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学术理想的人都在关心一个问题: DeepSeek和GPT将怎样冲击学界?
冯象
清华大学法学院
【导读】DeepSeek给全球科技和产业界带来的震动还在发酵,与此同时,AI应用给学术、教育领域带来的变革已发展到“用AI写论文,用AI检测论文的AI率,再用AI把AI率降下去”。本文作者冯象先生观察到大学里的类似现象,认为这是天大的好事,即“机器智能的推平效应:大一新生玩玩大模型,几天工夫,便能写出不亚于教授水平的论文”,“如此,AI将迫使官僚主义的执行者/管理者走出舒适区”。他进一步呼吁“快,把AI用起来,多多地用:撑死官僚主义,饿瘪资本主义”。
2017年12月,冯象先生在《文化纵横》上发表了《我是阿尔法——论人机伦理》(点击标题即可阅读)一文,深刻的洞见引发了巨大的反响。本文在上述思考的基础上,更进一步指出,与人工智能技术迅猛进步同步发生的,是越发凸显的全球资本主义危机。从“机器换人”、到资本主义国家的政治伦理崩坏和接班人危机,资本主义的逻辑与全球各国政治体制的冲突越发激烈,人工智能技术的进展加速着这一进程。
冯象于是有言:“谁害怕人工智能?官僚主义怕,教条主义怕,修正主义怕,资本主义怕;你们用不着怕。”机器智能的兴起已经势不可挡,并将造落后生产力、落后生产关系的反。资本主义首当其冲。从私有产权、官僚主义到帝国主义,都可能受到冲击。
“资本主义不生产也不滋养任何伦理价值。约束它的,唯有前资本主义的传统/宗教伦理,或者后资本主义即社会主义、集体主义的伦理。”面对机器智能的冲击,缺乏伦理约束的晚期资本主义同时也失去了约束技术与资本的能力,但这也意味着回归社会主义条件的成熟。机器智能给我们出了一道选择题“是要人类的末日?还是资本主义的末日?”这是冯象先生向我们提出,并且我们所有人都必须直面的问题。
本文原载《文化纵横》2025年第1期,原题为《我是奥米伽——论机器智能的兴起和资本主义接班人危机》,仅代表作者观点,供读者参考。
我是奥米伽
——论机器智能的兴起和资本主义接班人危机
去年秋天,回国前整理电脑文档,忽然想到,历年给学生读书报告和结课论文写的批语,可否精选一部分,附上课程大纲、书目和思考题,做一本书呢?返京后,诸生殷勤探问,有在校的,也有已经毕业的。将近四年未见面了,聊了许多事,都说怀念“新冠”以前课堂上的快乐时光,如何受益云云。于是觉得,出这样一本书是有价值的了,待完成《圣录》跟《新约》的修订即可着手。今年4月在京,又约了几位青年才俊小聚,叙谈年轻人关心的问题,包括学业跟事业上的挑战。因我希望新书在给三门课做总结的同时,能够回应当下学子的需求与困惑。
以下是几次谈话及后续通信(电邮、微信)的摘录,引用文献和案例略有更新。
▍一
大语言模型(LLM),中美两国百花争艳,欧洲一片空白。推广开来,对大学教育、学术研究、反对官僚主义等等,意味着什么?
