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爱尔兰女孩 (第三部分)

那个爱尔兰女孩 (第三部分)

(本文纯属虚构,不像巧合,建议休闲式阅读)

一​ 那个爱尔兰女孩儿 (第一部分) 评论 58 文娱

二​ 那个爱尔兰女孩儿(第二部分) 评论 22 文娱

二十一  环游

第一天上午,我得去参加培训,华仔带着爱尔兰人和马丁去游长城。我是说我以前去过长城了。

事实上,我根本无法听太长时间的课,如果授课又比较枯燥的话,我就会打瞌睡。为了避免发出鼾声出洋相,我便借上厕所的功夫溜号了。叫了一辆出租车,司机问我去哪儿,我说你带我环城绕一趟呗。司机嘿了一声说,能不能让他下车抽棵儿烟,然后带我慢慢逛。我说我也抽烟的。这么的,我们俩把车窗全打开,一边抽一边聊天。

头回来北京?驾驶室头顶那后视镜里的他,含着笑问我。我点点头。他说,那您不往长城转转,这不都高速口了么。我吐出一口烟说我不去。不到长城非好汉呐,他又嘿嘿笑起来。我说,我也不是外国人,我去那儿干嘛?电视上都是航拍俯瞰多雄伟,不过那都是精修过的长城,我以后有机会还是想看看没修过的那种长城。司机彩了一声说,行,我看行,我们都小时候学校组织去的,再后来都没怎么去过八达岭了。

车子往海淀开,经过一圈蓝色塑料板围挡之处的时候,司机告诉我那儿就是圆明园,进去要收费,小时候就几毛钱门票,问我要不要下去看看。我说走走走,逛逛高校区。于是经过了不少高校,北大、清华都在眼前一晃而过,感觉北大的门好像个牌坊,而且还很袖珍。而清华大门那个风格让我瞬间想起了我们那儿大行宫一带的某个建筑。经过舞蹈学院的时候,我特地多瞅了两眼,因为那是我高中学妹曾经向往的学府,可惜她那会儿已经长太高了。我也热爱舞蹈,舞蹈和音乐都是另一种形式的语言,令我感到惊讶的是北京的语言学校是真多。往南走就是大名鼎鼎的动物园。

马路上的车辆密密匝匝,车子开到中关村的时候路堵了,我们又开始抽烟,司机嘀咕了一句赶紧迁都吧。我笑笑说,你这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吧。司机眯缝着眼睛说,打小不喜欢生活得这么快,可是吧非得跟着快,等一切快得跟飞一样了,路一堵上还不是得慢下来。他说他只记得小时候的北京,现在的是属于外地人的北京。我说像我们那儿古时候就一直都是外地人的,本地的过去都在地底下呢。他问,诶您哪儿的?我告诉了他,他乐呵呵地说,是吧,像我们这儿过去叫平,平民的平,您那儿过去就叫陵,王陵的陵。

等到了核心区,晴空高照下的长街显得异常宽阔,两旁耸立的楼宇整齐高大,有棱有角,犹如仪仗队一样。但林立的广告牌意味这里也是商业与时尚圣地,当时正是申奥成功,让人感觉未来必然是一个奇迹倍出的时代。经行大广场的时候,我亲眼见到了传说中闪着金光的天安门城楼与教员画像,见到了人民大会堂与人民英雄纪念碑,心情还是很激荡的,不过城楼比我想象的要小一号,尤其是两边观阅台显得更小,而魏巍耸立的纪念碑则完全比我想象的大一号。

最后是从东二环兜向了什刹海。什么,刹那,脑海,我想起了以上三个汉语词汇。司机说春天和秋天特别美,我点点头。车到地安门,就离王府井不远了。司机突然问了一句您去王府井逛逛吗,我说好嘞我就在这儿下车。他突然很不以为然地说,那儿都是外地人有什么好看的。我提醒他,我就是外地人。他挠了挠头说,哎呀聊太投机都忘了这个茬了。于是我就在地安门下了车。

刚下车,爱尔兰人的电话来了。

二十二 等待

她已经在返回市区的路上了,因为中暑了。她虽然不算健壮,但自我们认识以来感觉身体还是不错的,但问题就确实中暑了。据她说那个感觉就是整个八达岭一瞬间都变成黄绿色的。马丁和华仔想陪她回来,但她说自己问题不大,让华仔陪着马丁继续攀爬伟大的长城。

我人在地安门一个老店面喝豆汁,一边等她过来。事实证明不去长城而选择喝豆汁是一种可笑的性格,因为长城和豆汁都盛名在外,我选择了豆汁而放弃长城,这对长城是不公平的,至少在我的世界里是一种不公平。如果长城看见我喝豆汁的滑稽嘴脸,那它一定会像个看透世人奇怪选择的侠客在八达岭纵声长笑,穿透云霄。我点的几样小吃就没一样我能好好吃下去的,豌豆黄太甜,驴肉火烧太膻,爆肚则无法嚼烂只能吞咽下去。最后还得是一碗炸酱面完成了我对北京小吃的全部幻想,至少这碗面不辜负常识。和我一桌的大爷白了我一眼,一看我就是不会享受美食的人,多好吃的东西。这个事情只能说见仁见智吧,习惯了某种口味而觉得不习惯的人是一种不合理,也很正常,就像一些北京人在英国觉得那里的鱼排的滋味,足以让他们为爆肚和豆汁流下思念的眼泪,而英国人可能觉得这太矫情。

