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业竞争失败是日本经济失去三十年的根源
郭满天
经济史、产业史、技术史09-04 08:30
从90年代地产泡沫破灭之后，日本的经济就一直没有起色，从失去的十年一直到失去的三十年，失去的时间越来越长。
90年代日本人均GDP在七国集团中还名列前茅，到了2023年日本不仅GDP总量被德国超过，人均GDP在七国集团中垫底。
是什么原因导致日本经济失去了如此长的时间？
是房地产泡沫破灭，还是广场协议和日元升值？
是《日美半导体协议》，是美国对日本的刻意打压？
还是其它原因？
房地产泡沫破灭和日元升值是日本经济短期衰退的原因，美国对日本产业的刻意打压也是影响日本经济的重要因素，但这都不是日本经济长期表现不佳的根源。
日本在产业竞争中的失败才是日本经济长期低迷的核心！
日本不仅新兴产业的发展全部失败，原有的优势产业在外部竞争下也节节败退。
日本经济不仅没有增量，连存量都无法守住，经济长期低迷就不足为奇了。
日本新兴产业发展的失败——移动通信和手机
全球移动通信产业是从90年代逐步发展起来的，第二代数字移动通信技术(2G)的成熟显著降低了移动通信的成本，使得移动通信开始全面普及。
日本也是从90年代开始普及移动通信，而且移动通信设备和手机都是日本企业制造的。但是日本移动通信设备和手机却几乎没有出口，与日本的技术实力和在消费电子领域的实力完全不匹配。
90年代在全球消费电子产业中，日本的家电产品、照相机、摄像机、索尼的Walkman和Playstation几乎都是无敌的存在。
松下和NEC主导了日本手机市场，几乎将诺基亚、摩托罗拉、三星等品牌逐出了日本，但在国外市场松下和NEC手机鲜有人闻。
日本企业的品牌影响力、日本企业开发电子产品的技术能力都没有改变，为什么在发展最快的产业——移动通信产业，在最重要的消费电子产品——手机上，日本企业却没有竞争力了？
2G移动通信技术有多种技术标准，最重要的是GSM和CDMA。从世界范围来看，GSM是主导技术标准，2G时代80%的国家都采用GSM技术。
但是日本的移动通信技术却采用了一种独特的规格——PDC，这导致日本的移动通信设备和移动终端都是独特的，也是孤立的。
日本的移动通信设备和手机产业在孤立的状态下依靠本国市场繁荣发展，国外的企业无法进入日本市场，日本的企业也很难打开海外市场。
但是这种孤立的状态是无法长期维持的！
进入3G时代，日本移动通信技术上也开始采用国际标准，或者说不得不采用国际标准，因为只依靠日本企业无法实现第三代移动通信技术的性能。
原本处于封闭状态的日本移动通信市场开放了，开放之后以美国苹果公司iPhone为代表的国外智能手机开始大规模进入日本市场，而日本企业生产的手机完全无法与之竞争。
2000年时，全世界的手机产量约为4亿台，日本的产量是5200万台（含PHS）；到了2007年，全世界的手机产量达到了11.4亿台，而日本的产量并未发生多大改变；到了2010年后，日本的手机产量则进一步减少而不得不大量进口！
日本在2G时代采用独特的技术标准，影响的不仅仅是日本2G设备和手机的国际影响力，而且深刻影响了日本移动通信技术的发展，使得日本几乎完全丧失了移动通信产业。
从3G时代开始，全球通信设备产业的主导者是华为、爱立信、诺基亚和中兴通信。在通信设备产业，日本几乎完全出局了！
跟着通信设备产业一起出局的还有手机，在智能手机时代基本没有日本企业的身影，美国的苹果手机、韩国三星和中国的手机品牌主导了智能手机产业。
在固定电话的程控交换机时代，中国进口“七国八制”的程控交换机中有两种来自日本。
到了移动通信时代，除了“小灵通”的昙花一现，中国基本就没有进口过日本的移动通信设备，3G时代以后更是完全没有日本的移动通信设备。
2005年之后日本通信设备的进口快速增加，日本通信设备贸易在2013年的逆差高达2万亿日元。