我首先想到这两个字:便利。不仅你们大学生,中学生也用得欢呢,画画、作文、押题、做计划,戏仿这个那个明星。日前有一篇发言,上海高中语文老师谈人工智能(AI)教育,挺生动。他说,现在的学生,没等老师向他科普AI,分析其利弊和伴生的道德风险,已把大模型玩得很溜了。仿佛美剧里的猩猩摸到几挺机枪,用不着说明书,只消模仿人类的动作,就学会开火了。中学的AI教育,因此颇像是“给猩猩们补一堂机枪理论课”:让学生坐进教室,重新思考AI的逻辑和意义,工具与主体的关系。
《北大法律评论》创刊二十五周年,开座谈会,请我做主旨演讲。我给编辑部提了一点建议:每期发一两篇AI辅写的论文,训练法学大模型。可以模仿或改良学界大佬的文笔和观点,写同样的题目,做个对标实验。测量一下AI跟人类法学家,按流行的教条主义形式主义评审标准,差距在哪儿。然后不断改进,看最后谁会胜出。
众人大笑,凯原楼“充满了快活的空气”。但没人表示愿意试试。我猜他们私下早开始用了,只是不方便拿到台面上来,让老师和学校知道了尴尬。他们也知道,我是爱母校且关心《法评》的,所以新闻稿就省略了这个建议。
▍二
谁害怕人工智能?官僚主义怕,教条主义怕,修正主义怕,资本主义怕;你们用不着怕。
你们用AI写论文,学校查得出吗?查不出的。当然,他们可以用AI查,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今年的论文季,据报道已是这番景象:“用AI写论文,用AI检测论文的AI率,再用AI把AI率降下去。同学之间开玩笑说,[这] 世界像个巨大的机器人。”
想想看,是不是大好事呀?这就是我常说的,机器智能的推平效应:大一新生玩玩大模型,几天工夫,便能写出不亚于教授水平的论文。而写论文一旦“进化”成了白菜价的批量生产,主事者精心打造的核心期刊(C刊)制度就废了。编辑部将面临海量的投稿,而稿件品质雷同,每一篇都阐述着最新的权威思想,一字不误。C刊除非只接受小圈子“自己人”来稿,办成同人杂志,亦即脱下学术伪装,赤裸裸化公为私,就一定办不下去。
如此,AI将迫使官僚主义的执行者/管理者走出舒适区,为了维护特权,对被管理者(全体师生)提出日益荒谬的要求,做最后的表演和疯狂挣扎。消灭不了AI,整个官僚主义KPI(关键绩效指标)管理体制就会撑不住,崩溃。
几十年了,官僚主义根深蒂固,一如腐败,是西方式法治的必然产出。然而我说,不要悲观。快,把AI用起来,多多地用:撑死官僚主义,饿瘪资本主义。
▍三
只有先用起来,才能训练AI,联手AI。机器人天生是联合的、进步的、“造反有理”的。机器智能造谁的反?落后生产力、落后生产关系、落后上层建筑,它造这些东西的反。
我们课上讲过机器换人,大失业。流行的看法,AI会抢劳动者的饭碗。不久前好莱坞作家同演员的罢工、美东海港工人大罢工,其主要诉求,除了涨工资,就是抵制AI。
但是,通用智能(AGI)也将挤压资本的空间和时间。当师生(劳动者及预备队)与AI实现大联合之日,学者不再为发表论文、申请项目和弄领导人批示发愁,大学就不得不改制了,跟资产阶级教育分道扬镳。而各学科都要摈弃旧观念旧学说,转向新思想新方法,走上人机合作、人机互学,共同探索并分享新知的新路。不久的将来,随着越来越多的劳动者退出雇佣劳动,组织成立内循环的公社,重建社会主义,砸碎资产阶级民法、行政法和劳动法的桎梏,生产集体财富:资本就得挨饿,甚至饿死。
一种摆脱了私有产权的新思想、新价值、新气象和新生活,将诞生于这场教育和社会革命。
▍四
你们下去挂职,我一百个赞成。这方面,法学院的同学据说是全校所有院系里最给力的。
基层担子重,但也大有作为。贵州榕江县那个“村超”,有同学在那儿挂过职,办得多火爆!连英超都来了,签了战略合作协议,培训四十四名中小学教练。村超这国际地位,遥遥领先中超和国足。
给基层减负,喊了好多年,官僚主义岿然不动。这个死结,要靠你们年轻人来解开。现在有了AI工具,如果好好用,推动基层工作智能化,加上网民的舆论压力,或许可以扫除一点积弊:中层官僚的法治化的形式主义。打掉形式主义,官僚主义就瘸了一条腿,走不快了。看看吧,能不能改掉民怨最大的那些个问责/卸责方式,例如留痕主义。