至少炸酱面是一种四平八稳的友好,它总是让我想起后来奥运会那首歌,就叫《北京欢迎你》。

同桌大爷的北京话和出租车司机的北京话明显不同,因为如果你让自己脑子稍微模糊一点,你甚至会觉得他说的是某种轻快的外国语,或者就是在唱一种跳跃感很强的rap。大量的字词是非常含混地一调带过,你得认真到结合他的上下文,以及他的语境与语气,抓住个别能表达他真实意思的关键词,才能进入他语言的气场,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但那种气场并非是某种有成见的固执,或是自以为是的傲慢,相反真听明白了,会觉得他在努力地为你好。比如就那一口吃这一口就吃得喷香,比如这个得慢着吃,那个不要多想就吃个瞬间的滋味。他头发花白,穿着白色的无袖汗衫,灰色大裤衩,自己吃完也没走,跟我有一着没一落地聊着。当我愉快地吃着炸酱面的时候,他递给我一个蒜瓣,说孩(子)你这胡(吃)海喝的来瓣(蒜)别待(会儿)蹿(稀)咯大热天儿的。这简单一句话,他是能吃的字都吃了。

我被他逗乐了,他也乐了。他也问我哪儿人,我说您听出来我外地人了么,因为我其实是用略带北京腔的普通话跟他聊天的。他说你这肯(定)外地(人)啊,你那调儿低,有的(声)你发不(出)来。他看我吃一头汗,还用扇子给我扇凉风。我冲大爷就傻乐。他埋汰我说,嘿吃东(西)你乐呵啥,龇(牙)赖嘴的,这(一)嘴酱,我那孩子也(是)你(这)德行。我说大爷您孩子跟我一般大么?他说已经不在了。

他就轻描淡写地这么说了一句,我当时嘴里的面就噎在喉咙里了,没敢细问。没什么都是命,他跟我说了一句,眉毛抬了抬,面色是青白的,脖子以下到汗衫露出的胸膛都是汗渍着的赤红,微微的白胡茬。临别我想跟他握手,他挥挥扇子说,吓你这还握什么(手)啊又不(是)外宾赶(紧)玩去(吧)你。我走出几步,向他用力挥了挥手。他站起来,握着的扇子向我招了招。

爱尔兰人是在王府井大街下的车,我顺着道在熙熙攘攘人流中寻找着她。人太多,我怎么找都寻不到她。可她就坐在一个冷饮店里,早看见了我但是没有用手机告诉我,只是盯着人流中张望找人的我。当我看到她的时候,刚才还是烈日当空的天上飘起了小雨。隔着玻璃的她眼睛里全都是狡黠。我还是发现了她,她穿着刚买的红色圆领T恤,把短袖挽到了胳膊头上,胸前斜披着两个斗大的白字“斗”和“之”,神气活现丝毫没有病态。

午后的雨也没下多久,太阳破云而出继续闪耀。

二十三 相对论

好像是爱因斯坦说过,如果你和一个你喜欢的女孩子待在火炉边,即使待上半天会觉得就像只过去了一个小时。这么算起来,我和爱尔兰人在冷饮店就只待了一个小时,但是店员认为我们待了一整个下午。感觉就四目相对坐着也是很好的事情,她来的时候点了一份冰淇淋,我进来的时候也点了一份冰淇淋,剩下的时间我们俩喝的是汽水儿。店员很有礼貌地问了几次,您好请问还需要什么吗?不,不需要,我们不需要。

你的那位女同学挺漂亮的啊,她漫不经心地说。哦,那是个假小子,我们都不把她当女的看,是条汉子,我连忙说。那我老听你们说汉子汉子的,什么是汉子?她有点奇怪地问。哦,这个就是王羲之以后的事情了,在古代中国南北朝的时候,北齐的高家算是混血,从高欢到他老婆娄昭君到他儿子高洋,他们家就比较歧视汉人,把汉人称为汉子。高洋因为不满意一个汉官不服从分配,就骂他何物汉子与官不受。爱尔兰人笑着说,感觉高家跟凯尔特人一样说话很粗直的样子,汉人相对于鲜卑人是不是就像罗马人之于凯尔特人。我抬了抬眉毛说,高洋的意思就是说那个汉人不听话,什么玩意啊。鲜卑人最后在漫长的历史中就融入了汉人,但凯尔特人并没有。

