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之结（一）：腰斩与旌表，到底该听韩愈还是郭居敬的？

中国有几本很特殊的书，从古代流传至今仍然常被重新整理出版，元代郭居敬撰写的《全相二十四孝诗选集》，就是古代影响极大的书之一，后来有不少人根据这本书出版了绘本，用《二十四孝图》来宣扬孝道思想，鲁迅年轻时就读过。

这本书的第八个故事是《埋儿奉母》，讲的是东汉隆虑（今河南安阳林州）人郭巨的奇闻。

百度百科上关于埋儿奉母的介绍

汉郭巨，家贫。有子三岁，母尝减食与之。巨谓妻曰：“贫乏不能供母，子又分母之食，盍埋此子？儿可再有，母不可复得。”妻不敢违。巨遂掘坑三尺余，忽见黄金一釜，上云：“天赐孝子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夺。”

郭巨因为家庭贫困，同时养活母亲和儿子有困难，于是对待母亲特别孝顺的郭巨，准备把儿子埋了。在他看来，儿子后面可以再生，而母亲去世了不可能复生。

郭巨站在道德高地俯瞰之下，妻子的心情和儿子的生命，都是可以牺牲掉的代价。至于他的母亲知道真相之后，到底会陷入怎样的境地，这段简短的故事里没有讲。

当然，这个之所以能够流传，关键原因是这件事不是件悲剧。结果就是郭巨在挖坑三尺后，忽然就得到了黄金一釜，并且还标明了是“天赐孝子郭巨”的。看来任何品质和美好的愿望，如果没有经济基础支撑，都是无法持续的。

如果深究这个故事，其实里面很多可疑之处，历史上有不少人质疑这类孝道行为。批评最严厉的要算是韩愈，他认为此类行为不仅不值得奖励推广，而且还需要对当事人严厉处置甚至“腰斩于市”。他在《唐韩昌黎集•鄠人对》这样评价：“曾不以毁伤为罪，灭绝为忧，不腰于市而已黩于政，况复旌其门？”

毕竟在中国古代的孝文化中，无后或者绝后是比让长辈吃饱吃好更严重的不孝。郭巨埋儿这个事情，仔细揣摩其实应该是一桩披着伪善外衣的洗钱事件。

据其他资料提到，郭巨还有两个弟弟，在父亲去世之后，他就把所有家产都分给两个弟弟了。郭巨作为一个孝顺母亲、关爱弟弟的好男儿，在高尚形象立起来之后，生活的继续需要钱财做支撑。

为了把父亲留下来的钱合理地拿出来用，就借儿子为道具，把只有他自己知道地方的埋藏财宝挖出来。其实编造的神灵为他的孝行背书的几句话：“天赐孝子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夺” ，最是体现了郭巨伪善包裹下的多种算计。

郭巨孝行的良好结局，对于需要树立典型的官府来说，这真是最好的政绩宣传楷模。可惜如果谁要是真去学习郭巨，那大概率是家破人亡，不当儿子保不住，母亲和妻子估计也得郁郁而终。

后来“从祀孔庙”的唐代著名思想家韩愈，算是少有的明白事理的一代大儒。唐代时期，巫医陈藏器在《本草拾遗》中曾记载“谓人肉治羸疾”，而《新史·孝友传》评论说：“自是民间以父母疾，多剔股肉以进，或给帛，或旌门闾。”

为了治疗父母的疾病，子女们从大腿上剔割肉块，给父母亲治疗羸疾，然后官府觉得找到了特别有新闻点的孝子典型，就奖励衣帛甚至大肆表彰，也许还会免除这一家的赋税劳役。

在古代极其低下的医疗水平下，违背人性把自己割伤以行伪善的结果，就是有人“因而致死”，甚至阖家“毁伤灭绝”，官府的提倡对社会风气形成了极为不好的示范。

所以眼光毒辣的韩愈质问道：“矧（况且）非是而希免输者乎？”不就是想让官府免除赋税吗？装什么装！

古代人是很迷信的，普通平民对郭巨也好，还是“剔股疗疾”的孝子孝女也罢，都是不怀疑他们的行为动机的。但真正有着敏锐政治观察力的人物不好欺骗，其中朱元璋的做法比韩愈还要绝。

《大明太祖高皇帝实录》第234卷记载了一个有趣的故事：

青州府日照县民江伯儿以母病，割胁肉食之，不愈。乃祷于岱岳祠，誓云：“母病愈，则杀子以祀神。”既而母病愈，竟杀其三岁子以祭。有司以闻，上怒曰：“父子，天伦至重。礼：‘父为长子三年服。’今百姓无知，贼杀其子，绝灭伦理，宜亟捕治之，勿使伤坏风化。”遂逮伯儿，杖一百，谪戍海南。

这个山东青州的老百姓江伯儿，先是割自己的肉为母亲治病，没治好就去泰山上“岱岳祠”祈祷，承诺只要母亲病愈就杀掉儿子祭祀神灵，母亲病好之后他还真的把三岁儿子杀了。这件事被礼部尚书亨泰报给朱元璋后，朱元璋的判决是抓住这个所谓的孝子，“杖一百，谪戍海南”。

把以年幼弱小的孩子作为工具，用惊世骇俗的孝行“希求旌表，规避徭役”的江伯儿处置后，明朝礼部还公布了正常的孝道行为规范：

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有疾则托之良医，投以善药，至于呼天告神，斯又恳切之至，此为人子所当为也。卧冰割股，前古无闻，虽出后世，亦是间见。至若割肝，残害尤甚。且如父母止有一子，割肝刲股或至丧生，卧冰或致冻死，使父母无依，宗祀永绝，反为不孝之大者……

这样看来，对于如何弘扬孝行规正社会风气，从郭巨这个典型开始，大量的腐儒庸官提倡的一些做法，常常南辕北辙把事情导向目的的反方向，导致社会风气被彻底扭曲。

儒家的理论体系中，存在不少用愿望代替规律，用伪善掩饰名利之心的糊涂做法，这真是传统文化中理念上的死结。

对于官府来说，听与不听他们的，都让人左右为难，也只有朱元璋、韩愈这样的政治家，才知道如何快刀斩乱麻，杀伐果断采取合理措施，正确处置这种死结并借此改善社会风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