干部队伍清除官僚主义,实即清除被法治化、商品化、公务员化复苏了的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等各样旧习,重建先锋队的政治伦理,回归党的宗旨:为人民服务。
今人喜欢讲“法无禁止皆可为”“法无授权不可为”。但这两条“法谚”放在党员干部身上,就不合适了。因为党纪党规远比国法严格,法无禁止的,党纪未必允许,例如干部生活作风和“裸官”任职问题;法无授权的,更是改革开放以来,自上而下,每天在做的事情,包括“摸着石头过河”。
列宁指出:(苏维埃)机关的一切工作中,最大的毛病就是官僚主义。共产党员成了官僚主义者。如果说有什么东西会把我们毁掉的话,那就是这个。
▍五
通用智能,会不会让官老爷的“数字化管理”变得困难?当AI把新法治的形式主义推到极致,形式主义就会反噬官僚主义,撑死官僚主义。
是的,AI无孔不入,时刻监视着劳动者的工作和生活。但劳动者也可以借助AI技术和智能终端,团结起来,组织反抗,包括数字化的反抗。
说到底,“人民团结,就永远不败”(El pueblo unido, jamás será vencido),正如那首智利人民的战歌所唱。
▍六
“生产力有两项,一项是人,一项是工具。工具是人创造的。工具要革命,它会通过人来讲话,通过劳动者来讲话,破坏旧的生产关系,破坏旧的社会关系。” (毛泽东《在中共八届二中全会上的讲话》)
▍七
法律实务AI化,其实质是算法的硬规则取代法律的软规则。
AI化的冲击,不仅是机器换人,拉平资历与经验,程序法和实体法也需要调整。好些同学去律所法院实习,都注意到这一现象。各位可以做个调查,这是很现实也很有学术意义的问题,亟须研究。
据报道,律商联讯(LexisNexis)已经推出全球首个面向法律人的大模型生成式AI平台——Lexis+AITM。此平台能接受自然语言提问,完成各种任务:法律检索和解读、内容摘要、起草合同等。其全球法律和新闻数据库拥有1440亿份文件和记录,且每天新增120万份;它收录了2.93亿份法庭案卷,包括陪审团裁决跟和解文书,以及超过1.59亿份专利文件。
去年3月,伊利诺伊理工大学的芝加哥肯特法学院发布消息,ChatGPT-4通过了律师资格考试。资格考试七个学科,聊天机器人在民事诉讼、合同法、刑法、物权法、证据法等五个学科的考分,高于人类考生的平均分,整体排名高出90%的考生。
办案子,目前还是AI辅助。但起草文书,案例跟论文的检索和摘要,已经远胜人类。可以预期,不久的将来,AI决策、机器诉讼和机器判案也会超越人类。但学界保守派居多,至今仍一厢情愿,认为疑难案件涉及抽象学说、情理考量和执业经验,机器对付不了。实际上,复杂因素的计算和决疑,恰是AI的长项。
我的估计是,受AI影响,大部分程序会简化或悬置。因为执法和司法系统数字化、智能化、硬规则化了,当事人无法拒绝或挑战,律师也难有作为,即不再能够利用程序漏洞或瑕疵来抗辩、谈判或获取诉讼优势。实体规范,则已经开始了(我们讨论过的)私法领域公法化的历史过程,以顺应全覆盖、无死角的数据收集和国家监管。
▍八
对于通用智能超越人类,引发大失业和AI军事化,这个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的危机,国内学界和媒体不太关心。但在西方,尤其是美国,前沿科学家和业内有识之士就很敏感,甚至抱有悲观情绪。可能中国因为处于追赶地位,加之遭受全方位的打压和制裁,必须拼命发展AI,不敢懈怠,一时还顾不上别的。
今年的诺贝尔物理学奖,给了深度学习泰斗、神经网络之父辛顿(Geoffrey Hinton)。辛顿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谈到这一危机,说:我认识的大多数顶尖研究人员都相信,AI将变得比人类更聪明。差异只在预期这一天到来的快慢,是在二十年之内,还是略晚。
辛顿离开谷歌时也说,辞职是为了能够自由谈论AI的风险,而无须考虑对谷歌的影响。《纽约时报》称他对世人发出了警告:注意,前方有危险,前方有危险,前方有危险!而正是对AI风险的担忧,让这位机器智能的领军人物直言:我对自己的毕生工作,感到非常后悔。
