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劳动节背后:不是不上班,而是上不了班
作者:高恒
“五一去哪玩”成了社交媒体热搜的常客。
但在这些热闹的讨论声中,有一群人没有出发,也没有请假,更没有加班补贴——他们根本不上班。
他们不是在休息,而是在失联。
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从“打工人”群体中滑落,成为不上班的失业者、灵活就业者、或者干脆“自我放逐者”。
我们试图用五一劳动节讲讲他们的故事,讲讲一个越来越真实的社会现实:
这不是一场个体失衡,而是一种结构性塌陷——从“裸辞潮”到“不上班共识”,从“伪灵活就业”到“结构性失配”,一个残酷的现实浮出水面:不是年轻人不想工作,而是这个时代,正在失去能让他们安心工作的土壤。
“不上班”是选择,还是无奈?
打开小红书搜索“裸辞”,会刷到无数晒阳台、养猫、躺平的生活图景;再刷抖音,会有无数“自由职业博主”在分享不上班的第几年如何年入百万。
但真相是,99%的不上班人,活得一点都不爽。
李帆原本是深圳一家大厂的运营策划,年薪近二十万。去年底裁员,他没来得及做心理准备,只说了一句“好嘞”,便被HR请出了钉钉群。他想趁机休息几个月,也许能找到生活的新答案。可三个月过去了,他刷了无数岗位、投了上百封简历,仍然没有结果。
“我以为我是在gap year,后来才发现是‘无工可打’。”
在“劳动者的节日”五一这天,李帆窝在出租屋里刷短视频。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状态:不打卡、不通勤、不上班。但他也说不清这是短暂的修整,还是长久的滑落。
这样的故事,不止发生在李帆一个人身上。
1|北京:她从年薪五十万滑落到靠卖闲置维持生活
宋倩,32岁,北京人,曾在一家头部消费品公司做市场总监。她带过团队、做过爆款产品,也连续三年获得公司年终奖top10。但一场业务整合让她被迅速裁撤。
“裁掉我那天,我正在开创意会,HR直接进来‘带走’,像抓现行犯。”
她没慌张。她以为以自己的背景,找到下一份工作不过是时间问题。可三个月过去了,收到的面试寥寥无几,不是岗位取消了,就是薪资打了五折。
为了节省开支,她搬离了五环内的租房,住进郊区一套老旧一居室。靠卖衣服、化妆品和二手小家电维生,收入不稳定,但也勉强能撑。
“不上班之后,我以为会更自由。结果是,每天都像在跟余额对峙。”
她重新做了简历,正在考虑转行到教育或品牌咨询。她说自己不是“佛系”,而是“被放生”。
2|上海:他辞了职转做短视频博主,每天和平台算法赛跑
王瑞,28岁,河南人,过去在上海一家新消费品牌做新媒体运营。他在2024年3月被裁后,做过外卖、摆过摊,也在抖音开过直播,但都不稳定。
现在他白天跑外卖,晚上拍短视频,分享送餐路上的趣事,还会聊聊平台话语权、城市生活的焦虑感。他账号不到一万粉,但靠偶尔的广告合作和平台补贴,靠这个账号一个月最高收入8000,但这种情况只是极少数,大多数时候入不敷出。
“你发了十个视频,火一个就谢天谢地了。其他九个都被埋了。”
每天跑单10小时,回家洗澡、剪片子到凌晨,他说自己快“算法PTSD”了。有时他会怀疑:我还算个劳动者吗?有劳动合同吗?有社保吗?