爱尔兰人想了想说,那你的意思是华仔很狂咯?我说,不是啊,因为历史迁延大多数胡人王朝都融合入主体民族了,所以宋明之际,汉子也就成了man的意思。她举起汽水儿诡笑着说,那你是汉子吗?我歪着头想了一下说我是回子。她差点没有被一口水呛到,what?回子又是啥?我说其实还是汉人,我爸爸家祖上应该是徐夷,妈妈家则是楚蛮,但是妈妈家的先祖在明朝那会儿娶了一个回教女子。她百思不得其解地问,那你信回教吗?我说不信。她说那你怎么是回子呢?我略微有点尴尬,说因为过去粮油食品紧张,对少数民族有补贴,今天看起来不起眼,但在过去生活条件有限,人们还是很在乎的。

你是凯尔特人吗?我反过来问她。她玩着手里的吸管说,自己也搞不清楚,但大多数人都觉得自己是凯尔特人,有的人其实是盎格鲁萨克逊人也自我认同为凯尔特人。我嘬了一口汽水儿说,那你们等于是拒绝盎撒化,但是没有拒绝罗马化。她瞪大了眼睛说,罗马化?我说罗马帝国君士坦丁一世信了基督,凯尔特人原来是德鲁伊德多神教,后来不也都跟着圣帕特里克信了天主教么。她一时哑然,最后只好说从宗教来讲,整个欧洲本质上确实是罗马化的。

我们就这样胡吹滥侃了一下午,晚饭去一家不知名的小店饱餐了北京烤鸭,而且终于把话题转到了食物上。她非常喜欢烤鸭,赞不绝口地用小面皮包着油脆烤鸭皮直往嘴里送,而我觉得其实也就还行,对于我来说,烤鸭是烧鸭、卤鸭、酱鸭、咸板鸭、盐水鸭若干做法之外的另一种。

晚上回到华仔家,她住的是父母单位分配的宿舍,早上出门怕当天回不来,已经把钥匙给了我。宿舍区门口有一位门卫大妈,短袖上赫然套着红袖箍。我一时颇为紧张,毕竟我人生地不熟,身边又是一个外国人。不过大妈跟华仔非常熟悉,因为华仔跟她打了招呼的缘故,对我另眼相看。大妈倒是盯着爱尔兰人看了好几眼,拉住了我问那是你女朋友?我不好意思地说嗯是朋友。她酝酿了一下说,嘿,加油小子,为国争光。我一时听得目瞪口呆。

进了门,我们各自盥洗完毕,又聊了一会儿天,然后我睡我的,她睡她的。半夜忽然门外有人急促敲门,我吓一跳,第一反应是想起了戴红箍的门卫大妈,开门发现是马丁和华仔,长出一口气。我悄悄问华仔,不是说得好好的不回来了吗?华仔翻了我一眼,说这个马丁对爱尔兰人看样子是有想法了,开始华仔倒是忽悠住了他,但晚饭怎么都不好好吃,等住店的时候突然开窍了,说什么也要往回赶。华仔拗不过他,催着司机风驰电掣往家赶,感觉这速度要是没跟上,我和爱尔兰人指不定就得激情了。

马丁喘了一口气对爱尔兰人说,嘿你身体怎么样了?爱尔兰人说,没事的大家晚安,都赶紧休息吧。

二十四 在三里屯

次日,我去培训,华仔带了那两个歪果仁去游览伟大的昔日皇宫。我对皇宫其实没有多大兴趣。

到傍晚时分,我们在三里屯碰了头。我记得晚餐时华仔特地点了一份青椒炒牛肝菌,她说这个云南菜很神奇,做得好是君子菜,做不好就小人菜。爱尔兰人问这个怎么讲,我说菌子取谐音,小人指有毒,这话吓得她不敢动筷,见我们快把盘子扫光了,才急忙下手。咂摸了一会儿说她还是更喜欢肉食。

华仔有个好朋友在餐厅附近开了间颇有规模的书店,一群文青时常在晚上休业后聚会,鼓捣点名著选读、诗歌朗诵及先锋音乐之类文艺表演。我们在晚饭后便去那里玩耍。去的有点晚,但正赶上高潮,据说是来了一支摇滚乐队捧场。我们挤过去看热闹,居中一主唱很是高大,与身边三个伴奏者皆是大波浪卷发披头而下。爱尔兰人明显来了精神,我觉得那个主唱确实长得颇为精神,感觉是她的菜。主唱转向我们这里时,恰也看到了跃跃欲试的爱尔兰人,他把手伸向了她——就像那时爱尔兰人把手伸向了我。她大大方方,欣然把手递给主唱并登台。主唱向周围观众大喊,姑娘美不美?观众回响:“美!”于是他们简单交流了一下,合演了一首《Hey,Jude》。当时真是风光无两,华仔只顾拍巴掌,我和马丁各自哼了一声。

