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与垃圾的斗争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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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类与垃圾长达数千年的斗争中,文明和技术的进步并没有有效地解决这个问题,反而使这个问题进一步被放大了。
最近这段时间,上海垃圾分类引发了公共舆论的广泛讨论,在这些声音中,质疑者和否定者的声音无疑占据了上风,问题的焦点一度转移到有关政府权力界限和政策的执行成本上,垃圾有没有必要分类反而被这些声音所掩盖。
垃圾是否需要分类处理?笔者认为十分需要,因为我们周围的垃圾实在太多了,从人类文明存续的角度看,垃圾分类这件事实在太过急迫。城市理论学者和环境学者已从多个方面有过讨论,而本文则借助历史的视角一窥人类和垃圾斗争的历史,或许我们能从其中有所收获。
在文明的初期,人类处理垃圾的最佳方式是“顺手一丢”,这在当时是人类处理垃圾的最便捷方式。那时候,人类还没有发展出定居的生活方式,主要以狩猎和采集维持生计,古人类为了追猎猎物或采集农作物经常放弃他们生活的营地,这种顺手即丢的模式也运行得非常好。但当人类进入定居生活方式后,该方法的弊端就显现出来了。
人类学家曾经注意到在澳洲生活的一支土著居民,这些土著人曾经一年内数次迁居,后来当地政府鼓励他们在一个地方定居下来,他们便有些无所适从。原因很简单:居室一旦固定后,要搬走的就是垃圾而非人类了。这意味着人类的行为模式必须改变。搬运垃圾需要群体的协作,基本的社会组织就在搬运垃圾的过程中孕育出来,社会组织需要组织者、规划者和执行者,这或许是阶级社会诞生的一个因素吧!
澳洲土著
尽管人类文明不断进步,技术日益精进,但垃圾处理的方式并没有发生很大的变化,基本的垃圾处理方式有四种:填埋,焚烧、回收、减少垃圾源。在任何稍具复杂结构的人类文明中,或多或少都会同时采用这四种方式。
位于中美洲的古玛雅文明因其在天文学、数学、农业、艺术和文字方面的极高成就而为世人所知。玛雅不像中国、罗马及埃及等文明拥有一个统一的强大帝国,全盛期的玛雅地区分成数以百计的城邦,而玛雅各个城邦在语言、文字、宗教信仰及习俗传统上却属于同一个文化圈。城邦是一种以城市控制周边农村的政治体,蒂卡尔是古玛雅文明中最大的城邦,学者估计,在最高峰时此城约有10-20万居民。
如此多的人生活在城邦中,日常生活便产生了数以万计的垃圾。玛雅人最常见的垃圾处理方式和我们现代人并没有多少不同,他们在城市的边缘地带规划出了露天垃圾场,玛雅人将有机垃圾安置在这些露天垃圾场中,由于垃圾场内蕴积了大量的甲烷气体,垃圾场偶尔会发出爆炸声。更常见的是部分垃圾在持续燃烧或闷烧,垃圾燃烧后腾出的空间可以容纳更多新的垃圾。一些有利用价值的无机垃圾,比如破碎的陶片、研磨用的石器和建筑表面脱落的石头,会被玛雅人回收起来重新利用。玛雅人最擅长的垃圾处理方式是“减少垃圾源(即减少物品——未来的垃圾——体积的方式)”。
玛雅文明遗址
公元1200年后,也就是中美洲编年的后古典时期,古玛雅人对精美的陶瓷、祭祀物品和人体饰品的需求大大降低,因此省下了大量的稀有资源。因为经济衰退的缘故,他们用破碎的旧物品作为陪葬品,取代曾经被用来作为陪葬品的全新的陶器和珠宝,甚至还会用赝品作为替代物来承担某些社会功能,比如这时的玛雅人会用覆盖锡箔的土珠子代替纯金珠子作为祭祀用品。
