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机锋,众人的智慧~《诗经》的起源和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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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
马和之等书画 故宫博物院藏
诗的源头是歌谣。上古时候,没有文字,只有唱的歌谣,没有写的诗。一个人高兴的时候或悲哀的时候,常愿意将自己的心情诉说出来,给别人或自己听。日常的言语不够劲儿,便用歌唱;一唱三叹的叫别人回肠荡气。唱叹再不够的话,便手也舞起来了,脚也蹈起来了,反正要将劲儿使到了家。碰到节日,大家聚在一起酬神作乐,唱歌的机会更多。或一唱众和,或彼此竞胜。传说葛天氏的乐八章,三个人唱,拿着牛尾,踏着脚,似乎就是描写这种光景的。歌谣越唱越多,虽没有书,却存在人的记忆里。有了现成的歌儿,就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随时拣一支合式的唱唱,也足可消愁解闷。若没有完全合式的,尽可删一些、改一些,到称意为止。流行的歌谣中往往不同的词句并行不悖,就是为此。可也有经过众人修饰,成为定本的。歌谣真可说是“一人的机锋,多人的智慧”了。

歌谣可分为徒歌和乐歌。徒歌是随口唱,乐歌是随着乐器唱。徒歌也有节奏,手舞足蹈便是帮助节奏的;可是乐歌的节奏更规律化些。乐器在中国似乎早就有了,《礼记》里说的土鼓土槌儿、芦管儿,也许是我们乐器的老祖宗。到了《诗经》时代,有了琴瑟钟鼓,已是洋洋大观了。歌谣的节奏,最主要是靠重叠或复沓;本来歌谣以表情为主,只要翻来覆去将情表到了家就成,用不着费话。重叠可以说是歌谣的生命,节奏也便建立在这上头。字数的均齐,韵脚的调协,似乎是后来发展出来的。有了这些,重叠才在诗歌里失去主要的地位。

有了文字以后,才有人将那些歌谣记录下来,便是最初写的诗了。但记录的人似乎并不是因为欣赏的缘故,更不是因为研究的缘故。他们大概是些乐工,乐工的职务是奏乐和唱歌;唱歌得有词儿,一面是口头传授,一面也就有了唱本儿。歌谣便是这么写下来的。我们知道春秋时的乐工就和后世阔人家的戏班子一样,老板叫作太师。那时各国都养着一班乐工,各国使臣来往,宴会时都得奏乐唱歌。太师们不但得搜集本国乐歌,还得搜集别国乐歌。不但搜集乐词,还得搜集乐谱。那时的社会有贵族和平民两级。太师们是伺候贵族的,所搜集的歌儿自然得合贵族们的口味;平民的作品是不会入选的。他们搜得的歌谣,有些是乐歌,有些是徒歌。徒歌得合乐才好用。合乐的时候往往得增加重叠的字句或章节,便不能保存歌词的原来样子。除了这种搜集的歌谣以外,太师们所保存的还有贵族们为了特种事情,如祭祖、宴客、房屋落成、出兵、打猎等等作的诗。这些可以说是典礼的诗。又有讽谏、颂美等等的献诗;献诗是臣下作了献给君上,准备让乐工唱给君上听的,可以说是政治的诗。太师们保存下这些唱本儿,带着乐谱;唱词儿共有三百多篇,当时通称作“诗三百”。到了战国时代,贵族渐渐衰落,平民渐渐抬头,新乐代替了古乐,职业的乐工纷纷散走。乐谱从此就亡失,但是还有三百来篇唱词儿流传下来,便是后来的《诗经》了。

