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教育能做什么?——从up主“大冰”的一次直播说起
刚在B站上看一位叫“大冰”的up主的直播剪辑。有个18岁的女孩连麦说自己从大学退学了,因为干了一个行业,和人“恋爱”(男的未婚,但决不可能娶她),一个暑假得了70万,现在还存了40多万,想知道以后是继续这样好,还是重新高考好。
一个女孩干了某个“行业”,一个男的和她“恋爱”,给大笔钱让她花,但明确表示不娶她——有点判断力的人应该都能明白她干的什么“行业”,那男的和她又在做什么。
大冰自然是力劝她不要这样,还是上学,考个大学比较好。
女孩说高三压力大,太痛苦,又问可不可以边上学边这样,或者以后大学毕业了,边工作边这样。
大冰自然还是反对。但女孩认为:
“其实现在挺多有工作的女的也干这个。人上大学不也是为了找份好工作吗?找工作不就是为了挣钱吗?人这辈子就是为了有更多的体验,有钱就会有更多更好的体验——自己开心就好了。这个时代,颜值红利还是能吃到一些的,为什么不用自己的颜值红利撬动更大的财富呢?”
大冰认为这是饮鸩止渴,说:“我很难过,因为我此刻就能看到十年后的你,情况一定非常不好。” 这让我想起了自己的一次类似的经历。十几年前,我走在学校后门口的那条路上的时候,遇上了所教的其它专业某班的两个女生。其中一位X同学说有问题想问我。
我上课时其实注意到过这个女生:她常穿那种日式的JK装,脸上却画着与学生身份不太相称的妆,表情、动作也有些不像是学生。而她的问题是:
“老师,有个老板说想每个月出钱给我们俩,要我们俩长期陪他。你看我们可以接受吗?”
我能够想像出她大概是在什么场合下碰到这种“老板”的,只是不太明白怎么会将她身边那位看起来挺单纯的闺蜜也牵扯进去了,更没有想到这“老板”能嚣张到如此不可一世,公然向女大学生提出包养,而且还同时要两个——所以附带说一句,我对有些“民营企业家”没有好感,不仅是因为我学过马克思主义理论,也是因为耳闻目睹的这些事实。
我对X同学说:
“现在社会上是有些人钱多烧得慌,道德败坏。但听到你说这些,我感到脏了我的耳朵。你是大学生,是有人格有尊严的人。这样的要求,稍有人格的人都知道该怎么回答。你今天拿这问题来问我,侮辱了你自己,也侮辱了我:这难道还需要你一个堂堂的大学生考虑这么久?还需要拿来问我一个大学老师?”
“老师,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拒绝。这人还挺有势力的。”
“简单。说你导员知道了,找你谈话了;说你家长听人说在某某场合看见你(X同学是本市人),要揍你个不争气的了;或者干脆不理他,都行。你认为他还能怎么样?到学校、到你家来抢你?他要有这狗胆,除非不是共产党的天下了。只有一点:不该去的地方,再也不要去了。”
之后我注意到,这个女生再也没有那样浓妆艳抹到课堂上来了——她本来挺漂亮,烟熏妆反而把她画丑了,“清水出芙蓉”才是她这个年纪与身份该有的美。我后来问过X同学那老板有没有再联系她,她说没有了。我想大概是真的,但“after≠because”,这并不一定是我的话起了作用。
而大冰对那个女孩的回应呢?我感觉也并没有什么说服力。
反倒是那女孩对他说的那段话,我觉得逻辑上很“自洽”、很“彻底”:
1.人生就是一场体验,就是为了开心;
2.有钱就会过得开心;
3.所以尽快弄到钱最重要;
4.“颜值红利”让我一个暑假挣到70万;
5.所以我为什么不做?
她唯一不“自洽”的点也许在于:你逻辑都这么“自洽”了,想得都这么“彻底”了,还来问一个与你不相干的up主干什么?照你想的去做,趁年轻,继续大吃特吃你的“颜值红利”就行了啊。
十几年前X同学问我的时候,我也曾不太理解:“她问我这个干什么?”但后来我能理解了:X同学可能是去了几次不该去的场所,但她还没有陷那么深,也不想陷那么深,所以她是真的有困惑,真的想知道该不该以及怎么拒绝。她想得到可靠的建议,而这个建议者要满足两个条件:1.能够令她完全信任;2.不会对她有实质性威胁,比如不会像家长那样打骂她;不会像辅导员或领导那样因为知道了这事就对她有成见,而作出一些对她的实际利益有影响的评价。所以思量之下,我这种满口马列道貌岸然但又没有什么行政权力的普通任课教师成了她寻求建议的理想“顾问”。
但那位与大冰连麦的女孩显然与此不同。所以很多网友跟评说:
“这是在问计吗?这是在炫富吧?”
“她早就决定好了要那么做了,只是要到大冰老师这里来寻求肯定吧?”
说实话,乍一听我也是和这些网友有同感的,而且这些网友说的很可能也不错。
可是,再往下想一层呢?
