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意识觉醒”:小红书上的年轻人,想过去模板化生活

文 | 佘宗明

 

作家尼尔·盖曼曾说过:“如果城市有个性,或许它也有灵魂,甚至会做梦。”

但总有一把名叫“标准化”的剪刀,在裁剪城市的“个性化”藤蔓。

在今天,走在很多地方,我们经常会感觉似曾相识:商超的动线设计差堪仿佛,景点的打卡装置近乎雷同,就连路边小吃,都难逃模板化改造。

所以我有个很主观的看法:许多城市就是零点几个北京、零点几个上海、零点几个深圳和少量本地化元素的结合体,是贾·托伦蒂诺说的“Instagram Face(网红脸)”的城市空间形态。

原以为这只是我的个人感受,搜了下才发现,15年前,学者林少雄就曾将“千城一面”的问题抛了出来:国内城市总是相互Copy,“三线看二线、二线看一线,只有楼房高矮、汽车多少等量的区别,没有质的区别,这就叫‘同质化’。”

伴随城市样貌的同质化而至的,是生活方式的趋同化:我们吃着差不多的连锁店,穿着差不多的快时尚,玩着差不多的游戏……

那,置身连连看大型实景游戏中的我们,该如何找到通往冒着烟火气的生活的那个出口?

我倚在记忆栏杆上,想起了从前:我在武汉上了6年学,离开之后,提起武汉,脑中蹦出最多的场景就是武汉人过早的情形——早上6点过后,早点铺子纷纷支起摊子,很多市民会买上一碗热干面加一杯蛋酒,或直接蹲在路边吃,或端着碗边走边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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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次见时,我大为震撼,但到后来,我也融入其中。

多年后,每次回到武汉,我都会重温蹲在路边吃热干面的感觉。嗯,这真的很武汉。

在我看来,武汉人的过早姿势,广州人的“一盅两件”,苏州人的“吴侬软语”,这些刻着本地烙印的生活纹理,就是无法被同质化的推土机轻易碾碎的“在地性文化堡垒”。

有意思的是,我发现,在小红书上,不少年轻人都开始回归本地化脉络,挖掘与呈现深藏于寻常巷陌的城市烟火气。他们落脚在家乡的厚土上,打捞那些被标准化浪潮侵袭的地域特色碎片,再将其拼凑成去模板化的生活图景。

他们身上的多样性与个性化涌现,最终汇入一个精神渡口:在地意识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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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在地意识觉醒”?简单来说,就是不套用外来叙事模板,而是呈现本地生活样式。

武汉人不会因为连锁店出现就放弃蹲在路边吃热干面的过早态度,广州人不会因为快节奏生活就丢掉“一茶一坐”的仪式感,这类抵御标准化的生活片段,就体现了“非模板化的生活力”。它表明,由本土脉络生长出的生活习惯,比简单移植统一模板更有生命力。

前几天走在乌鲁木齐街头,我同样看到了这样不被固定格式框住的鲜活生活气息:在酒店楼下的小摊前,我点了几串烧烤,烤串小哥烤着烤着,就跟着冬不拉的节奏边哼边扭起来。

那一刻,我脑中回旋的,是之前在小红书上刷到过的一句话——在新疆,吵架可能吵着吵着就唱起来,打架可能打着打着就跳起来。薯友真是诚不我欺。

你无法想象全聚德员工烤鸭时边烤边扭,也无法想象星巴克店员制作咖啡时边拉花边哼着民族风歌曲,在海底捞倒是能看到拉面师傅的表演,但你清楚地知道那是跟服务溢价匹配的被迫营业。

可在乌鲁木齐街巷上看到摊主又唱又跳,你不会觉得违和,因为那就是他们天然去雕饰的本真生活。他们不是刻意为你提供情绪价值,而是自嗨。

刚过去的乌鲁木齐在地生活主题城市文化IP项目——“Live哪有来乌好”小红书烟火生活季,就成了本地人展示乌鲁木齐范儿的非作秀式秀场。烟火生活季设置的五个街头音乐快闪舞台,见证了乌市市民“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跳舞”的生活Style。

着红色衣服的饭馆厨师与穿黄色衣服的外卖小哥在和田二街的“烟火小舞台”即兴斗舞的画面,就让我就产生了外卖大战中红黄两家不斗撒券改斗舞的既视感:上次看到这么激烈的斗舞场面,还是看台偶神剧《紫禁之巅》中两位男主角的雨中魔性对打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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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馕的大爷哼着小曲、烤肉的师傅的眉梢随着鼓点飞舞、酸奶摊的姑娘裙摆跟着甩动……其他几处“小舞台”的这些景象,也让我又领会到了那句“56个民族55个能歌善舞,只有汉族当氛围组”。