恰在那时,我们旁边又来了几个人,有观众窃窃私语,听着好像是“他老婆来了”这样的话。我侧头一看,一位年轻的大嫂已经站在我一米远的地方,个子也很高,北方人的脸廓和身形,但有着南方人的清秀五官,便是不动声色也有一股风姿绰约,仪态万方的气场,这会儿她正在用右手轻轻拍打着左手,嘴角微微翘起,但抿得很紧。那主唱显然也看见了这头的情况,嘻嘻一笑,伸了两个指头并拢从眉头往这大嫂的方向敬了个礼。等他两个人唱完,主唱冲我和马丁喊了一嗓子,朋友一起来啊。不知怎么的,周围人都起哄,意思让我和马丁表演一个。马丁撇着嘴角看看我,问我会不会朗诵,他给我伴奏。我想了一下,前段时间有写一首所谓的新诗,那就背诵一下咯。于是马丁接过一支电吉他,我则上台坐在那个高脚凳上,拿了个话筒。可能是触碰到什么,电吉他发出一声啸叫,人群里有人吹口哨也有人笑骂说孙子挺嚣张啊。但马丁颇为镇定,调整了一下,拨了一个和弦,手法颇为老道,这才让台下稍微安静。我实际上是想了好一会儿词,大致能记得自己写的那点青涩的东西:

星星刚睁开眼睛的时候,我感到

困倦,可却迟迟不肯睡去

不肯睡去,不肯这样伤心地躺在床上

把黑夜紧紧地裹在什么都不想的胸口

在胸口血液象一首等待黎明的乐章

回旋着感伤,无数弓弦拉扯

拉扯着白色灵肉之躯,哦我

耳畔有鞋底在木地板上转身而去的声响

和小鸟从树巢上坠落的鸣叫很象

零星的羽毛贴着我的耳朵跟我说话

别理会大提琴,别理会它自顾自的蹂躏

就当它不知道你的心事

过一会儿会有不同的旋律,比如说

激越,可我并没有要求激越

而激越的浪潮让脑壳充血

如同在破损的轮胎里打气,猛地膨胀

缓缓地干瘪,门被打开

心爱的月色揉着橡皮和错落一地的屑

马丁的伴奏技巧真是不错,他能用熟练的吉他和弦贴合着我含混不清的念白往下走。我不知道我这种卷着舌头的朗诵算什么,但我们两人的表演居然让台下观众没了声音。至少在那个时候,他们对这种方式的输出好像有点陌生又似乎感受度还行,但也有人嘀咕说这大舌头也是醉透了。大嫂和爱尔兰人率先鼓掌,跟着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主唱也给我和马丁比了个大拇指,然后人群有人喊大嫂来一个,很显然她是整个场子里最拉风的那位,就像个明星。于是大嫂开始上台演唱,主唱的兄弟们给她伴奏,唱的是邓丽君的老歌《我只在乎你》。我觉得有点憋闷,也没和其他三人打招呼,自己转身离开现场出去透气。

北京的夏夜很干爽,这个时候站在户外,风一吹还挺舒服,我走到不远处的一处天桥。天桥的台阶满是锈迹,缝隙里是无数春天的灰尘,我一级一级拾上去,站在桥上点了根烟。快抽完了我才发现爱尔兰人站在我身后。她高高兴兴地问我,你怎么有点不高兴?

没有不高兴,就是里头人多有点闷。我回答。她眨着眼睛说,你刚才那段饶舌不错啊,你练过?我摇摇头说没有。那里面讲的什么意思呢?她问。讲的是。。。我屏住了呼吸,想了一下接着说,讲的是渴望和冲动。我蓄谋已久的双手捉住了她的双手。我们的眼睛就这样对望着。在这之前我一直有这个打算,但始终没敢实施。正好她自己主动跟过来,我当时想如果她挣脱了我的手,我就不继续行动下去。朋友啊朋友,我们好朋友。

她并没有挣脱,而是有点呆滞地愣住了。我们的眼睛继续这样对望着,两人似乎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我的嘴唇绕过她的鼻子,碰了碰她的嘴角。她的眉毛皱了起来,也许因为是我呼吸里的烟草味。但她仍然流露着那种呆滞,就是一动不动略微紧张的样子。我的下唇悄然碰开了她微启的上唇,接着触及她咬紧的晶莹齿贝,我差不多在此时弄明白了诗篇里所谓吐气如兰、含津如醴的形容,确实让人瞬间沉入美妙而温润的感觉。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其实只有一分钟,她就从呆滞中醒来,并推开了我。甚至可以讲有点凝重地看着我说,你是个老手啊。不,我发誓这是我第一次。可心里这样叫嚷,却不知为什么没有辩白。

送我回去吧,她对我轻声发出命令。这个结果是我怎么也没有推测到的,不是任何一种我能想象的状况。我感觉不该是这样,但现实情况就是这样。我们两个都默默无语,途中我接到了华仔的电话,她和马丁在找寻我们俩。也许是走错了路,我们漫无目的地在北京的街头走着,走了很久才到华仔家。

