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怎样突破“三万字长文”和辜朝明“被追赶的经济体”的魔咒
一、 他们的核心理论是什么
“三万字长文”都成梗了。
这篇文章能这么火,可能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为不少人提供了情绪价值:这几年受到的损失、憋屈好像找到一个嘴替了,还很学术、很高级的嘴替。
不过,这篇文章的思想史、学术史价值,应该在于对辜朝明的经济理论作了一次深度普及。
他的“资产负债表萎缩”理论最近一年左右在中国已经比较火了,不过这个理论只是对宏观现象的微观解释。这种解释可以有很多种,国内很多经济学家出来发声,说“资产负债表萎缩”只适合日本,不适用中国,我大体上是信了的。
他的“被追赶的经济体”理论,则是在前者基础上发展出来的宏观的、动态的理论解释,不仅适用于日本,也适用于美国、韩国、台湾和中国大陆,甚至适用于19世纪欧洲的工业化和对殖民地的争夺。
他给后一个理论取的这个名字实在太平平无奇了,以至于大概多数人都没注意到。直到读到“三万字长文”,我才了解这个理论,并体会到这个理论的牛逼之处。
这个理论讲什么呢?讲的是各国的工业化过程中,制造业劳动力供给的变化,给工资水平、资本积累、收入分配、产业发展以至于整个经济发展态势带来的决定性影响。
在此引用一下“三万字长文”中对该理论的概述吧:
在辜朝明(2023)中,他拓展了刘易斯(William A. Lewis,1954)的“二元经济”发展理论,提出了“被追赶的经济体”(Pursued Economy)的概念,把工业化/城镇化过程划分为三个阶段,分别是:
1、刘易斯拐点前的“城镇化阶段”。在经济达到刘易斯拐点之前,农村劳动力无限供给,但工资基本不上涨。在这一阶段,厂商获得的报酬总额增速远高于劳动力获得的报酬总额增速。并且由于厂商的人数远远少于工人人数,因此厂商快速完成资本积累,工人则只能维持较低的收入水平,消费能力有限,贫富差距会扩大,收入不平等加剧。
2、跨越刘易斯拐点之后的“黄金时代”。当经济跨越刘易斯拐点之后,企业为了扩大再生产,不得不提高工资水平,于是居民收入上升,消费能力得到提升,贫富差距缩小。所有人都从经济增长中受益,甚至低学历、缺乏技能的人也很容易找到工作,投资和消费都比较强劲,人们对未来预期非常乐观。因此辜朝明将这一阶段称为“黄金时代”。在这一阶段,由于企业和居民对贷款需求旺盛,很容易推高货币乘数,因此货币政策非常有效,容易出现通货膨胀。而财政政策由于会挤出私人部门投资,因此效果有限。只有在发生资产负债表衰退时,财政政策才比货币政策有效。
3、“被追赶的阶段”。随着国内劳动力逐渐被吸纳,工资上升,导致企业生产成本上升,利润率下降。……相比之下,一些比本国经济起飞较晚、比较落后的经济体存在大量剩余劳动力,工资和其他要素价格低,投资回报率高。因此企业开始“出海”,去后进国家投资。企业出海投资,一方面导致本国经济增速放缓,消费增速下降,只有那些具有创造力、能够通过学习提高自身能力的人才能获得高收入,而那些不能适应发展的人(尤其是被其他国家竞争对手替代的制造业的工人)将失业。于是贫富差距再度扩大。另一方面会带动落后国家经济开始起飞,追赶先进国家。因此辜朝明将这一阶段称为“被追赶的阶段”……经济体处于“被追赶阶段”时,国内缺乏投资机会,企业融资意愿低,居民消费意愿低。换言之,国内储蓄大于投资,利率下降,甚至利率降到很低都无法吸引投资,货币政策的效果大大下降。此时财政政策不会挤出私人部门投资,因此财政政策效果更好。如果恰好又发生资产负债表衰退,就更是如此。