组织规划能力更强的大唐人在垃圾处理上也有自己独到的经验。唐长安城位于汉长安城东南方的龙首塬上,是在隋朝修建的大兴城基础上建造成的。杨坚建立隋朝后,最初定都在长安,但当时的长安经过西魏及北周两朝后,破败狭小,水污染严重,造成百姓不宜继续居住的状况。《北史》记载说:“且汉营此城,经今将八百岁,水皆咸卤,不甚宜人。”造成水变咸不能饮用的主要原因是渗井排污,渗井排污就是利用废弃井或新凿井将污染物垂直向下排放的行为,将水污染物送至含水层污染地下水。汉代人将自己的生活污水和粪便,在未经任何处理的情况下通过渗井排放到地下。
唐长安城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人口多达百万,每天产生的垃圾数量十分可观,唐朝政府对垃圾倾倒制定了非常严格的法律。《唐律疏议》记载:“其穿垣出秽污者,杖六十;出水者,勿论。主司不禁,与同罪。”随意倾倒垃圾会受到刑罚,如果有司没能履行自己的职责,也要一并受到刑罚。
唐长安城(影视剧复原场景)
为了管理城市中的垃圾,杜绝污染现象,唐政府甚至设置的专门的机构对城市垃圾进行管理,成吨的垃圾还催生出了一类特殊的职业。《朝野佥载》记载:“长安富民罗会,以剔粪为业。”在城市规划上,唐长安城有108座坊,坊有坊墙,坊墙外是排污的水渠,长安城的居民会将生活污水通过水渠排出,水渠连通着长安城外的几条大河,可以避免渗入地下对水质的污染。然而到了中晚唐,水渠疏于维修,长安城的居民又用起了渗井的老办法,到了宋大中祥符七年,陈尧咨奏“永兴军(今西安市)”井泉大半咸苦,民居不堪食”。
人类和垃圾之间的斗争是一个此起彼伏的过程,高效率的政府可以通过提供有效的公共服务维持城市的正常运转,避免垃圾围城影响居民的日常生活。人类通过掩埋等方式让垃圾远离了自己的生活,在一定程度上这些方式确实发挥了作用,但通过这些方式只能处理一部分垃圾,众多垃圾中的有害垃圾却无法通过这种方式被处理。
事实上,垃圾中的有害物质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多,许多这种类型的有毒垃圾往往会保持原状,即便深埋地下,有毒物质也会通过流出或金属渗出污染周围的土壤和地下水。在我们的惯常认知中,有毒垃圾应该是现代生活的“产出品”,其实不然,早在古代,人类就深受有毒垃圾的危害,其中,古罗马人出现的铅中毒的现象值得广泛关注。
罗马人
铅是柔软和展性强延性不佳的弱金属,有毒,也是重金属。早在7000年前,人类就已经认识铅了,铅分布广,容易提取、加工,既有很高的展性,又很柔软,且熔点低。几千年来,铅一直被用作溶剂,用来降低瓷器釉料的熔点,制作出玻璃般晶莹剔透的外观,早在《圣经·出埃及记》中就已经提到了铅。
古罗马使用铅非常多,有人甚至认为罗马入侵不列颠的原因之一是因为康沃尔地区拥有当时所知的最大的铅矿。在格陵兰岛上钻出来的冰心中可以测量到从前5世纪到3世纪中地球大气层里铅的含量增高,罗马人或许是造成这一变故的“罪魁祸首”。在罗马帝国时期,铅被广泛使用于饮水管的管道或添加在油漆里面。废弃的铅造成了罗马人中普遍的铅中毒现象,从英国古罗马时期墓地中出土的人骨经过分析后发现,古罗马人体内铅含量偏高的现象比现在还要广泛,以至于有历史学家认为铅中毒是罗马文明衰落的原因之一。
与古罗马的境况类似,18世纪北美洲弗吉尼亚州的贵族们通过昂贵的、精美的瓷盘和白蜡容器接触到了铅,他们身体内的铅含量是奴隶和工人的5倍。这一时期铅找到了进入人体的另一个途径——马口铁罐。