《礼记》是稽考中国儒家思想和先秦时期礼仪制度的一部重要典籍,与《周礼》《仪礼》合称“三礼”。《礼记》相传为孔子弟子及后来学者所记。后经戴德、戴圣二人收集整理,故又有《大戴礼记》《小戴礼记》之称,《小戴礼记》即今日通行的《礼记》。《礼记》共二十卷四十九篇,内容广博,包括政治学、伦理学、教育学、哲学、农学等,是研究上古社会生活,特别是儒家思想的重要资料。
《左传》原名《左氏春秋》,相传为战国时期鲁国史官左丘明所作。后人将它配合《春秋》作为解经之书,称《春秋左氏传》,简称《左传》。它与《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合称“春秋三传”。《左传》实质上是一部独立撰写的史书,系统而具体地记述了春秋时期各国的政治、军事、外交等方面的重大事件。
“诗言志”是一句古话,“誌”这个字就是“言”“志”两个字合成的。但古代所谓“言志”和现在所谓“抒情”并不一样;那“志”总是关联着政治或教化的。春秋时通行赋诗。在外交的宴会里,各国使臣往往得点一篇或几篇诗叫乐工唱。这像现在的请客点戏,不同处是所点的诗句必加上政治的意味。这可以表示这国对那国或这人对那人的愿望、感谢、责难等等,都从诗篇里断章取义。断章取义是不管上下文的意义,只将一章中一两句拉出来,就当前的环境,作政治的暗示。如《左传》襄公二十七年,郑伯宴晋使赵孟于垂陇,赵孟请大家赋诗,他想看看大家的“志”。子太叔赋的是《野有蔓草》。原诗首章云:“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子太叔只取末两句,借以表示郑国欢迎赵孟的意思,上文他就不管。全诗原是男女私情之作,他更不管了。可是这样办正是“诗言志”;在那回宴会里,赵孟就和子太叔说了“诗言志”这句话。

