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弃医从文,这位医学大家却做出了相反的决定

鲁迅先生的“弃医从文”故事,大家并不陌生。

据《呐喊·自序》,正在仙台医专学习的他,看到过这样一幅画面:“……其时正当日俄战争的时候,关于战事的画片自然也就比较的多了,我在这一个讲堂中,便须常常随喜我那同学们的拍手和喝彩。有一回,我竟在画片上忽然会见我久违的许多中国人了,一个绑在中间,许多站在左右,一样是强壮的体格,而显出麻木的神情。据解说,则绑着的是替俄国做了军事上的侦探,正要被日军砍下头颅来示众,而围着的便是来赏鉴这示众的盛举的人们。……”

鲁迅深哀围观同胞之麻木,“从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遂弃医从文,走上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而近代有一位力行改革、中西汇通的医学大家,则恰恰相反:舍文坛,入杏林。

他就是恽铁樵(1878—1935)。

有意思的是,从医之前,恽铁樵曾主持过《小说月报》一段时间,他兢兢业业,使得这份当时具有全国影响力的刊物,为尚处成长期的文学作者们提供了初试啼声的舞台。他曾为鲁迅小说“处女作”《怀旧》作了多则批语,“接笔不测从庄子得来”,“用笔之活可作金针度人”,“转弯处俱见笔力”,“写得活现真绘声绘影”……不难看出对《怀旧》的欣赏之意。经他之手,《怀旧》得以发表。称恽铁樵为鲁迅的第一位伯乐,或许不算过分。

恽树钰,字铁樵,江苏武进人,出生于一个不太富裕的家庭,幼时因父亲工作上的需要,随父亲来到福建。命途多乖的他,还未及志学之年,就遭受双亲亡故的悲痛。福建对他来说是个伤心地,没人照顾的他只得回到武进老家,由族人托养。

幸好,故事有时是悲中有喜的,就在越过志学之年的头一春,他考中了秀才。可是他并没有继续走科举之路,毕竟,在这样的时代,科举已经不算是读书人唯一的出息了。就在光绪二十二年(1896),盛宣怀筹款在上海的徐家汇创办了南洋公学,隶属招商、电报两局。公学设立师范院、外院、中院和上院四院,这就是今日上海交通大学的前身。

1899年,公学先后设立译书院、东文学堂,培养翻译人才,译书院后来还发展为中国近代出版业的先驱———商务印书馆

500

盛宣怀像

上海南洋公学当时就拥有响亮的名声,盛宣怀本身是富商出身,所以学校教育经费相当充足,师资力量、教学设备都是一流,毕业生的出路也很好。当时恽铁樵无依无靠,琢磨自己的前途,心想:反正科举出身也不再是镀金镀银了,干脆读个“实学”,在新时代中既有发展潜力,又能学得一技之长,不用再靠族人脸色吃饭!于是,他就于1903年进了南洋公学就读,又于1906年顺利毕业。他在英文的读与译方面功力大增,日后被目为编、译、著皆能的全才。


毕业以后,他曾经于上海、长沙的中学当过教员,生活还算过得去。业余时间,他还试着翻译西方小说。在人生的前半段,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文学家。正因为热爱文学,他对文字态度严谨,文笔也在岁月流逝中被磨得更精彩而深刻。很难想象,这位日后在中西医汇通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医者,曾经有着舞文弄墨的“不务正业”经历。

1911年,他进入商务印书馆担任编译员,次年就被聘为该馆发行之《小说月报》的主编,并主笔译述西方小说。如此经历数年的编辑生涯,虽没有让他在医学造诣上打下扎实的基础,但翻译所熟悉的西学知识,却促使他在日后著书立说、成一家之言。

开启中医生涯的缘起,可能是恽一生面临的最大悲痛。

1916年后,他的三个儿子相继感染了伤寒(一说为白喉)。恽铁樵幼时曾读过医书,但仅粗通医道的他,缺乏实际的临床经验,空有满腹经纶之资、下笔如神之能,此时却只能束手旁观,眼睁睁地看着三个儿子接连死去。