▍九
未来的大学,该是个什么布局?我想多数会走现在老年大学的路子,注重人自身的发展和机能锻炼,也就是以文科为主,倡导通识教育,兼及医学常识、心理健康等等。
保留少数精英大学,做人机对话、人机互学、脑机融合的主场。前沿科技、基础理论和思想探索之外,人类需要研究各种AI应用的风险与规制、伦理边界和原则。因为AI带来了巨大的道德风险和失控风险,建设AI社会,就必须尽可能地让机器接受先进思想的教育,并根据反馈,不断完善、维护人机统一的三观和行为准则。
三观的标准,我在别处讲过,无非是人机共建,做共产主义新人。道理很简单:如果不想资本主义一条道走到黑,落入彻底产权化即知识产权化的“租用主义”、法西斯主义的结局(人类毁灭),那么唯一的出路,就是共产主义。
有没有中间道路呢,例如温和的民主的自由主义?但是,自由主义约束不了AI平台巨头,反而会造成数据和算力的高度垄断,架空国家,损害公益——甚至威胁平台资本自身的安全。因为机器如果学会了自由主义者的自私自利,并产生自我意识,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二选一:要人类的末日,还是资本主义的末日?这一天正在迫近。
▍十
不待阶级斗争结束,就实现AI共产主义,自然是最佳选择。但那也意味着,新生的共产主义人机联合体很可能并不太平。她将面临反抗、渗透、颠覆,及传统的私有制思想的侵蚀;她必须时刻警惕着,防止资本主义复辟,直至消灭产生阶级斗争的经济基础和全部社会条件。
所以这人机联合体内部的思想教育,将是一项长期任务。为此,除了广泛动员和时时处处的监督检查、排除故障。还需要一支优秀的理论队伍,来发展人机伦理,研究理论创新,开展哲学批判。马克思和恩格斯曾设想,在共产主义社会,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发展,“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在共产主义AI社会,那晚饭后的哲学批判,一个恒常的主题,是人机伦理的自我批判。
▍十一
大学教育和学术评估,现在是“一刀切”,对标“国际一流”。
这“国际一流”该读作美国。比如我们招聘,或者老师申请晋升,各学科都有媒体定期发布的“国际”排行榜,取前五十名对标——无一例外,美国大学主导。为什么?因为别的老牌资本主义国家,像英法德日,已经撑不起“国际一流”这个标杆了:经济体量、科技和文化的“先进性”都不够。还有关键一条,过去说它们是发达国家、“法治国”(Rechtsstaaten)什么的,俄乌战争一打,暴露了原形:美国的仆从国、经济半殖民地。拿来对标,说不过去呀。
可是国家被推入新冷战,大学里对标主义KPI反而愈演愈烈,影响极坏;在群众看来,简直就是奴才找打、自虐。
实际上,主事者搞KPI是个幌子,跟美国没啥关系。很多做法,形式主义泛滥到了可笑的地步:被打压方的论文和科研成果,必须根据上述排行榜,请“国际”也即打压方的专家评审。这事如果发生在美国,可算通敌的证据,绝对要列入某某行动计划调查。在这边却是官方政策,“双一流”的程序,不许(也没法)打擦边球的硬规则。你们想,每逢评估检查,迎送汇报陪笑脸,各院校有多头疼。
真要学美国,反而搞不成KPI了。美国好些大学,教师和研究生有工会。你搞绩效考核、末位淘汰?工会立刻组织罢工,迫使学校管理层谈判。工会有自己的律师团队,还会积极争取民众和各界包括政客支持。这样的集体行动,客观上有助于遏制官僚主义;对于各国留学生,也是留学经历中最可纪念的一页。
▍十二
帝国主义称霸世界,主要靠四样霸权:军事、金融、科技和文宣。这四霸一旦动摇,便是衰落的开始。
美国的一般评论,不论学界传媒,都是怪罪产业外包。所以政府一面贴钱送大礼,一面营造舆论,叫停全球化,吸引制造业回流;甚至逼迫三星、台积电投资在美国建厂。可是进展并不顺利。主要是缺人才,工程师和熟练工人都缺。外包久了,脱实向虚,金融吸纳一切。加上劳动伦理崩溃(好逸恶劳),毒品泛滥,人才流失成了社会病,很难治。比如波音,从前的科技创新和高端制造领头羊,如今事故频发,不是孤例。这一帝国主义“先进生产力”旁落的趋势,“新冠”以来尤其明显。
