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生命做调查,中国最有良心的记者之一

作者 | 奔跑的奔 杜锐峰

来源 | 大象放映室

7月2号,新京报发布《罐车运输乱象调查》,引爆社会舆论的同时,也将调查记者这个稍显陌生的职业重新带回大众视野。

同样在北京,20年前,一个年轻人不惜从清华退学,也要留在刚创刊的新京报,他的导师没有阻拦,只留下一句话:

与其多一个不情愿的学者,不如多一个有良心的记者。

后来,这个年轻人被称为调查记者的典范之一。

在非典后的医院走廊,在燃烧尽的大楼废墟,在建设中的三峡库区,他一次次向周围人介绍自己:

我是袁凌,一个记者。

1999年,袁凌研究生毕业,来到重庆晚报,正式成为一名记者。

那时,作为三峡移民工程的主战场,重庆15个区县和主城7个区累积搬迁安置移民近112万人,袁凌目睹一座座县城正在或即将淹没于江水之下,离乡的人,在挤得不能过人的船舱里,伴着旱烟、白米,与鸡鸭的气味,驶向新的家园。

他也目睹快速发展的城市滋生太多无奈与愤慨。

大街上,一个下岗工人在街头卖报纸,卖着卖着就被太阳晒死了;一个采访对象住在市中心,但屋子只是一个茅草屋,还有很多小偷光顾。

第一次见到小红萍时,她坐在一辆板车上。

小小的一团,头发剪得很短,有些看不出性别。似乎还有蚊虫的嘤嗡。她有些浮肿,让我有一丝心悸。问她家在哪里,叫什么,都不回答。她像是被阳光晒昏了。

这个八岁的小女孩,此前刚刚遭受两个老头和一个棒棒的侵犯,妇幼保健站的医生诊断,小红萍的子宫已经烂完了。性侵还诱发了心脏病,养父母没有钱治疗,只能拉回来等死。

袁凌忍着悲痛,走访到几个嫌疑人家中,可没有人愿意承认强奸事实:

天地良心,我哪会对这么小的女孩下手。

他只好折返回小红萍的家中寻找答案,他在沉默不语的女孩面前蹲下,看着女孩的眼睛说:

你想不想活!

小红萍吃惊地看着他,他又说:

想活就说实话,我来帮你。不然就没人能救你了!

这是超出职业限度的发言,但小红萍因此开口:

我想活。

稚嫩的声音中,她向袁凌讲述,那些被她称为“爷爷”“叔叔”的人是如何以一根棒棒糖为诱饵,残忍侵害了她的身体。

当天晚上采访结束后,袁凌立即将采写内容编撰成稿,这篇名为《谁来搭救小红萍》的报道发表后,引起了不小的舆论反响。

但就在袁凌和同事决定继续跟踪进展时,第二天午夜,一通电话打来,小红萍去世了。

这个消息太过突兀,使他第一次感到一种强烈的遗憾,后来他写道:

没有遗言的死者总是更多……在这样的人世萧条面前,我想要做的是游戏中的记录者,请身边所有的人留下遗言。如果有人没有遗言,就记录下他们的沉默。

2003年9月,袁凌离开重庆来到北京,此行缘起,是他考上清华大学思想文化研究所博士,只不过这条学术之路,在开学报道第一天就出了意外。

到清华的当天,我在跟一个朋友见面,结果在座正好有一位前辈,他被邀请到新京报去,我就知道要有一个报纸要在北京创办了,而且号称是“横空出世”,一出生就风华正茂这么一个报纸。

播客《忽左忽右》

所谓“横空出世”的《新京报》,是由南方报系和光明日报联合主办,中国第一家获正式批准的跨地区联合办报试点报纸。

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袁凌立刻隐瞒学生身份报了名,四年记者生涯,让他成功通过了面试,成为《新京报》首批深度报道部记者,更大的城市和平台,很快带给他全新的挑战。

2003年,SARS病毒来势汹汹闯入北京,当年下半年,非典康复者开始出现骨坏死现象,各种流言蜚语,人心惶惶。医院粗略摸排,感染SARS的医护人员患股骨头坏死的比率竟接近一半。

为了做好这个选题,袁凌花费很多时间去寻找事件当事人。

每天,他都从清华宿舍出发,骑车从城郊的北五环一路骑到主城区西城、东城,在各个场所,医院、停尸房、疫病区寻找所有有可能与此相关的报道人群。

但在采访过程中,阻碍无处不在,为了避开“麻烦”,有人将病人偷偷藏起来,也有人用言语侮辱他,他一边忍耐,一边在重重阻碍中寻找一切真实而有力的信源,两个月后,一篇《北京SARS后患者骨坏死调查》见诸报端,这是新京报创刊的第一篇调查报道。

文中,袁凌既采访了北京抗非典期间一线医护人员兼患者,也接触到了研究骨坏死相关课题组的组长、传染病学专家,甚至还有钟南山院士。在展示普通人患有病痛的同时,客观展现了学界对于SARS病毒、激素、与骨坏死三者关系的不同讨论,扎实的调查与冷静克制的语言引发业内人士盛赞。

但此时的袁凌没空接受表彰,因为创刊第二天,他就来到了湖南衡阳大火现场。

2003年11月3日凌晨,湖南衡阳一所大厦发生特大火灾,火灾导致大楼垮塌, 20名消防官兵葬身火海。

他每天蹲守在现场,见人就问,在与住建委一位官员交谈完后,袁凌创造性地提出了一个疑问:

按照《国家消防规范》,钢筋混凝土结构经火焚3小时后会遭破坏,而在火灾发生足足4个小时后,这样危险的时间点,20名消防官兵为何仍滞留现场,并最终酿成惨剧?

这个问题是如此微妙,但袁凌毫不避讳地开口向社会发问:

我们的消防体制,是不是存在问题?

虽然最后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大火与此有关,但他觉得,对细节的披露和反思越多,未来可能的悲剧才会减少,这是导师教他的最后一课——做一个有良心的记者。

有一回,袁凌暗访三峡库区建设中重庆奉节新城建设的圈地乱局,这原本是另一位同事的工作,但那时他们刚到奉节,就听闻当地发生了两起刑事案件,一位局长连车带人被人推到长江,还有一位林业局长因铲除当地黑煤窑,刚下班走出办公大楼就遭遇砍杀。由于担心被报复,同事决定放弃选题,袁凌独自接手工作。

还有一次,他暗访武装持枪团伙组织当地村民种植罂粟事件,在深夜两三点钟,被十几个盘查人员堵在宾馆里查问身份,袁凌急中生智拿出清华学生证才躲过一劫。

事实上,在20年前的新闻界,袁凌只是众星中的一员。

他的同伴里,有报道定州征地血案的中国经济时报王克勤,有报道地沟油事件的南方都市报邓世祥,有调查鸡西矿难、焦作录像厅大火的李玉宵,有揭露三鹿奶粉三聚氰胺超标的简光洲。

但在这样优秀的同行里,袁凌仍算是特殊的一个。

他像游荡的吟游诗人,走过一座座繁盛或落寞的城市与乡村,把矿工、商人、孤儿、农民的故事记在纸上,然后传唱四方。

记,这个简单原始的动作,既是袁凌赖以生存的技能,也是他面对社会和人性中一些没有答案的问题,所能想到的唯一的解。

袁凌的故事未完待续,他不仅是优秀的调查记者,也是中国第一批非虚构文学作家,本期视频是《寻找·袁凌》系列的节选预告,我们下期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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