马丁开的门,第一句就是你们去哪儿了,我为你们担心了好久。

二十五  月夜

马丁三十五岁时候头顶已经秃得接近凯文科斯特纳,但在我心里还是相遇于绍兴时的那个德国男孩。他的身边是衣着时尚、略显丰腴的华仔。坦率说华仔之前就很像男孩子,真是可以搂着肩膀的那种好基友,不知道为什么结婚了以后确实显得很女人,嗯可不是女人味就出来了么。我仔仔细细地瞅着华仔看,连马丁都咳嗽了好几声,坦率说我以前没有觉得她有什么好看,但是想想我以前怎么会仔细观察自己兄弟的样貌外形呢。他们住在绿地酒店,挺贵的,不过德国工资高,像马丁这样已经不用外派海外的大公司中层在这里住上一个礼拜问题也不大。当我们共进完晚餐,马丁还要和其他几个歪果仁去酒吧喝第二场,他特地把时间留给了我和他的妻子华仔。我觉得他成熟了好多,感觉跟我完全不一样了,要知道多年前在绍兴路上遇见的他可不就是个孩子,哈哈,那个小学读了十年的Kevin。

三个人多年后重逢的夜晚,月亮很圆,应该已经过了十五——我和华仔哼着家乡的小曲漫步在我们那儿的街道上。她彼时已经定居德国,我们聊了很多。还是她突然间问我,你后来还有再见到那个爱尔兰女孩吗?我反问她有没有再联系过,华仔摇摇头。我看了看天上月亮对华仔说,其实在地面上应该能够看出那是一个荒凉的球体啊,而且还有那么多盆地和高丘,我不知道古人为何更情愿将之想象成玉盘或者仙境。华仔说,因为你受到的教育告诉你它很荒凉,你难道不是倒过来想这件事的,不是吗?如果从来没有人或者任何教育方式告诉你,并确证那个事实,你还会和古人有不一样的想法吗?

那一天晚上——你知道我说的那一天晚上,是在北京三里屯那儿我吻了爱尔兰人的那一晚。那晚爱尔兰人和华仔都睡不着,而在外屋至少我是先听见马丁的鼾声,很快自己也被他感染到困得不行。我心里虽然有点慌张,但还是很快睡着了,甚至还有着几分甜美的感觉。我记得马丁其实可能想问我点什么的,只是他觉得多少都有点尴尬。当时的马丁他还只是个孩子啊。和我漫步在家乡街头的华仔突然笑起来对我说,那晚因为爱尔兰人一直没睡,所以自己被搅得也睡不着,于是干脆去酒柜拿了瓶红酒和两个杯子,两个人跑到阳台上聊天。华仔看了看夜空继续说,也是这样巨大的月亮悬挂在阳台外。

你们那时聊了些什么?我问华仔。她的目光挪向脚下,沉吟了一会儿对我说,爱尔兰人那晚问她有没有结婚的打算,于是回答说不想结婚。爱尔兰人又问她,如果在老同学和马丁之间选一个会选哪个?于是回答说马丁更可爱。爱尔兰人问为什么,于是回答说老同学太爱面子又不喜欢主动,感兴趣的东西也没有几个人感兴趣,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注意不到别人,马丁当然更阳光更开朗更宽心啊,为什么要选择一个无趣之人。

我听华仔这么讲,忍不住撇了撇嘴说真是没有白交你这么个损友,那时候这么说不是故意拆台么。华仔摇了摇头说,那晚爱尔兰人还问,如果两情相悦的话是否愿意跟马丁这样的男孩子结婚呢?自己当时说可以考虑啊。爱尔兰人纳闷了,说刚刚不是说不想结婚的吗?华仔回答爱尔兰人说,每天上班下班忙得跟个孙子一样,周围也没有这样阳光憨厚的男孩啊,但是这认识也没几天,马丁怎么可能喜欢自己?

我瞅着华仔说,你那时候就很想出国了吗?华仔说,是啊,就是想摆脱这种无限循环的生活,我跟你不一样,你是活在你自己的世界里的人,所以不觉得生活的沉闷和乏味。我看看华仔没有说话,就这样默默地走了挺长一段路。后来,她又开始回忆那晚和爱尔兰人在阳台上的对话。后来变成了华仔对爱尔兰人发问,说你和我老同学是不是发生了什么?爱尔兰人回答说,没发生什么,也觉得他爱面子不喜欢主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注意不到别人。华仔说,那你们也没有什么可能了对吧。爱尔兰人笑起来,回避了这个问题,说她觉得华仔和马丁说不定以后会在一起。

我真是要给爱尔兰人鼓掌,华仔果然如愿以偿,但并不是我们在北京的那时候,而是又过了五年。五年会发生很多事,马丁找到了她,和结了婚又离了婚的她开启了一段新人生——她当初跟爱尔兰人说她不想结婚,可还是和父母介绍的对象结了一场没啥意思的婚,最后黯然分手,工作上的事情也不尽人意。马丁的再次出现,让一切问题迎刃而解,可他们俩之间的故事那又得另外说了。我把华仔送回酒店,她和马丁第二天还要乘飞机去北京看望她的老父母。

马丁早于我们回到酒店,他把我送出大厅,他问我结婚了没有。我说没有。在酒店大门外,马丁拥抱了我,让我回味起多年前的拥抱,可是他已经是多么成熟的一个男子。他对我说,兄弟,你该找个伴侣,人都需要伴侣,我是,你也是。未来一定有某人会像那个女孩子一样欣赏你,我知道那个爱尔兰女孩曾多么地想和你在一起,但她已经走了,再也无法联系不是吗?