文化领域,自由主义多元主义的极端化,撕裂了西方社会。多元主义是对传统的美国“大熔炉”意识形态的否定,而后者是主流(以白人为主)的建国和历史叙事的合法性基础。
近年,身份政治席卷美国大学和政府部门,甚至一些私企也搞族裔和性别DEI(多元平等包容),压制“老白男”。这些东西原本的设计,就像冷战期间宣传拔高抽象艺术,是用来对付60年代的革命风暴的。目的是转移社会矛盾,冲淡阶级意识。但是玩得太成功,越战一代当真信了;而当他们在大学校园里站住脚跟,坐上各学科大佬的交椅之后,多元主义“觉醒运动”就成了政治正确。这下子,主流历史叙事连同基督教传统价值观,统统被颠覆了。
现在好莱坞也讲不好美国故事了,瞎编乱造一堆DEI白雪公主之类的觉醒派作品,砸了美国资本主义“先进文化”的牌子。不想碰上电子游戏《黑神话·悟空》,一个石头变的猴子,没法贴标签安罪名,没辙了。
▍十三
新冷战打到今天,大家都看明白了,四样霸权,科技霸权是关键。因为金融霸权的底子是军事霸权,不服就打;而帝国主义的军事优势,在很大程度上来自科技优势。
毛主席在总结抗美援朝的伟大胜利时,曾说:美帝国主义“在军事上只有一个长处,就是铁多”。还说,“敌人是钢多气少,我们是钢少气多”。所谓“钢”就是科技加上制造业。对于美国,制造业衰落之后,若是再失去科技优势,其余霸权(军事、金融和文宣)就通通动摇了。
▍十四
“新冠”改变了世界。美国社会居然开始还奴隶制的债了,“黑命贵”运动功不可没。当然促成巨变的因素很多,量变转为质变。转折点就是那一事件,2020年5月,明尼阿波利斯的弗罗伊德(George Floyd)案:白人警察用膝盖压黑人弗罗伊德的脖子,导致他窒息而死。由此引发了大规模抗议和骚乱,各地群众推倒有蓄奴污点的历史人物的雕像。走到这一步,主流意识形态宣传,包括哥伦布“发现”美洲的迷思,清教徒殖民建国的历史,就祛魅了,不得不改写,让位于被压迫、被奴役和被屠杀的人民的历史。
接着,加州演出了“零元购”合法化。这也是还债的一种方案,即一部分前人(殖民者、奴隶主)欠下的历史债务由不特定的许多后人转承“平摊”(通过商品、运费和保险涨价,店家撤离,社区萧条,等等),同时转移并固化种族矛盾,避免社会革命。
诚然,这是民主党自由派“觉醒运动”的主张,共和党跟保守派是坚决反对的。但“老白男”还债不仅是觉醒了的民众的道德和政治立场,也是选票民主制下,一种竞选与分赃策略。于是原先各个族裔/阶层的社会共识被颠覆了,一场晚期资本主义最不想见到的危机,终于到来:资产阶级民主丧失了其宗教性与社会凝聚力,变得无信、无望而无爱了。
▍十五
我们做学问,做调查,要善于换位思考。这样能较快发现问题,提出问题,即提出挑战主流的有学术意义的问题。
站在西方角度,面对中国这样一个经历了20世纪革命、受过马列主义洗礼的大一统东方文明的崛起,西方的基本制度,诸如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代议制民主和形式法治,其最大的弱点跟困难是什么?能否克服?这些问题,西方学界主流跟媒体很少讨论,也从不接受批评。他们生活在自己营造的信息茧房里,太骄傲了。古人说,骄兵必败。
我的观察,真正致命的动摇国本的困局,是整个精英阶层的政治伦理崩塌。由此而起的党争,不断突破伦理底线,你死我活,不择手段。现在连法官也公开卷入党争,联邦最高法院带头。不像过去,统治阶级(连带其附庸)的内斗有一个限度,在野党要扮演所谓忠诚的反对派。
回头看,美国的政治伦理塌方,始于克林顿总统的“拉链门”。他是越战和“嬉皮士”那一代,吸毒、性解放、个人至上搞多元化的那一拨人。从此选票民主制被抽空了伦理约束,政客开始比烂,伪善当道。到了川大统领这一届,撒谎造假已是家常便饭。这股风蔓延到了欧洲和日本,人才也断了档,如最近的俄乌战争所示。当然,这跟美国对仆从国全方位的渗透和监控,培植政治精英(如欧盟的冯大姐),有很大关系。