到了孔子时代,赋诗的事已经不行了,孔子却采取了断章取义的办法,用诗来讨论做学问做人的道理。“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本来说的是治玉,将玉比人。他却用来教训学生做学问的工夫。“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本来说的是美人,所谓天生丽质。他却拉出末句来比方作画,说先有白底子,才会有画,是一步步进展的;作画还是比方,他说的是文化,人先是朴野的,后来才进展了文化——文化必须修养而得,并不是与生俱来的。他如此解诗,所以说“思无邪”一句话可以包括“诗三百”的道理;又说诗可以鼓舞人,联合人,增加阅历,发泄牢骚,事父事君的道理都在里面。孔子以后,“诗三百”成为儒家六经之一。《庄子》和《荀子》里都说到“诗言志”,那个“志”便指教化而言。
但春秋时列国的赋诗只是用诗,并非解诗;那时诗的主要作用还在乐歌,因乐歌而加以借用,不过是一种方便罢了。至于诗篇本来的意义,那时原是很明白,用不着讨论。到了孔子时代,诗已经不常歌唱了,诗篇本来的意义,经过了多年的借用,也渐渐含糊了。他就按着借用的办法,根据他教授学生的需要,断章取义地来解释那些诗篇。后来解释《诗经》的儒生都跟着他的脚步走。最有权威的毛氏诗传和郑玄诗笺差不多全是断章取义,甚至断句取义——断句取义是在一句、两句里拉出一两个字来发挥,比起断章取义,真是变本加厉了。
毛氏有两个人:一个毛亨,汉时鲁国人,人称谓大毛公,一个毛苌,赵国人,人称为小毛公;是大毛公创始《诗经》的注解,传经小毛公,在小毛公手里完成的。郑玄是东汉人,他是专给毛传作笺的,有时也采取别家的解说;不过别家的解说在原则上也还和毛氏一鼻孔出气,他们都是以史证诗。他们接受了孔子“无邪”的见解,又摘取了孟子的“知人论世”的见解,以为用孔子的诗的哲学,别裁古代的史说,拿来证明那些诗篇是什么时代作的,为什么事作的,便是孟子所谓“以意逆志”。其实孟子所谓“以意逆志”倒是书要看全篇大意,不可拘泥在字句上,与他们不同。他们这样猜出来的作诗人的志,自然不会与作诗人相合,但那种志倒是关联着政治教化而与“诗言志”一语相合的。这样的以诗证诗的思想,最先具体的表现在《诗序》里。
《诗序》有《大序》《小序》。《大序》好像总论,托名子夏,说不定是谁作的。《小序》每篇一条,大约是大、小毛公作的。以史证诗,似乎是《小序》的专门任务;传里虽也偶然提及,却总以训诂为主,不过所选的字义,意在助成序说,无形中有个一定方向罢了。可是《小序》也还是泛说的多,确指的少。到了郑玄,才更详密的发展了这个条理。他按着《诗经》中的国别和篇次,系统的附合史料,编成了《诗谱》,差不多给每篇诗确定了时代;《笺》中也更多的发挥了作为各篇诗的背景和历史。以史证诗,在他手里算是集大成了。
《大序》说明诗的教化作用;这种作用似乎建立在风、雅、颂、赋、比、兴,所谓“六义”上。《大序》只解释了风、雅、颂。说风是风化(感化)、讽刺的意思,雅是正的意思,颂是形容盛德的意思。这都是按着教化作用解释的。照近人的研究,这三个字大概都从音乐得名。风是各地方的乐调,《国风》便是各国土乐的意思。雅就是“乌”字,似乎描写这种乐的呜呜之音。雅也就是“夏”字,古代乐章叫作“夏”的很多,也许原是地名或族名。雅又分《大雅》《小雅》,大约也是乐调不同的缘故。颂就是“容”字,容就是“样子”;这种乐连歌带舞,舞就有种种样子了。风、雅、颂之外,其实还该有个“南”。南是南音或南调,《诗经》中的《周南》《召南》的诗,原是相当于现在河南、湖北一带地方的歌谣。《国风》旧有十五,分出二南,还剩十三;而其中邶、鄘两国的诗,现经考定,都是卫诗,那么只有十一《国风》了。颂有《周颂》《鲁颂》《商颂》,《商颂》经考定实是《宋颂》。至于搜集的歌谣,大概是在二南、《国风》和《小雅》里。
赋、比、兴的意义,说数最多。大约这三个名字原都含有政治和教化的意味。赋本是唱诗给人听,但在《大序》里,也许是“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的意思。比、兴都是《大序》所谓“主文而谲谏”:不直陈而用譬喻叫“主文”,委婉讽刺叫“谲谏”。说的人无罪,听的人却可警诫自己。《诗经》里许多譬喻就在比兴的看法下,断章断句的硬派作政教的意义了。比、兴都是政教的譬喻,但在诗篇发端的叫作兴。《毛传》只在有兴的地方标出,不标赋、比;想来赋义是易见的,比、兴虽都是曲折成义,但兴在发端,往往关系全诗,比较更重要些,所以便特别标出了。《毛诗》标出的兴诗,共一百十六篇,《国风》中最多,《小雅》第二;按现在说,这两部分搜集的歌谣多,所以譬喻的句子也便多了。
朱自清(1898 - 1948),原名自华,字佩弦,号秋实,江苏东海人,中国现代著名散文家、诗人。主要作品有诗文集《踪迹》、散文集《背影》《欧游杂记》等。
(选自朱自清《经典常谈》)
《诗》有六义:风、雅、颂,赋、比、兴。前三项,《诗》之性质;后三项,《诗》之作风(法)。
诗人富幻想者好用比,如李白;老杜偏于赋,皇皇大篇,直陈其事,故有“诗史”之称。太白号称仙才,以其富于幻想、联想;天才,多用比也。其实,兴,凑韵而已,没讲儿。“小蚂蚱,土里生。前腿爬,后腿蹬。长上翅,翅棱棱。”——赋也。“小板凳,朝前移,爹爹喝酒娘陪着。”——兴也。兴只有儿歌中保有的最古、最幼稚。
诗有叙事、写景、抒情。
抒情诗最易写。“国风”中亦以抒情诗为多,无论其写得美丽或沉痛。美丽可感动人之感觉,沉痛可感动人之感情。
写景:大自然,风月、山水,原是美的。写景亦可写得美丽沉痛,景中有情。
最难写的是叙事的诗。难于写得美,因少幻想。如白居易《长恨歌》,自开始至贵妃死都写得不好,勉强凑合,几不成诗。至“忽闻海上有仙山”才写得好了。“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颇有老杜气概。较为自在从容,因此乃幻想,故易写。此外就是“传奇”的,也易写得好。如《琵琶行》,虽无《长恨歌》之奇情壮彩,而尚能动人,便因其为“传奇”的。(传奇,此乃翻译,实应为浪漫的[Romantic],非真实的。)其不同于幻想者,幻想是鬼神的,传奇是人事的,而二者有一相同点,即全为非真实的。
《诗经·豳风·七月》真是一篇杰作。唯有《七月》一类诗难写,没有一点幻想色彩,也没有一点传奇色彩,全是真实的,故难写成诗。