是的,我知道的,谢谢你。我拥抱着马丁并轻轻地对他说。可我和爱尔兰人的事,其实也无从跟马丁说起。

二十六  留白

如果华仔没有告诉我,那我也不会知道那个夜晚,她和爱尔兰人聊了那么深的话题,而这些话题也似乎竟然对未来的事情有着深刻的影响。至少我见证了爱尔兰人的预言,不是吗,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无情和有趣。

第二天,我从早上出门去参加培训到中午下课时,我都没联系上爱尔兰人。她像是消失了一样,课间给她打电话她也不回。我给马丁打电话,马丁说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和华仔去了王府井。好吧,我把地安门的北京小吃推荐给了马丁,并强调了务必要点豆汁、焦圈、豌豆黄、爆肚和驴肉火烧,非常好吃,我肯定地告诉他。

整个上午都是心神不宁的,我其实昨晚睡着的时候也有些不安,但鉴于我和爱尔兰人相识相处已有较长时间,我不觉得我的行为会触发什么地雷,我甚至觉得她会不好意思且无可奈何地接受某种事实,就是确认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对吗?她并没有拒绝我,之所以那么短暂,是因为她害羞了,是因为她无法回避她对我也有好感的真实答案。我心是抱着这些想法入睡的,奇妙的是这些想法成了上好的催眠剂,甚至可以说那一晚都睡得特别香。起床后,我只在餐桌边看见了正在吃早饭的华仔和马丁,他们准备出去逛一天。北京的土著女孩儿由内而外看起来特别干脆,头发理得短短的,高挑个子让整个人瘦成了一道闪电。华仔那时候真像男孩,这话我已经说了很多遍,但现在想想觉得每说一遍,都不禁想赞叹,多么硬正的兄弟,让人觉得特别骄傲——就是你看看我有这么有气质的好朋友。那天她和马丁都是圆领T恤,穿着紧紧包着屁股的发白牛仔裤,不同的是华仔T恤下摆就散着,而马丁则老老实实地扎在裤腰里。那时候已经有流行破洞了,他俩是一人一个,华仔的在右边偏下的位置,而马丁则开在左上方露出了结实的大腿肌肉。由于女孩子的腰位较高,头小而且腿也长,两人站在一起的时候,会有华仔高过马丁的错觉。

中午吃的是培训班配的盒饭和饮料,吃完我出去溜达消化食。北京夏天中午的太阳很辣,但我不是很怕晒的,甚至我想把皮肤晒黑点,看起来更成熟一些,要知道那时候的我年龄也不大,也瘦成了一道闪电。我当时穿得也很随性,至少比培训班上的其他人都要随性——跟华仔要了条她爸爸的大裤衩,上身套了件老头穿的老式短袖衬衫,就这么在外头慢无目的地晃荡着。其间我又打了几个电话给爱尔兰人,还是毫无回音,我开始胡思乱想。

我细细复盘了从绍兴回来以后一直到北京的所有事情,自觉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啊。即使是昨晚,我觉得也是顺理成章的结果,如果按照我的想法,我应该是牵着爱尔兰人的手,两只手晃荡着一起回到华仔那里。我为什么要那么做,是因为马丁的跟来让我有了紧迫感,还是当时爱尔兰人给我的信号让我觉得我有足够的信心就可以这么做。她会不会生气了,因为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又或者她觉得我就是一个普通朋友。不,绝不是普通朋友,我们都那么多次亲密接触了,我在她的眼神里看得出她对我的好感,即使是她那么多次推开我的时候,我都能从她拧紧的手上感到她心灵的电流。

如果从今天的世界看,中国人和外国人在一起的情况感觉真的很多了,从地球的北边到南边,东边到西边,黄人白人黑人棕人混血儿各国家各地域各信仰人等不限,他们恋爱、结婚,甚至生子,还发出那么些短视频秀恩爱。可我们那时候的世界或者说中国还没有今天这么开放,只是我当时觉得已经足够开放,但并没有,而我可能意识不到这些。不,也许我意识到了,只是回避着那些让我不安的想法。一路上我丢了好几个烟头,培训的地方地处近郊,所以倒不用担心被罚款。太阳晒得我头发昏,感觉自己要中暑了,也可能中午的时候吃的盒饭有点廉价,我想呕吐。可我还是坚持在太阳底下走着,我自己觉得都快成了一种自我惩罚,两腿都已经开始发软。