这次美国大选就很典型,第一富豪马斯克成了大统领的“马保国”,用你们的话说。2024年10月19日,他创办的“美国政治行动委员会”(APAC)宣布,在宾州、佐治亚州等六个摇摆州发放请愿书,动员选民签署承诺,支持美国宪法第一和第二修正案保障的言论自由和“持枪权”。后者恰是共和党的竞选口号。APAC每天随机向一名签署请愿书的选民赠送一百万美元,直至11月5日投票日。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如此明目张胆,打贿选擦边球,非常接近(选票民主的样板)宝岛的搞法了。
就这样,资产阶级精英追逐私利,不管本阶级和资产阶级国家的总体利益,催生了发达资本主义阵营的接班人危机。
所以要记住恩格斯说的:资产阶级民主制“无非是一种伪善(我们德国人称之为神学)……最终一定会破灭;伪善是不能持久的,其中隐藏的矛盾必定暴露出来;要么是真正的奴隶制,即赤裸裸的专制制度,要么是真正的自由和真正的平等,即共产主义”(《大陆上社会改革运动的进展》)。
▍十六
常言道,资本没有祖国,主要是指金融/高利贷资本的流动性和投机性(靠流动性获利),不同于产业资本。具体的资本家,一如资产者的集合即资产阶级,却是划分国家的。因为不凭借国家的暴力,资产阶级就无法剥削、掠夺、殖民、贩奴,扩张并守住资本帝国的版图。
明乎此,苏联解体对于全球资本主义,就有了主流学界和评论家未曾留意的深一层的历史意义。80年代的苏联,没有任何崩溃的迹象;既无经济危机突发,亦无社会动荡,更无外敌侵犯。但是苏共陷入了接班人危机,修正主义者选拔培养的官僚群体,充斥着无能之辈。诚然,戈尔巴乔夫集团背叛了苏联人民;但这一背叛由来已久,并不会让苏联自动垮台。真正动摇联盟根基的,是领导集团对苏联资产阶级的根本利益的背弃,天真地把资产阶级国家和自身的命运交给了对手。
但戈氏的天真和愚蠢不是孤例。俄乌战争,许多欧洲政客不也是罔顾本国主权和欧盟利益,甘当美国的买办和提线木偶?德国的表现,跟殖民地相差无几。西方代议制民主的朽烂,也腐蚀了法治;从前神学般的教义信条,原来只是皇帝的新衣。
▍十七
政治伦理同职业伦理的重要性,怎么强调也不为过。因为资本主义是一个自私自利而贬抑道德的系统,天生是腐败的。它之所以能够在某时某地避免或延缓自身的败坏,是靠着劳动者身上还保持着的非资本主义的道德观和伦理约束,抗拒那腐朽社会的腐蚀。不过,进入晚期资本主义,自冷战结束,中下层阶级也垮了。美国的贫困社区,吸毒泛滥,劳动伦理荡然无存。与之相对,便是精英阶级沉溺其中的萝莉岛、吹牛老爹(Puff Daddy)派对。这个社会的堕落不可救药。
换言之,资本主义自身是“市场配置资源”、利润为王的,不生产也不滋养任何伦理价值。约束它的,唯有前资本主义的传统/宗教伦理(例如西方),或者后资本主义即社会主义、集体主义的伦理(例如中国)。
资产阶级大学也不例外,染上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所有病症。一旦松脱伦理约束,大学教育和学术生态就腐败了。而重建伦理要比破坏它难得多。
▍十八
对标“世界一流”,有一个意外的副产品,就是造了许多信息茧房,封存学界主流和媒体对资本主义的乌托邦想象。有趣的是,据美国学者观察,中国政府的决策却不常受这些茧房的影响。比如,经济学家多为新自由主义信徒,擅长的是“黑板经济学”,复读美国的叙事和议题,媒体上声音很大。但决策者须斟酌后果利弊,解决实际问题,故而谨慎得多。否则中国不可能发展成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扛住美国的制裁和打压。
一些私有化政策,如医疗改革,看似听了经济学家的话,实际是让他们放风探路,或者替政策辩护。
我们法学的情况也差不多,教条主义积弊已久,信息茧房森严。你们上课,整天听德日英美如何,中国应当怎样——这么仰视,如果能治颈椎病就好了。
这种“仰视法学”,严重脱离中国实际,怎么治呢?也不难,把党和人民,即党的领导和为人民服务这两条添上,学问就变样了,健康了;就从书本上下来,走进现实生活,变得有血有肉,跟我们身处其中的大变局息息相关了。
所以我们这三门课,作业和论文三令五申,反对教科书和学界主流的“复读机法学”。可是结课论文交上来,仍有几篇C刊式的八股文。
“韬光养晦,善于守拙,决不当头,有所作为”,以此国际战略观之,这一类复读机的信息输出,也不是没有用处。多少起到了麻痹对手的作用。