“平台说我自由,但我连拒绝接单的自由都没有。”
3|广州:她拿着本科毕业证,做了五份工作都没超过一周
黄佳,23岁,广州某二本院校市场营销专业毕业。她从没想过,“毕业即失业”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找了三个月工作,只拿到两个offer:一个是电销,底薪2000,一个是直播助理,试用期无社保。她都做了,最长的一份干了六天。
“每天打200通电话骂声不断,我开始失眠,觉得自己好像‘不配上班’。”
她试着回到佛山老家,投了几家线下运营、广告公司,但一听说没有经验或者是二本背景,都被婉拒。她开过一个视频账号,发自己的“找工日记”,但关注寥寥。
现在,她靠家里给的1000元生活费勉强度日。“不上班的第140天,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学生、待业者,还是失败者了。”
这几位受访者来自不同城市、背景不同,却被共同的结构性问题困在“不上班”的状态中。他们不是不努力,不是不卷,而是“卷不动了”、“卷没了岗位”、“卷没了希望”。
他们是“不是不想上班,而是上不了班”这句话最真实的注脚。
劳动节还在,但劳动者正在失去位置
在一个“灵活就业”已成主流叙事的时代,五一劳动节成了一面镜子:照见了劳动者的模糊身份、权益的边缘化,以及一个正在悄然转型的“后班社会”。
1|“你不是不上班,而是没有资格上班”
国家统计局发布2024年12月份分年龄组失业率数据,12月份,全国城镇不包含在校生的16-24岁劳动力失业率为15.7%,不包含在校生的25-29岁劳动力失业率6.6%。这一数字广泛在社交平台和青年群体中发酵。失业,并不只意味着没有工资,更意味着:你的技能不再被需要,你的学历失效,你的存在被“从岗位上剥离”。
某种意义上,今天的大龄年轻人不是不愿意上班,而是——被结构性淘汰了。
尤其是对于“夹心一代”——年纪已不再年轻、经验却无法进入高薪岗位。他们既接不住创业潮的红利,也难以回到“稳定编制”的栖身之地。
像宋倩、王瑞、黄佳这样的人,并不是“懒得上班”,而是被系统性地推出了主流劳动体系。
2|劳动者越来越像“内容供应者”,而非生产者
传统的劳动,是“投入时间 → 创造价值 → 获取报酬”。但在平台经济体系下,这一链条正在被打散:你投入时间,未必能创造“算法想要的价值”;你创造了价值,未必能获得持续的、成比例的回报。
你不是在上班,你是在供稿、供流量、供注意力。
直播博主靠平台流量吃饭,外卖骑手靠平台单量生存,内容创作者靠平台推荐算法决定收入高低。他们虽然辛苦劳动,但从法律意义上,却常常不被认定为“劳动者”。
互联网产业时评人彭德宇认为:他们的身份介于“雇佣工”和“个体户”之间——没有合同,没有工龄,没有集体谈判权,生病无保障、投诉无门。平台把他们定义为“合作者”,但从不承认他们是“员工”。
3|系统滞后:劳动法还在工业时代,青年劳动已在内容时代
当前的《劳动法》框架仍以雇佣—合同—工时—用人单位为核心单元。这对于平台化、分布式、去组织化的新型劳动者而言,是一种结构性缺位。
2024年全国总工会曾提出“探索将新就业形态劳动者纳入工会服务体系”,但在实际落地中,缺乏平台配合、地方执行资源有限、年轻人参与意愿低三重阻碍叠加,效果微弱。
与此同时,国际上也有类似挑战。
美国:2024年,美国劳工部出台新规,重新界定独立承包人(Independent Contractor)与雇员的界限,意在将部分平台工人纳入最低工资和加班保护范围,但遭到Uber、Doordash等平台公司联合抗议,并面临多个州的法律阻击。
欧盟(代表德国、法国等国):2024年,欧盟通过《平台工人指令》,要求各成员国将部分平台劳动者自动认定为“员工”,享有正式劳动者权益。德国和法国正处于国内法接轨过渡期,但因算法调度和承包模式复杂,落地难度仍大。
日本:日本厚生劳动省在2023年底设立“自由职业者支持机制”,包括开通官方申诉窗口、设立最低报酬建议价,并推动平台签订“公正交易”指导协议,力图通过“软法+行业自治”保护非典型劳动者。
截至目前中国的灵活就业者超2亿,但他们的法律身份仍在“灰区”。
4|Z世代的劳动观正在发生断裂式重构
对年轻人而言,“上不上班”早已不是问题的核心。
真正的痛点是:“我到底算不算劳动者?”、“我的努力有没有价值?”、“我是不是被整个社会抛弃了?”
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不再追求“体制内”或“高薪岗位”,而是选择“慢就业”、“灵活试错”、“多点收入来源”。这并非懒惰,而是对不再安全、不再可持续的劳动体系的一种现实回应。
“我不要稳定的班,我要稳定的生活。”
这不是一句矛盾句式,而是一种深刻的社会趋势:工作不等于安全,就业不等于尊严。
5|五一不是庆祝的节点,而是反思的时刻
劳动节的意义,曾是“为劳动者争取权益”——而不是给一部分人放假、给另一部分人加班。
今天,“不上班的人”并不是异类,而是一个新型劳动社会的先行样本。他们的身份模糊、角色多元、权益缺位,却在支撑着内容、服务、物流、创意等新型经济的神经末梢。
如果我们不重构劳动保障体系、不让平台承担应有责任、不让青年看到“努力后”的可能性,那么,“不上班”将不再是小众选择,而是一种被迫的大趋势。
尾声:劳动节还在,但劳动者已无归属
当一个人不能再通过“劳动”获得尊严、保障和价值感,他就会开始思考:我为何要劳动?
宋倩们在卖旧物,王瑞们在卷短视频,黄佳们在投无回应的简历。他们不懒,他们不是“废物”。他们只是,在一个旧规则失效、新秩序尚未建立的时代里,试图“靠自己留下来”。
不是不上班,而是上不了班。不是不上进,而是再也看不到“进”的路在哪里。
这是五一最值得纪念的真实。
上述受访者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