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客观中立”的主流学术
最近在补课艾尔巴比的《社会研究方法》,看到一个地方突然就很气。原文是这么说的:
“1880年,有人曾在法国工人中进行过一次鲜为人知的调查,一位德国政治社会学家邮寄了约2.5万份问卷给工人,目的是为了测定他们遭受雇主剥削的程度,那份长长的问卷包括以下问题:
你们的雇主或他的代理人是否会以狡诈的手段诈取你们的部分酬劳?
如果是按件计酬,产品的质量会不会是雇主狡猾地榨取你们工资的一个托词?”
这项调查的主持者不是盖洛普,而是马克思。尽管寄出的问卷有2.5万份之多,但却没有任何返回的记录。
首先是气邱泽奇老师的翻译。我专门查了两个问题的英文原文,是这样的:
Don't your employers or their clerks resort to trickery, in order to swindle you out of part of your wages?
If you are paid piece-rate, isn't the quality of the goods used as a pretext for wrongful deductions from your wages?
邱老师是学界权威,对许多领域都做出过很大的贡献,我对他非常尊敬。但是这里的翻译却错的让人摸不着头脑。
trickery为什么翻译成”狡诈”?swindle为什么翻译成”榨取”?wrongful deductions from your wages为什么又被翻译成”狡猾地榨取”?我英语并不好,可是这些单词也并不罕见,怎么能够理解成邱老师所说的这些意思?这种错误的翻译显得马克思的问卷就是在对工厂主进行道德审判一样。
如果邱老师拿不准翻译,为什么不直接用中央编译局的译本?那是多少翻译家和马克思主义学者讨论敲定下来的成果,为什么不直接用呢?编译局版本如下:
(11)……你的老板或他的帮手是不是用欺诈手段剥夺你的部分工资?
(12)如果你的工资是计件的,那有没有拿产品质量作为欺诈的借口,来克扣工资呢?
可能有的读者对马克思主义还不太了解,我给大家简单解释一下。
“欺诈”和“狡猾”“狡诈”这两个词看起来可能区别不大,但其实有着本质的区别。欺诈是一种客观的行为,但是狡猾狡诈却是对人品的描述。我们举一个例子:
假如你买房的时候被BGY房产广告骗了,或者是入职以后发现待遇和HR当初许诺的完全不同,你可以指责他们,“你这是商业欺诈!”但是你不能说”你这是商业狡猾!”
同理反过来,你可以说“他这个人很狡猾很狡诈”,但你不能说,“他这个人很欺诈”。
进行欺诈的人可能人品并不太坏,或者至少之前他们的人品并不坏,只不过为了竞争,为了利润,他们不得不编造虚假广告或者设计坑人合同。他们不欺诈的话,就可能会被其他欺诈的公司打败吃掉。所以坏是坏在这个制度上,是坏在这个社会体系上。
这也正是马克思主义强大的批判力和深刻性所在。它是在指出资本主义制度的腐朽性和自毁性,而不是针对某个或者某群人。在马克思笔下,资本家只是人格化的资本。假如马克思只是对资本家进行道德审判,说他们狡猾心肠坏,所以工人才受苦受累,那么他的逻辑就和现在网上许多人叫嚣“地主里也有好人,所以当初不该斗地主”没有本质区别。那样马克思主义也就不能够成为如此具有影响力和生命力的思想流派了。
这个问题后来阿尔都塞等学者也有过系统的论述,大概意思是说,马克思是站在科学分析的立场上论证资本主义必然灭亡,而不是站在人道主义的立场上论证这一点。我对此研究不深,想了解的同学可以直接去阅读阿尔都塞的《保卫马克思》,或者张一兵老师的论文《阿尔都塞:马克思哲学思想发展史的重新考证》。(都比较枯燥,非专业的同学我觉得就算了)
我们回到那本《社会研究方法》。我紧接着发现,原作者艾尔巴比写这一段内容的目的也很值得怀疑。
他引的这两个问题选自马克思1880年发表的《工人调查表》,原文是法文(Enquête ouvrière)。整个问卷一共有101个问题,90%都是对工人客观情况的直接询问,只有少数的问题包含一些有倾向的词语。
因为马克思知道,想要让工人意识到剥削、剩余价值等概念,根本不需要直接告诉他们,只要让工人自己把生活状况描述一遍,比如工作时间,卫生状况,童工女工,健康状况,工资与物价,工厂管理制度等等,工人自己就会意识到自己受到压迫的实质,甚至他们的理解会比研究者更加深刻。可是艾尔巴比偏偏只挑了这两个有倾向性嫌疑的问题,而且还对其中一个断章取义——第一个问题的原文明明是,
(11)如果你的工资是计件的,请说明是怎么计算的?如果在你工作的生产部门里完成的工作是用尺量或过磅计算的(如煤矿),那末,你的老板或他的帮手是不是用欺诈手段剥夺你的部分工资?
(法文版我看不懂,艾尔巴比应该读的是英文版:
If you receive piece-rates, how are they fixed? If you are employed in industries in which the work done is measured by quantity or weight, as in the mines, don’t your employers or their clerks resort to trickery, in order to swindle you out of part of your wages? )
艾尔巴比直接贪污了前面那么多具体情况的限定,只保留最后半句话,仿佛马克思的问题仅仅是在一个抽象的条件下煽动工人的仇恨。
而且后面补出的那一句,“尽管寄出的问卷有2.5万份之多,但却没有任何返回的记录”,补得莫名其妙。联系本章后面的教学内容,他似乎是把这份问卷当做一个反例,暗示这份问卷犯了问题不中肯、语言有倾向性等问卷大忌,因此工人们不愿填写问卷。但事实上,这个问卷并不是马克思自己发的,而是法国工运组织拜托马克思撰写的,发表在他们的杂志《社会主义评论》上,同时向工人直接发放问卷。后来问卷并未收回,主要也是工运组织内部出了问题。马克思当时已到了人生的最后三年,重病缠身,并没有做这样大量社会调查的精力了。
当然这个问卷设计确实可能存在局限性。后世的一些马克思主义学者认为,问卷的问题太多太细致,限制了工人自己的发挥。所以他们在吸取问卷营养的基础之上,又根据时代特点和他们自己的想法做了一些改进。这个批评或者改进完全可以讨论,因为他是站在马克思主义的范式内部来审视这个问题,大家共同认可的前提是一致的。(但是……马克思本人其实已经说了,自己并没有想让工人回答以上所有问题。他只是在给报纸写问卷,不是直接把问卷发给工人。)
再看本书作者,看似一直很中立,并且强调尊重各种学术范式,表面上他也是这么做的——他曾有意地多次引用马克思主义学者的观点与成果,还有不同种族、地域和性别的研究者的成果,包括华裔学者。但阅读过程中仍然能够感觉到,内心深处他总忍不住用资本主义现有学术体系下的学术标准,抽离历史背景地去衡量一切研究工作。
兜兜转转还是那个结论——主流的学者们口口声声地强调客观中立包容尊重,并把这当作基本的学术精神,但其实只是在他们划定的那一小片范围之内客观中立包容尊重。借用齐泽克的话,他们确实包容各种范式和流派,但包容的都是被阉割过的已经没有伤害无关痛痒的内容。
读的越多越能感觉到这一点,从经济学到人文科学社会科学,概莫能外。
本来这些无聊的不接地气的事情不应该写到公众号上,一时激愤,打扰大家了。封面图片来自网站“the red phoenix”,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