大概也只有在乌鲁木齐,舞曲才会这样变成去边界的公共语言。不管是摊主还是路人,是老板还是员工,在音乐响起时,都可能在共舞中模糊关系边界、聚成一个整体。

说“人以群分,也以舞聚”就是乌鲁木齐人的典型在地生活方式,不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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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即故事,生活即内容。那些不被模板同化的本地生活,在被镜头捕捉、文字记录后,也能变成本地化内容素材,强化地域独特性。

在乌鲁木齐标志性建筑人民剧场前,多名外国游客被现场气氛感染,也加入摇摆舞队伍中,是此次烟火生活季里的有趣一幕。

这幅景象就被博主@摇摆新疆Swingdance记录在小红书上,配文写着“在乌鲁木齐街头和外国游客Shimsham 随地大小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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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摆新疆Swingdance是四位新疆“丫头子”发起的首个新疆摇摆舞社群,四人每周末都会举办不同主题(如夏日多巴胺、和100位陌生人跳舞、宠物友好、草坪露营等)的舞会,吸引不同人加入,享受摇摆舞带来的松弛感、愉悦感。

当她们的舞会视频变成小红书上#乌鲁木齐自带BGM#等话题下的鲜活内容时,它也成了许多人了解新疆歌舞的切口。

诸如此类的“在地表达”,在小红书上还有很多。很多年轻人都在用“重新发现家乡”的视角,挖掘身边熟悉的街道、习以为常的节奏、不经雕饰的生活场景中的地方文化价值。

如“一个咖啡店”老板、长得像赫本的维族女孩Nefise(奈菲丝),在上海开启咖啡+烘焙生涯、2023年回疆开店后,就在@Nefise 上随手记录有爱情节。维族阿姨戴金饰喝咖啡的画面,就让很多人看到了乌鲁木齐这座城市的人与物的趣致。

又如“又见留声机”唱片店店主、广东居乌人员庄莉,就会以存续了31年的老唱片店做背景,在@又见留声机 上记录新疆乐迷来买唱片的故事,比如有个男孩从小学5年级就开始在店里买碟,若干年后发现店还在红了眼眶,就让人看到了城市缝隙里的细微生活切片。

于在地表达中,不少人找回了“生活主权”。

长期以来,乌鲁木齐等地的城市叙事话语权往往在游客手中,在其视角下,乌鲁木齐形象总是跟“神秘边疆”“异域风情”绑定,正如武汉被简化为黄鹤楼、热干面等符号,广州被简化为小蛮腰、南国明珠等符号那样,它们都成了标签化叙事中的刻板模型。

但“在地意识觉醒”的年轻人们却在改写符号化叙事的样式——他们拍的不是“游客眼中的乌鲁木齐”,而是“我家楼下的乌鲁木齐”:是凌晨两点还在营业的烤包子小摊,是巷子里老人的汉维双语交流,是街头的特色叫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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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的在地表达,在呈现本地生活的真实质感时,也会丰富所在地的城市形象。

在以往,网民在社交平台搜“乌鲁木齐”,也能看到当地的美食、美景、美事。我在某平台上,就看到了一堆如同批量推出视频:镜头从大巴扎的穹顶扫到烤羊肉串的特写,配着疆味BGM,结尾是旅行社电话。

有些网红也提炼出了城市类内容的“爆款公式”(得有标志性美景美食,得配上专属BGM、带上有效话题词等)。

但随之而来的,是城市叙事的模板化:标准即窠臼,“爆款公式”虽然能引导内容创作方向,可标准化框架决定了,那些MCN类专业机构在内容生产上更有优势,他们更擅长根据算法口味来调控题材选择、拍摄选景,而流水线化内容更容易得到流量青睐。

我在小红书上看到了多样化内容:有人分享“菜市场砍价的维吾尔语口诀”,有人教“如何用馕夹一切”,还有人记录“社区里的维吾尔族奶奶教我绣艾德莱斯绸”。

究其原因就在于,小红书是个将生活美学注入经验分享的线上社区,是个富精神化、小世界化的赛博空间,是个遵循“UGC+去中心化”逻辑的趣缘连接网络。

它像是个生活自由市场——没有统一的摊位标准,卖什么、怎么卖,全由摊主自己决定,重要的是有料有趣。

鼓励个体叙述、放大生活细节等,带来的自然是颗粒度更细、差异性更强的“可识别流量”。如此一来,即便素人博主不设计戏剧性故事情节,不进行精致包装,单纯记录楼下那家苍蝇馆子、那条出片马路,也能吸引同频者的关注和反馈。