一般人对医理而言是完全的门外汉,当可悲叹命运弄人,然而,学过中医的他,这时的手足无措极可能更深刻地刺痛了他的心———浸淫文章的初衷与学医之不精仿佛是对他的讽刺。好在亡羊补牢,犹为未晚,相继而来的丧子之痛并没有击倒他,他开始重拾医书,在过往打过的一些基础上,深入研读《伤寒论》,从经典中汲取中医学的能量与精神,并请教伤寒名家汪莲石与名医丁甘仁等。

隔年,他的第四个儿子又罹患伤寒,发热恶寒、无汗而喘。请来的名医,虽读过《伤寒论》,却不敢用伤寒方,仅仅开出温病学派常用的豆豉、山栀、豆卷、桑叶、菊花、杏仁、连翘等药物,结果导致喘热更甚。恽铁樵踌躇徘徊,彻夜不寐直至天明,在逼不得已下,果断开了一剂麻黄汤,并对夫人说:三个儿子都死于伤寒,医生又无能为力,与其坐着等死,宁愿服药而亡。结果四子服过一剂后肌肤湿润,喘逆稍缓,二剂后汗出热退,喘平而愈。自此而后,恽更加信服伤寒经方,钻研中医经典。

要加以说明的是,恽绝非一位半路出家的中医,他曾言:“吾乡有特殊之风尚,凡子弟毕五经者,辄令读医书,故吾幼时曾读《医学三字经》,及《素问》与《温病条辨》。”所以他对中医基础理论早有一定认知,只是一直缺乏临症经验而已。后来,亲友偶遇疾病,都来请他开方治疗,而经其所治者亦多有良效。于是,他决定放弃编辑职务,挂牌行医。

1920年他业医于上海,这是恽离开商务印书馆而真正弃文行医之始。

对他来说,中医是他人生事业的最终抉择,也是他成为民初医史上重要人物的开端。

500

恽铁樵像

恽铁樵曾接触西方文化并兼通西医,倡导以中医学术为主体,适当引进西医学理来改进中医。他白天为人治病,夜则握笔著书,一生著作甚丰,许多医著都透露出当时中西医冲突与融合的时代氛围,这是他在中西医融合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重要原因。其书也多与仲景学说相关,他倡议研读古医书,是民初伤寒学的代表人物之一。只不过,喜欢用经方重剂,曾让他遭受打击和质疑。幸好,另一个让他赢得中医界好评的事件,是他曾著书反对余云岫的理论。

余在民初的医史上同样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但刚好与恽相反。余云岫早年留学日本,受明治维新时废止日本汉医思潮影响,于1916年发表《灵素商兑》,否定《内经》中所奠定的传统中医理论,为中医界所仇视,是民初反中医大将之一,更是当时废除中医派的总代表。恽于1922年著《群经见智录》,次年著《伤寒论研究》,针对时人对中医的误解和《灵素商兑》中的攻击文字提出中医界可行的改革与解释,是中医界率先挺身而出,回应余的挑战者之一。

500

恽铁樵著《伤寒论研究》、《临证演讲录》

若省思恽铁樵的言论,可知中西医并非仅处于论争状态。因为他对余云岫的言论并非完全嗤之以鼻,正是因为那份深刻的批判,他认为余云岫对《内经》所下的功夫不可谓不深。他说:“余君云岫,以西医著《灵素商兑》,其《内经》之知识,较之寻常中医,不止倍蓰,诚豪杰之士也。”

恽铁樵认为当日西医有“风起云涌之观”,然而,中医界能够参酌西医学说者,不过“一枝一叶”罢了,若干打着“保存国粹”旗号的人,也说不出什么令人折服的新道理。从他的例子来看,中医不能只是“反击”而已,能不能有更积极的改革与自省,是中医能不能继续发展的关键。况且,中医界的保守与退步,并非一朝一夕所累积的,中医在新时代被质疑,其来有自,若中医只有“崇古”“信古”这条路,那么整个中医学术的发展也势必沉沦。有时中医的问题不但是自身学术发展的问题,也是社会的问题,所以,当时中医界的状况已呈现江河日下、后继乏人之态,许多医生都无法将经典中的道理说出,即便老医生也对中医理论不甚明了。