在经过停在路牙边上的一辆吉普车时,车门突然向外推开,砰地击中了我。我晕了。

从我晕了到我回到华仔那里,这一段在我生命里是几乎空白的。人怎么送的我,我怎么进的门,这些在我记忆里都是断片的。我头一次意识到人晕了如果还没倒,居然还能有所行为,可能我告诉了车主我的住处,可能车主扶着我进了门,然后他就跑了。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华仔家的沙发上。我努力地回想之前的一切,但无论如何都是模糊的画面,眼睛睁开看到的是白花花的天花板,身体动不了,很难受。我想应该是轻微的脑震荡的后果。用转动的眼睛扫了一下屋里,屋里空荡荡的,房门半掩着,是送我回来后就赶紧溜了吧,不该送我去医院吗。我感到了一种我自己觉得像是死亡般的压抑感,但又感到强烈的口渴感,侧头一看沙发边还有个垃圾篓,里面有呕吐物,忍不住又想吐,但我已经吐不出什么了。

不知过了多久,模模糊糊地看见门外进来一个人,一下子我真的晕过去了。

二十七 背影

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回到了大学校园,从学校的篮球场往宿舍走,迎面走来说说笑笑的女孩子里有华仔,她好像没有看见我一样,自顾自和同学们向相反的方向走去。我心里却觉得好奇,为什么会身在那里,我明明已经工作了啊。这条回宿舍的路却怎么走也走不完。我为什么还在学校里逗留呢?这个想法急得我一头汗。我无法解释我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这个梦和当时发生的事毫无关联,但就是着急。

等我醒来,我第一反应是我在我父母家里,我妈妈在厨房忙活着。但厨房里的人走到我身边,我才发现是华仔她家宿舍区的门卫大妈。大妈端给我一碗白粥,边念叨说找了半天才找着大米,也没有咸菜,高压锅煮的粥,你将就着喝吧。我心里还迷糊着呢,只能大概记得自己被车门撞了的事情。

大妈不管我怎么想,自顾自地跟我说开了。她说是看着我一个人低着头往宿舍区门里走,招呼我一声,我就跟没听见一样。她犯了嘀咕,开始想算了,可还是不放心,就跟着过来了。结果发现我进门,门也没关好,自己在沙发上就躺下了。她搁门缝那儿见我躺倒,忍不住推门进来,结果看见我忽然瞪着眼睛瞅着她,吓她一跳。她刚要开口问话,可我又把眼睛闭上了。等把手搁在我额头上,觉得是有点烧,于是她就跑厨房里头找米,天又热,找得一头汗。好不容易找着米,就给煮了白粥。

我说大妈你别管我了,我没事儿。她说你这样子不对劲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没奈何,只好说明了我在马路上被一辆车的车门给撞晕了的事情。大妈警惕地说不是遇上什么坏人了吧,我说嗐我一个外地普通小伙子,与人无冤无仇,又没钱,哪来坏人针对我呢。她努了努嘴,摇摇头说,你太年轻不知道事,在北京但凡跟外国人打交道,自己要小心点儿呢,我可是盯紧了你们这户呢。我哑然失笑,觉得她也是政治敏感度过高了,但她纯是一片好心,而且也是门卫的职业。

大妈年龄应该比我妈妈年纪还略微大一些,短头发已经花白了,宽宽的红脸膛,单眼皮的眼睛里透着一股子锐利劲,虽然上了岁数,可个子看起来几乎和我一样高,两条大长腿抖着裤管走起路来大大咧咧倒是像个军人。我说您就一个人在这儿工作吗?大妈说,老伴不在了,就一个儿子在澳大利亚墨尔本的环保部门工作,他可是清华大学毕业,全靠自己努力。说这个的时候,瞬间大妈的自豪感就溢于言表。那您不过去和孩子一块儿生活?我问她。我不去那种社会,我就喜欢我们国家。她毫不犹豫地回答。

这可把我给说愣了。我说,那您儿子在那种社会您不介意吗?她非常痛快地回答,他是他我是我,我除了生下他,也没给他什么好日子,他靠他自己努力读了大学,他想去哪儿是他自己的事。那您不想他吗?我接着问。嗯也想啊,过两年结婚了我还是会去看儿子媳妇的,他有个女朋友,说谈得不错,我也只能盼着他好,如果生了孩子,我还得去帮忙照顾。大妈自顾自地边想边说。

我用调羹舀了碗里最后一口白粥搁进嘴里,问她说,可您不还是要去那种社会生活么。她坐在沙发边的一张椅子上,翘起二郎腿,左手摸着右脚,右手拍打着膝盖说,我就给他带到孩子上小学,然后我就回来。啊?就回来?您不管他们了?我问。她继续说,不管,老伴在这儿,亲戚邻居在这儿,我在这宿舍区当门卫都十几年了,什么样的事情我都见过,我就喜欢这儿,以后儿子要想我,自己带孩子来看我。大妈又进入了憧憬的神色,很显然她对抱孙子这件事有很大的念想。