在记录就能被看见的“生活-内容”共生机制下,“内容即生活,生活即内容”也能变为现实,那些在地表达也会更有温度与质感。

就拿在京上大学的疆三代小吴来说,他从初三就开始系统性地研究乌鲁木齐公交历史与文化,如今时常在@西域客车-城市视角 上分享乌鲁木齐车型上新、线路开通周年、线路变动等信息,如1路车何时从“驴车时代”变成电动公交,73路车沿线的老工厂何时改成文创园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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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看似冷门的内容就吸引了大批“公交迷”,他们会在评论区分享跟某辆公交的渊源,将这些往事堆叠,就成了一部民间视角的“公交里的城市史”。

我对小红书的同频连接能力就有过真切体会——

有一次我一时兴起,在小红书上发了个帖,问“‘冒招到’,有人知道这句方言是什么意思吗……提示:是湖北黄冈浠水话”。

结果账号粉丝不到双位数的我,收到了总共30多个陌生人留言互动,其中还有几个浠水老乡跑来回答。惊喜,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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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红书的独特社区调性与趣缘连接能力,是很多人在地意识觉醒的催化剂。而在地意识觉醒往往会起于记录城市可感细节,兴于主动介入本地化生活空间。

揆诸现实,小红书上的在地分享正从记录变成推动性力量——因为线下行动可反哺线上内容,线上连接又能激活线下实践,那些在地表达跟线下生活正形成共振闭环。

一个个记录,在小红书上连成了一张由本地人绘制的城市生活拼贴画;一次次介入,则在为城市生活增添新的可能。

小红书上的许多年轻人自发参与城市微更新、带动群体连接等实践,跟本地文化传统融合后,最终会形成本土文化基础上结合了现代化更新的“新在地化叙事”。

出生在新疆的95后女孩王冰莹,就发起了乌龟营造社区发展中心,以“参与式社区规划与社区营造”为支点助力街区空间优化。@乌龟营造 也成了许多同频者共创的聚集地。

在搭建轮胎花园时,王冰莹团队就曾发动市民一起动手。有个维族外卖小哥就在跑单第一天参与了进来,他凭直觉摆出了几何图案,极具民族美学。最终建成的轮胎花园也成了亮丽的城市风景线。王冰莹设计的另一幅作品——“冰封玫瑰”,同样凝聚了共创之力,增加了公共空间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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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王冰莹一样从上海返乡、同为乌龟营造的联合创办者的95后男生鹤望,则在2023年1月发起了“万守新疆”社群,以社群为纽带凝聚新疆青年力量。

他们创建“万守聊天会”活动,旨在用无阻碍交流拉近人际距离;搭建“万守食堂”,请100个陌生人吃饭……这无异于用“重建附近”的社交实验重塑城市生活肌理,抵御项飙所说的“附近的消失”。

“新在地化叙事”难免为本地传统注入新活力,但传统与现代的嫁接不是突兀的移植,而是根系相连的有机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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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家段义孚说:“人类需要‘恋地情结’来对抗存在的虚无。”在地意识觉醒,其实也是年轻人用发掘本土生活细腻差异来对抗无意义感的方式。

“参差百态乃是幸福本源”,可抹杀差异却是那台标准化机器的“出厂设置”,它习惯了用“高效”“精致”“成功”的模具将不同人的生活压成同款的工业品,让快节奏成了当代人生活的固定制式。

而向在地靠拢,就是很多人主体性回归在反“统一模板”和“预制人生”上的反映。

他们不迷信单一标准框定的生活样板,而是更相信寓于在地文化、身边细节和生活日常中的丰富可体验性。

所以他们以在地性为颜料,在城市生活的纸张上涂抹出丰富多样、难以复制的本地化生活图谱。

在以地域差异为经纬的坐标中,一个地方不是另一个地方的复制品,而是有本地特色的所在;城市生活不是标准化的程式,而是可以顺着自身节奏摇摆的律动。

都是城市叙事与生活记录,他们镜头或文字下的不是一个符号连着另一个符号,而是融入了亲身经历与在地体验的具体可感生活。

小红书则以他们的在地记录为琴弦,串起了藏在街巷细处的生活韵律,最终奏出可触摸的多样文化交响。庸常生活因此被谱上旋律,人与地方的关系也在流动乐章中产生深层次共振。

到头来,那些无法被单调模板收纳的灵动韵律,构成了最鲜活的生活节奏,人们能从中听到其弦外之音:模板化的城市形象千篇一律,有趣的在地生活……就算不是万里挑一,也是不可替代。

最起码,在武汉蹲路边吃热干面,就是我牛马人生中难得的脱缰时刻。它让我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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