另一方面,中医理论既没有人肯多讲,复又受社会普遍认知的冲击,便成了不符合时代潮流的“遗物”,几乎要被淘汰了。值此内外交逼之时,中医之衰弱状况及其面临的社会压力,可以想见。在新时代中,中医必须学习西医之长处,勇于面对西方。所以恽言:“中医与西医同化,应受影响而改良,而不应被征服。”恽将某些西医对中医的反对,视为促进中医改良的动力。他继续呼吁:“西医反对亦不足为患。


​凡学术之进步,都在逆境,不在顺境。所以孤孽多达,忧患多生。西医之反对适足玉成中医。惟自身败坏,却是膏肓痼疾,足以致命之点。”恽认为中国医学的价值在于处方,实际治疗上常能发挥显著功效,但是仅能称作治疗有效果的“验方”而已,却没有一个学理可以将标准定义清楚,所以才会受人指责,慨叹“虽有千万方,等于无方”了。故将病理与中医学学理研究清楚,是当前急务。

恽铁樵并不全如持中医本位主义者那样,认为西医完全不可取或是西医完全是站在“侵略者”的殖民医学角度来看待中西医会面。他认为,西医可以发挥解释、考订、纠正中医古籍的作用,在新时代中有新的意义,并言:“虽仲景复生,当亦倾耳听之矣。”

更进一步来谈,中西医融合与冲突虽然是当时医界的重要议题,但中医融合西医,并不是“采用一二种西药,与拾一二语西医唾余,可以了事”的。我们看待一个人的见解时,必须放在大时代的动态中来看,谈民初的中西医融合史,中医界也有许多不同切入角度的看法,并不是只有“中医—西医”这样的二元或对立角度而已。真正的重点应该是西医如何促使中医去思考自己、表达自己;而后,再去检视中医留下了或是改变了什么。

恽铁樵明显感受到当时中医界太过在意西医知识的内容,焦急在治疗方法上学习西医。他针对张锡纯在《医学衷中参西录》中的论述,认为:“彼中医而用热度表,用灌肠器,解释中风病谓是脑充血,解释惊风病为脑膜炎,嚣然自命谓能衷中参西,若此者可以壮门面,于改良无与也。”可见恽对参酌西说的要求甚高,甚至指向中医基础理论的改变与自我定义。

他曾两次创办中医函授学校,1925年首次创办“铁樵中医函授学校”,受业者计有600余人,但随后亦为守旧者所忌,于1928年停办。当时挂名“学校”的中医教育,必须经过政府批准,否则很容易被勒令停办。1933年再创建“铁樵函授医学事务所”,受业者从1933年的364人,增至1936年的753人。

为配合函授,他还于1934年兴办《铁樵医学月刊》,至1936年才停刊。他办学相当有成效,一位学员的家长是位老中医,读了他儿子在校内的教材《恽氏函授讲义》之后,主动写信给恽,说他是“理贯天人,学通中西”的医生,并言:“读医书垂二十年,结果疑难山积,无可自慰。今读讲义未久,恍如黑夜逢灯,渐能认识路径。”恽的许多著作都成了他的教科书,可见恽擅于将艰涩难懂的古典医理,在新时代中用听得懂的话语说出。

他真正的长处,就像他曾经是一位作家那样,不断著述,并持之来教育新中医。

(节选自《近代中西医的博弈——中医抗菌史》,有删节。标题为编辑所拟。部分资料来自范伯群《从鲁迅的弃医从文谈到恽铁樵的弃文从医——恽铁樵论》,《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1期)

站务

最近更新的专栏

全部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