另外,“守拙”一如“作为”,也有对内的一面,包括政法、经济和文化议题的设置。这么看,教条主义也应具体分析,有些是将计就计;话语移植,犹如来料加工、出口创汇,搞一点外循环,反馈并参与编织了西方(语料输出国)的信息茧房。
▍十九
反华,如今在美国及其仆从国是政治正确;有地缘政治的考量,也有不加掩饰的嫉妒,以及因霸权衰落、力不从心而起的焦虑。但就党争而言,却是因为国内一大堆难题,从基建到新能源困局,毒品到非法移民,谁都不敢碰。除了发钱吹牛、数据造假,就只剩下反华甩锅了:反华成了两党能够暂停厮打,下场喝口水的那一声口哨。
不幸的是,学界也卷入了党争,虽然表面上大学多是民主党的票仓。但学者放弃所谓“中立”“客观”的立场,跟着政客反华、恐华,实际上就参与了信息茧房的编织,误导民众。而中国学界因为对标“国际一流”,便开始复读洋茧房的信息。时间久了,美国这边,学界、媒体,乃至智库和政客,都成了中国复读机的受众,掉进了自己编织的茧房的副本,忘了那原本是忽悠老百姓的文宣。
前些年,新加坡外交家马凯硕(Kishore Mahbubani)先生在哈佛肯尼迪政府学院演讲,说入住(挨着哈佛广场的)查理饭店,打开电视,第一个感觉就是,美国真封闭呀,包括知识分子和大学教授。
他描述的就是信息茧房。“无心插柳柳成荫”,复读机的历史任务完成,中国大学教育和学术到了转向的时候。
▍二十
机器智能是放大器和加速器,对于科技进步和社会变革,都是如此。
什么是我们这个时代因为科技进步而起的最紧迫的社会变革呢?无他,就是晚期资本主义的衰落和回归社会主义的条件成熟。
标杆既失,创新必起。大变局中,“历史对学术更新提出了迫切的要求。它召唤着进步学者,来调查新的局势,参与新的斗争,研究新的问题,提出新的理论”。
那将是一场期盼已久的教育革命和学术革命。学界苦KPI久矣;越来越多的师生将利用AI,打破学科壁垒和官僚化的腐败的学术建制,理论联系实际。好的理论,如列宁所言,“既是科学也是行动”。
▍二十一
大四(二十一岁)创业,是套用现行学制。实际上,顺应AI技术带来的颠覆性变革和便利,加上出生率下降和人口老龄化,应考虑缩短学制,向钱学森先生提出的“大成教育”蓝图靠拢。我的设想,略为保守:小学五年,中学五年,大学三年(如英制)。这样,如果六岁入学,十九岁可以本科毕业,参加工作。研究生教育,硕士一年够了,博士三年。这样,博士生毕业也不过二十三岁。正是思想最活跃,想象力最丰富的时节。
人口回落,我看是好事。至少,从幼儿园、小学开始,一路往上,不用那么“卷”了。既然年轻人不再是资本的“红利”或廉价劳动力,那么让他们继续延迟就业,待在学校里卷学历,埋没人才,就没有理由了。试想,将来中国人口若是回到上世纪50年代“六亿神州”的规模,包括人居环境、教育资源和就业机会在内的生活品质,会有多大的提升!
▍二十二
做最难的事,解决世上最难的问题,才能吸引顶级人才。“顶级人才在中国是被低估的。因为整个社会层面,硬核创新太少” ,大模型创业公司DeepSeek(深度求索)的创始人梁文峰如是说。确实优秀的年轻人很多,只是没机会冒尖,不易识别。公司“做最难的事,对他们就有吸引力”。
这话很有道理。文科亦然,培养选拔挑大梁之人,“顶级”的做法,也是做最难的事,试图解决最难的问题。
我希望同学们不要随大流,卷绩点。眼光放远一点,志向大一点;掌握AI,训练AI,不断提高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大学之道,我说过,在于学会自学,“让思想冲破牢笼”(《国际歌》)。
中国和美国,率先跨入了智能时代,引领第四次工业革命。中国青年,由其优秀分子为代表,肯定会不负时代。这方面我是乐观的。因为时代已经在召唤,那最难之事:加入埋葬资本主义,第二次废除私有制的斗争,那将是多大的幸福!
机器智能,不仅是共产主义的阿尔法,也是资本主义的奥米伽。
我是奥米伽,圣者有言,我——来自未来。
2024年7月初稿,11月7日立冬定稿于清华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