这个理论具备了伟大理论的很多要素:依据的事实很简单很明确(想想中国东南沿海的工厂工人曾经20年没涨工资);分析推理的过程也不复杂,稍微懂点经济学知识的都能理解并确认其合理性;但却解释了人类近80年乃至200年最主要的经济和社会变动。
二、辜氏所谓的“黄金时代”的本质,是生产力和消费力的同时释放
这个理论的力量是非常强的。显然中国现在也面临“黄金时代”逝去、“被追赶的阶段”来得太突然的问题。官方好些年前就讲“换挡期”,但恐怕没想到换的是这么大的挡。
不过,辜式理论伟大归伟大,却不意味着我们只能随波逐流,听天由命。
可能大部分人看了“三万字长文”或者辜氏理论,就直接接受结论了:我们是“被追赶阶段”了,下来只能出海,只能资产负债表萎缩了。
这就不是批判式学习,也没有追问到“底层逻辑”,没有遵循马斯克所讲的“第一原理”。
辜氏所讲的“黄金时代”的本质是什么?生产率提升和收入分配改善同时发生,生产力和消费力同时释放。生产率提升意味着财富快速增长,而收入大幅度改善则意味着大众有消费能力,能形成强劲的“国内大循环”,使消费和投资都兴旺,经济加速增长。
如果收入分配改善但生产率提升很慢,经济增长也不会快;如果生产率提升很快,但收入分配恶化,消费就起不来,国内投资也就没钱赚,生产率提升也会落空。
在经济的自然发展中,大概只有刘易斯拐点之后的工业化时期,二者才能同时发生且发生在同一群人,也就是产业工人身上。黄金时代难得就难得在这里。像1980年代之后的美国,随着计算机、互联网的普及,生产率提升也很快,但不像制造业发展时期是大众的贡献、带来大众的收入提升,相反却是对普通人工作的替代和收入的剥夺。
二者的重合可能在人类历史上只有这一段,但我们能不能人为制造二者的同时发生呢?
三、“黄金时代”如何人工维持
到目前为止的各国掉入“被追赶的经济体”阶段,是因为好的企业在国内找不到投资机会而选择“出海”,国内生产率提升停滞,大众的工作机会迅速减少,收入分配恶化。反过来,如果我们能在国内继续提高生产率、提供好的投资机会,同时显著改善收入分配、让大众有收入和购买力,那么“黄金时代”不就可以延续下去了吗?
我们一方面发展“新质生产力”,通过数字化和人工智能提高生产率,这是国家已经在大力推进的。
另一方面,需要让大众获得在数字和人工智能时代不易被替代的就业,并获得相对好的收入,这是改善收入分配最基础、最主要的层面,跟“黄金时代”制造业工人和其他劳动者通过提高工资(而不是再分配或三次分配)获得收入改善一样。
这样的就业是什么就业呢?
答案其实就是服务业,围绕着“人的再生产”的服务业,除了餐饮、洗浴、家政这些,更重要的是教育、医疗、养老、文体娱乐等“更有技术含量”和更体面、更高收入的服务业(至于优质的生产性服务业,可以归入上面讲的新质生产力范畴)。
这些服务业发展好了,就可以提供大量的、且不少相对不错收入的岗位,从而实现收入分配的显著改善。再跟“新质生产力”带来的生产率提升结合起来,辜式所谓的“黄金时代”就可以维持下去了。
只不过,现在提升生产率和维持消费力的不是同一群人了,这在“自然的”市场经济中不可能发生,但应该是社会主义的市场经济合理追求的目标。
此外,我们还要想到,中国作为后发工业化国家的追赶,跟此前所有的“被追赶的经济体”有一个根本的不同,就是它的规模足够大,产能足够大,生产的规模效应也足够大,加上现在的生产智能化趋势,已经提供了全球近一半的工业产品,并把价格打成“白菜价”,以至于在中国之后追赶的工业化国家,即使劳动力价格更低,也很难跟中国竞争。中国企业的“出海”,并没有很大的“降成本”的诱惑(目前出海更多地是为了规避西方的关税制裁)。这也为我们追求国内持续提高生产率创造了客观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