃伏在马背上,就这样开始了我短暂的骑马生涯。
慢慢地,我就胆大起来,拉着缰绳,试着自己驾驭。一点一点,先慢后快,先走后跑,先坐在马背把自己蹾得生疼,后来居然能用双腿夹着马肚子跑起来了。我很享受骑马在林间小道飞奔的感觉。夏天,我光着膀子骑马,一圈下来,马一身汗,我也一身汗。
每次来,我都会给马喂点胡萝卜,马也通人性,见我就撒欢。后来这马只认我,别人骑就尥蹶子,大家说,这狗日的有眼色,只认领导。有次老朱刚骑上去,马就奔跳不止,把老朱摔了个屁股蹲,屁股兜里的翻盖手机把屁股硌了个手机形青印。他老婆问他咋弄的,他说骑马摔的,他老婆说,见过马勾子上烙记号的,没见过骑马的勾子上也烙记号。
2003年夏天一次出差回来,我来到杜陵原上。我迫不及待,马也迫不及待。老李给我扣了个头盔,我从没戴过头盔,嫌太热脱去了。老李说,一定要戴上,威风。
我像往常一样绕着汉宣帝杜陵跑了一大圈,不过瘾,又跑了一大圈。就这一圈出大事了:我信马由缰,马越跑越快,在杜陵北侧转盘拐弯处,我紧拉缰绳,想把速度降下来,谁知马在水泥地上打起滑来,随后一个侧翻,马重重摔倒……只听咔嚓一声,我躺在地上,第一眼看见我的大腿——是A字形。有人过来想搀我起来,我连喊:“别,别,我腿断了。”我拨通了曾在红会医院工作过的史南征电话,让他赶快安排手术。大伙用一块广告板把我抬起,塞进越野车,送到了医院。
经检查,除右大腿骨折断外,股骨头三分之二骨折、膝盖骨粉碎性骨折、小腿骨骨裂,右肘鹰嘴粉碎性骨折。头盔的尼龙筋梁也摔裂了,幸运的是,戴着头盔的脑袋没事。
市委栗书记和市长都赶到了医院,搭手把我抬上了手术台。
骨科医生头一次给市级领导做手术,难免紧张,主刀的靳院长不时责备助手护士手忙脚乱。趁麻醉还没上劲,我躺在手术台上说了个段子:“女王乘马车欢迎外国元首,不料马放了个屁,女王忙解释,在不恰当的时候发生了不恰当的事情。外国元首说,没关系,您不说我还以为是马放的。”医生护士都笑了。他们哪里知道,“不恰当的时候发生了不恰当的事情”正是我此时此刻痛彻心扉的感受。
这之后,我只在梦中骑过马,享受风驰电掣的感觉,又每每被突然惊醒。
2021年冬至凌晨,梦中骑马被惊醒,是为记。
【内容简介】
该作品以随笔、小品文的形式,以轻松幽默或意味深长的口吻,概括总结了一名中文系毕业的热血青年如何拥有智慧和胆识,如何创新进取,为西安市雁塔区的人文环境治理、为地方文化与世界文明展开对话,如何使西安提升国际影响力等方面有所建树的。在这一过程中,作者也以白描的形式,描写了他在工作中遇到的诸多师友,记录了一些有趣或有的代表性的人和事。
【作者简介】
王军,男,汉族,1956年11月生,福建闽侯人,1975年6月参加工作,中共党员,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第十二届全国人大代表。出版《雁塔乡村治理》《让大家评评理》等书籍。组织起草了以《延河》编辑部名义发表的《新媒体条件下的新大众文艺的兴起》(《延河》2024年第七期头题,《文艺报》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