弗吉尼亚州风景
马口铁又名镀锡铁,是两面镀有锡的铁皮,即冷轧低碳薄钢板,可防锈、耐腐蚀、无毒。早在14世纪波希米亚就开始生产马口铁,主要用来制造餐具和水杯。1800年,英国人制造了长期保存食物的马口铁罐,这种食物容器于1811年在英国获得了专利,并伴随英国皇家海军的殖民活动风靡全球。马口铁罐的罐身无毒,但主要接口处和顶端封口却含有铅焊接剂。这种马口铁罐会提升经常食用罐头食品的人体内的铅含量,废弃的马口铁罐则会造成垃圾场铅含量的提升。被扔到垃圾场的马口铁罐会生锈,铅会在这种化学反应中被释放出来,随着第一场大雨的来临,铅会不规则地“漂移”,或附着在更远处的垃圾上,或移动到更远的地方。
有毒垃圾带来了各种疾病,危害人类的健康,影响人类的寿命。垃圾和疾病推动了公共卫生事业的进展,在玛雅人和唐代长安城的例子中,垃圾处理进行得还算有效果,但也只能维持一段较短的时间,人口的增长和政治秩序的奔溃导致这种处理方式不能持久。更常见的现象则是脏乱不堪的城市,蒙古帝国的首都哈拉和林到处都是马粪,十八世纪的巴黎和伦敦排泄物遍地。
路易斯·姆弗德在《古代的城市》中描述了恶劣的城市环境:几千年来,城市居民都忍受不够完美,甚至常常是恶劣的卫生设备,终日在那些他们必然有能力处理掉的垃圾和污秽中,颠簸前进。在史前时代至启蒙时代这段时间中,人们尚能忍受周围的垃圾,但到了工业革命,城市吸引了数百万人的涌入,在消费品数量大幅增加的同时,城市垃圾也激增到了令人惊恐的程度。
工业革命时期的污染问题非常严重
从十八世纪开始,放任式的自由主义以惊人的速度制造垃圾,罐头、成衣、商业包装材料等等最终都变成了垃圾,城市被迫承担起了公共安全和卫生的责任,这真是放任式自由主义所造就的意想不到的后果之一。
1757年,美国开国之父富兰克林在费城首创了街道清洁服务,体现了人类对秩序的渴望。而现代的城市卫生管理方法要到十九世纪末才被小乔治·韦林上校创制出来,韦林上校是美国南北战争时期的退役军人,1895年被任命为纽约街道清洁局局长。上任后,韦林开启了被称为“清洁福音”的改革运动,韦林创建了纽约历史上第一个垃圾回收和分类系统,提出利用食品垃圾生产肥皂和农肥等系列规定和具体措施。他还号召全民拿起扫把清扫街道。
富兰克林
韦林手下管理着将近2000名雇员,这些人身穿统一的制服,因为衣服是白色,所以他们被称为“白党”。韦林和白党成员们清除了街上的垃圾和食物残渣,一车车送往倾倒场和焚化炉,其中有一些垃圾必须先经过“减量”,把湿垃圾和动物尸体放在大桶里面用小火慢慢炖,以提取出各种副产品。在全民共同努力下,纽约逐渐摆脱了脏乱差的环境,建立了较为系统、完善的垃圾分类回收办法。
后来韦林虽然被赶下了台,但他作为城市保护者的形象影响了后来的城市管理。1910年时,只有不到四分之一的美国城市有垃圾处理系统,而到了1980年,百分之八十的美国城市都已经有垃圾处理系统了。如今在美国乱丢垃圾是一种犯罪行为,美国的五十个州都有禁止乱扔垃圾的法律,根据各州法律和城市条例的不同,惩罚可以是从300到1000美元不等的罚款、入狱或社区服务,也可以上述两种或三种并罚。
目前,人类所面临的垃圾问题,其实是我们这代人及之前无数代人所造成的。垃圾是我们现代便利生活的一个晦暗面,人见人厌的垃圾或许在提醒我们:在人类与垃圾长达数千年的斗争中,文明和技术的进步并没有有效地解决这个问题,反而使这个问题进一步被放大了,而通过上述历史的回顾或能使得我们从中有所反思,以便我们砥砺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