“富”而需要“炫”,不也说明她隐隐地意识到自己除了那70万没什么可“炫”的了吗?
决定那么做了,还非要来up主这里寻求肯定,不也说明她也感到这样做实在是有问题,实在是需要别人给一点精神支持吗?
当然,这女孩大概率还是会继续那么做的——这年头流行一句话:
“老师说的都对,可他给的钱实在太多了。”
很无奈吧?这就是我们这些当老师的人经常体会到的一种无力感、荒谬感。我们想让学生都清清白白,可有些学生就是经不起金钱的诱惑;我们想让学生好好读书,可有些学生就是受不了学习的辛苦与寂寞。我们苦口婆心,唇焦舌敝,但有些人就是要一意孤行,不可挽回地堕落下去。
然而你想过吗?那句话也可以反过来说:
“他给的钱太多了,可老师你说的都很对。”
你可以好好想一想: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这意味着老师说的东西决不是完全无效的。哪怕X同学没有听我的话,那个女孩没有听大冰的话,而作出了令人不齿的选择,但她们毕竟听到过老师的话,并且因为老师所说的话而思考过,而迟疑过、权衡过、痛苦过、羞愧过、挣扎过。诚然,这些思考与挣扎并没有抵挡住金钱的诱惑,没有阻止她们作出错误的抉择,但之前经历过的那些感触与斗争同样会在她的脑海中乃至生理上留下印迹。而这些印迹是有意义的。
现在大家都推崇“理工科”,而学理工的人都知道,在例如数学推导中,即使最终结果错了,中间的思维过程也是有意义的,一是因为中间的步骤可能有阶段性地正确;二是因为思维活动本身就在锻炼我们的思维能力,就是在让我们往正确的方向走,就是要比复制粘贴AI的解答要好得多。
道德思考也是同理:
一个进行了道德思考与争论的人,最终得出了错误的结论或者选择了错误的行为,并不等于此人的思考毫无价值。那个女孩在大冰的追问下进行了思考,给出了自己为什么要吃“颜值红利”的逻辑,这其实是一件好事。这个逻辑当前是自洽的,但它的提出本身就说明女孩感到“吃颜值红利”需要理由,比如为了开心,为了人生体验,等等。
当前自洽不等于永远自洽,当以后当她进入新的语境,有一些事实促使她怀疑人生是不是开心就好、有体验就好(比如有些明星吸毒,也是自恃我有钱所以什么都要“体验”,那她要不要也“体验”一把呢?为什么不呢?),以及这种“吃颜值红利”是不是真的令她“开心”(比如大多数“吃颜值红利”的人因为这个“红利”太容易吃了,一方面会越发贪得无厌,一方面又会放松乃至放弃对自身长期竞争力的提升,而色衰爱弛之后,在竞争力不足的情况下,为了满足日益膨胀的贪欲,就不得不铤而走险)的时候,这个逻辑就会呈现出不自洽,曾经被金钱掩盖住的那些痛苦与羞愧感也会被重新激活,这就可能会促使她作出新的思考与选择。
诚然,我们不能保证她这次或任何一次新的思考与选择一定正确,然而这总比不假思索地一路堕落到底增加了很多次改正的机会。
而更重要的是,当老师批评你的价值观,要求你作出解释的时候,他是将你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与其他人区分了开来。你无论对老师的话同意还是反对,无论以什么方式来回应,都必然不会只是“随大流”,而必然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作出一个你个人必须为之负责任的回答,因为面对这种直指你个人的追问,你即使是“随大流”,也得对老师说:“我选择了随大流”,从而仍然要承担起你作为“随大流”这一行为的“选择者”的个人责任。
而这种个人责任意识的培养,正是一切道德教育的基础:你是好人也好,坏人也好,说的正是你这个独立的、有责任意识(我们且不用有争议的自由意志一词)的个体。
再把话说白一点:当你要以独立个体的身份为自己的哪怕一种不道德的行为(比如“吃颜值红利”)进行辩护的时候,你在某种十分重要的意义上也正在向道德迈进——因为你通过这种辩护表明了三件事情:
“1.责任承担:是我选择这么做的;
2.理性支持:我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的理由;
3.改进可能:当这个理由不成立或有其它更重要的理由时,我也可以选择不这么做。”
教师在道德教育中的主要作用,并不在于保证学生的选择一定正确(事实上也保证不了),而在于在提供坚定正确的价值观指导的前提下,启发、保持并引导学生的思考,培养他们作为独立自主的道德思考与实践主体的责任意识与思维能力。从这个视角看,少数“离经叛道”的学生并不标志着教育的失败,这首先当然是因为大多数学生还是好的,也因为少数学生的“离经叛道”经过教师的适当引导有可能转化为经验的“试错”与理性的“蓄能”,从而产生某种更深刻的道德体验乃至更高的道德追求,产生类似弹簧“压得越低,弹得越高”的效应。只不过这个过程具有长期性、反复性,如果教师心态急躁,总想立竿见影,就不容易把握好,结果是“欲速则不达”。教育的辩证法,有很大一部分正在于此。
这就是思政教师必须学好哲学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