为什么日本从2005年开始通信设备的进口快速增加，因为3G时代到来了，而日本企业基本没有能力研制3G通信设备。
日本新兴产业发展的失败——大飞机
MRJ项目全称为“三菱喷气式支线客机”（Mitsubishi Regional Jet），这个项目来自经济产业省的构想，由三菱重工、川崎重工和富士重工等日本知名企业共同研制。
上世纪90年代末，涡桨客机开始被喷气式支线客机所取代，日本经济产业省希望抓住技术发展带来的市场机会，让日本在航空工业分得一杯羹。
日本虽然缺乏整机的研究经验，但日本企业是波音和空客重要的零部件供应商，特别是波音787中超过30%的价值量是日本企业完成的。
日本设计制造支线航空飞机似乎水到渠成？
2008年，在中国的支线客机ARJ21首飞的同一年，三菱重工正式启动MRJ项目。三菱飞机公司的最大股东是三菱重工（64%）、小股东是丰田汽车（10%）和三菱商事（10%）。
但是从一开始MRJ项目的进展就十分不顺，延期成为了家常便饭。
2015年11月11日，MRJ原型机在名古屋完成首飞，从2016年开始到美国进行试飞。
在试飞过程中，MRJ暴露的问题越来越多，大大小小的修改项目超过900个，这让没有客机研制经验的三菱航空头痛不已。
更为可怕的是不断疯涨的研发经费，截至2016年已经达到3300亿日元，到了2020年甚至涨到了近8000亿日元，是最初估计研发费用的16倍。
2022年3月三菱公司关闭了位于美国华盛顿州摩西莱克机场的试飞中心，冻结了MRJ项目的研发，而MRJ原型机则被拆解。
MRJ项目的失败是多方面的因素导致的，最根本的原因是MRJ迟迟无法完成试飞取得适航证，无法投入生产和使用。
三菱重工和日本政府无力提供更多资金支持，而新冠疫情的到来是压垮项目的最后一根稻草。日本的支线客机项目，前后二十年，结果一场空，教训非常深刻。
日本的MRJ和中国的ARJ是一组非常好的“对照试验”：同为支线客机、启动时间差不多，最后的结果是MRJ项目终止，而ARJ已经有近百架投入商业运营。
日本航空工业的技术基础并不差，日本企业给波音提供了大量的零部件，在航空用高端碳纤维领域日本东丽公司具有绝对的统治地位。
但是飞机零件和飞机整机存在巨大的差距，而日本没能跨国这个门槛！
作为对比，中国的大飞机产业成功发展了起来。
中国不仅成功研制了支线客机，而且干线客机C919也已经投入运营，成功挤进了欧美国家仅存的少数高端产业领域。
日本优势产业的败退——电视机和液晶面板
在显像管时代，日本品牌的电视风靡全球，是日本制造业的代表。
日本各电视企业都拥有独特的技术优势，牢牢占据了全球电视的高端市场，索尼“特丽珑”单枪三束显像管技术是典型代表。
但是从显像管时代发展到液晶时代后，日本企业的技术发展速度落后了，最终被韩国和中国企业超过，直至最终完全退出了大尺寸液晶面板的生产。
在从显像管技术向液晶显示技术的发展过程中，虽然多数日本电子企业都参与了液晶显示技术的发展，但它们却往往把主攻方向定在更有差异的技术上——松下和日立主攻等离子显示(PDP)，佳能和东芝主导 SED，索尼研究场致发光，三洋专注OLED，真正专注TFT-LCD开发的只有夏普。
从90年代开始液晶显示技术的迭代速度极快，而日本企业未能专注液晶显示技术的研发和液晶面板生产线的投资，导致其在液晶面板产业的竞争中逐步失败。
例如索尼迟迟不愿放弃CRT技术，直到 2005 年才正式决定放弃等离子和 CRT技术，全力转向液晶显示技术。但此时索尼的液晶显示技术已经落后了，作为后进入者索尼选择与三星合作建设一条7代液晶面板生产线。
在索尼与三星的合作中，索尼只是出资者而没有在技术上参与液晶面板生产线的建设和运营，没有发展出建设和运营这种高世代液晶面板生产线的能力。
实际上早在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之后，除了夏普、日立和三洋继续对3.5 和4代线投资之外，其他日本企业都停止了对液晶面板生产线的投资。