所谓难写,并非不能写;难,是我们才力不到。天地间事物没有不能写成诗的。《七月》所写是老百姓平常人的平常生活,难写而写出来了,而且写的是诗;不是日记,不是有韵散文,不是账本子。(我们写日常生活,不是日记,便是记账。)
同时,《七月》又是非个人的。《琵琶行》《长恨歌》皆有主人翁,是个人的。老杜名为“诗史”,但如其《北征》《奉先咏怀》,亦嫌其个人色彩太重,从其个人描写中可看出别人乱离生活,虽然如此,但究竟是以自我作中心,少普遍性。普遍性令人想到近代所谓“集团”。近代作家提倡集团,但其作品仍是偏重个人而非集团性的。《七月》真是集团性的,不是写的一两个人,是写豳地所有人民。

再其次,《七月》是平凡的,这与真实相近而实不同。历史上许多真实事并不平凡。洋车夫的生活是平凡,也是真实。最要者,真实中还要有韵味,余味不尽。写“集团”,难的是调和,在团体中找出共同性;平凡是难于写得伟大(神秘)。《琵琶行》是商人妇,《长恨歌》是杨玉环,而《七月》是豳地所有人民,比前二者伟大。
同时,《七月》又写出中国人民之乐天性,这是好是坏很难说。如天真是好的,而天真是幼稚;坦白是好的,坦白是浮浅。中国人易于满足现实,这就是乐天。乐天是保守,不长进;而乐天自有其伟大在,不是说它消极保守,是从积极上说,人必在自己职业中找到乐趣,才能做得好,有成就。《七月》写人民生活,不得不谓之勤劳,每年每月都有事,而他们总是高高兴兴的。这样的民族是有希望的,不会灭亡的。

《七月》从头至尾是男性的诗,硬性的,阳刚,力的表现。力即美,但分言之,力与美又为二者,只言美偏于优美。但《七月》中仅第二章、第三章音节柔和调谐、优美、女性美。这一章先用阳声韵,接着是后世的“四支”“五微”韵,细声,是对比。前半宏大,后半纤细,前半偏动,后半偏静。第一章前半言衣是显说,后半言食是隐说,显隐之别是文字上的;第二章动静之别是音节上的。《七月》作者是男性,阳刚,但第二章写女性美写得真好,把女性的感觉感情都写出来了。但一起两句“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放在这里真不调和;此是“兴”也。此二句在第一章是“赋”,在第二章是“兴”,以此二句引出以下九句。第三章“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二句“赋”与“兴”皆而有之。
清代牛运震《诗志》言《七月》:一、“平平常常,痴痴钝钝”;二、“充悦和厚”;三、“典则古雅”,“此一诗而备三体,又一诗中藏无数小诗,真绝大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