在所有日本液晶面板企业中，只有夏普继续参与了大尺寸液晶面板的竞争。
与日本企业相反，韩国的三星和LG却加大了对液晶面板生产线的投资：LG和现代集团于1997年率先建成第3.5代线，三星的3.5代线也于1998年第四季度量产，这些生产线都使用了最新的3代线设备。
1999年，三星在全球平板显示器市场的份额达到18.8%，名列第一；LG达到16.2%，名列第二。这两家韩国企业的市场占有率分别超过了原来的龙头老大日本夏普。
由于韩国企业持续的逆周期投资，韩国企业的市场份额在2001年首次超过日本，韩国成为全球最大的液晶面板生产国。
韩国企业在液晶面板产业上的成功，也带来了电视产业的成功，韩国三星获得了电视市场最大的市场份额。
在液晶面板产业的发展过程中，日本企业没有信心参与高强度的投资，最终导致了在电视机市场的全面失败。
除了夏普之外，日本曾经的电视巨头都退出了液晶面板的竞争，最终失去了电视机市场。
夏普的液晶面板生产线最终也不低韩国和中国企业的竞争，在2024年彻底关闭。
日本电视产业是日本优势产业在中国和韩国竞争下市场份额不断减少的一个代表，同样的产业还有造船工业。
1995年，中国的造船完工量国首次超过德国，成为继日本、韩国之后的世界第三造船大国。
2008年，中国造船完工量突破3000万载重吨，造船完工量、新接订单量和手持订单量三大指标全面超过日本，位居世界第二。
日本在国际市场的造船份额一度超过50%，但是随着韩国和中国造船业的崛起，日本造船业在国际市场的份额不断下降。
日本的优势产业也是无法永远保持竞争优势的！
日本产业竞争的失败
日本产业竞争的失败是日本经济衰退的根源！
日本经济为什么会失去三十年，因为日本在半导体存储芯片，移动通信设备，智能手机，液晶面板等诸多产业的竞争中都落败了。
日本不仅错过了信息技术革命，而且原有的优势产业如造船钢铁家电等受到中国和韩国的挑战。日本既没能发展期新兴产业，同时也没能守住已有的优势产业。
日本产业竞争失败是多方面因素导致的结果。
美国对日本的打压是一个重要因素，但不是全部原因；泡沫经济破灭和日元升值等宏观因素有影响，但也不是产业竞争失败的主要原因。
日美半导体协议在1996年就结束了，日元的升值在90年代达到顶峰后也趋于平稳。
日本产业自身存在诸多问题，例如日本重要产业的加拉帕戈斯化，日本在研发DRAM技术时只关注性能而不重视制造成本，日本没有信心参与液晶面板产业的高强度竞争等。
日本重要产业的加拉帕戈斯化是导致产业失败的一个重要原因，为什么在信息技术时代日本会在计算机、移动通信和手机等重要产业领域出现加拉帕戈斯综合症？
日本经济在七八十年代取得的成功是导致加拉帕戈斯化重要原因之一！
日本不仅在传统的钢铁，造船，起汽车等领域取得全球第一，在新兴的消费电子产品领域同样取得多个全球第一。
这些成功的产业使得日本在选择技术方向时有足够的自信，认为可以主导产业发展而无需对外妥协，因此坚持自己独特的产业标准。
如果说计算机还有日文输入的因素影响，移动通信则完全是主观选择的结果，最终结果却是断送了日本这些产业出口的可能性，最终导致了日本产业失败。
日本在新能源汽车发展上坚持氢能源汽车也有同样的原因：日本汽车工业拥有巨大的领先优势，全球市场份额超过三分之一。
日本汽车企业特别是丰田汽车觉得自己能够主导产业的技术发展路径，坚持氢能源技术的开发，最终的失败也可能是注定的。
由于产业竞争失败，日本经济已经失去了三十年，但日本的衰落并未结束，日本最重要的优势产业——汽车工业正面临产业技术革命和中国的挑战。
汽车工业对日本经济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如果日本的汽车工业失去竞争力，那么日本经济的衰退将更深更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