她看我已经吃完白粥,顺手拿碗和调羹要去洗涮。我挣扎着爬起来说不用了,您已经够费心了。她沉吟了一下,指指胳膊上的红袖标说你看看我就为你可脱岗了啊,你自己洗碗吧,我赶紧得走了。临出门又用手指指门。门可得带紧了,注意安全,她说着话转身就走了,但颇为高壮的背影掩饰不住已经略微佝偻的身躯,而且有条腿似乎没那么灵便了。

剩下我一个人在屋子里头发呆,脑子已经清醒多了,就是脑仁儿略微有点儿疼。我又拨打了一遍爱尔兰人的电话,还是没接听。我有一种我再也联系不上她的坏想法。

二十八 汽水嗝儿

西人发“人”这个音,会有鼻音和翘舌,就成了平声的“run”。当然舌齿音的特点也比较多,成为习惯后不太容易改,你像“死罪”发成“stright”倒是很吻合哈。我们说“死”这个字的时候,牙齿是闭合的,西人的发音习惯则是将舌尖抵在齿间。后来那种西语习惯的中文发音被戏称为“商务殷语”,倒是一个乐子,这当然也会让我想起了爱尔兰人的发音特点。

那时,她应该是“run”了,而我倒像是得到了“stright”的惩罚。华仔和马丁回来后,议题集中在马丁对北京小吃的感慨上,他非常激动,说好吃极了。我无心对他的口味表达一个服字,闷闷不乐。有意思的是他们两个像是有了默契一样,谁也没有多提爱尔兰人,包括她去了哪里,除了华仔有意无意说了一句她有急事先走了。到了晚上,我的轻微脑震荡已经得到了缓解,只是心情不好的缘故话也很少。我还有两天培训的时间,一时也走不了,而马丁决定在北京多玩几天。

在一晚的难眠后,我还是得继续去上课。鬼使神差,中午我又跑去了地安门那个老地方点了一碗炸酱面,吃的时候想起上次遇到的大爷,他并没有出现,但我却觉得他就是坐在我身边,摆着扇子。不高兴?和女朋友吵架了?嗐,年轻人看不透事情,就别想那么多,该吃吃,该喝喝,路总是要走下去的,人生也不是只活在一件事里对吧。我用第一次相遇时的印象,想象着他能给我的安慰,这样想着心里会好过很多。我如今能记得的是我好像忘了付账,而似乎老板也没有喊住我,也无法想象当时的我是个什么样子。应该是没付钱,很多年以后才意识到的,但也可能是轻微脑震荡的后遗症。

混入王府井被阳光包裹的熙熙攘攘,我抄着口袋晃荡着,听到市场传来刀郎的某首歌,当时这个歌很流行,有的地方就重复播放,我的耳朵都因此磨出了悲伤的茧子,是人们或者说尤其是市场的老板们都有将某种关于悲伤共鸣的诉求公之于大庭广众的恳切,还是说需要以这样无限循环播放的形式来自我惩罚呢?我觉得那是很好的一首歌,只是彼时却恨不能捂住自己的耳朵,逃离那种像已经口吐白沫的长时间咀嚼口香糖的感觉。我就像(或者说模仿着)某个拍得老熟的MTV倒霉男主角,走进了那间冷饮店。

把冰汽水当作闷酒喝的感觉也许会不一样,至少在年轻的时候,可能是一种类似今天我们所说的嗯。。。清澈的愚蠢。我喝到第二瓶时,打出来的嗝儿似乎稍微减少了一点点饱含着悲伤的沮丧。就在打嗝儿的时候,我发现邻桌有个人在向我招手。

我认出这个招手的人是在三里屯见过的摇滚歌手的老婆,那位大嫂,于是冲她笑笑,点头致意,并没有坐过去的意思。她倒是拿着她那份冷饮径自走到我这桌,歪头瞅了我几眼,嘴角翘起来说,你这是。。。和女朋友吵架了?我没吭声,她掂着汽水瓶,又说,嘿哥们儿,你这拿汽水当酒在浇愁吗?店堂里此时恰好播放的是 Lene 的《Play With Me》,显然和刀郎的歌相比又是另一种风格,偶尔一听,还就像夏日里一瓶冰汽水。

也不能人家跟你说话,自己完全不搭理,何况对方是个成熟大方的女性。于是我抱着胳膊,就像喝醉了一样回答她,没什么就是心里有点闷。哟还挺自负,你这是在琢磨痛快还是不痛快啊,她一边说,一边嘴巴咧得更开了,露出一口白牙。看着我皱着眉毛,她直接用牙把我桌上一瓶汽水的盖儿给撬开,举着汽水要跟我碰一下。

我上午刚办了离婚,她自自然然地说道,来,陪姐干一杯。

二十九  冰淇淋般的心

我差点被一口冰汽水噎住了,直愣愣地盯着大嫂。她穿了条挺古的浅蓝色薄牛仔布连衣裙,领口不算保守但堪堪露出锁骨和一点点胸口,衬得白皙的脖子更显长,颈项顺滑的线条一直溜到略显瘦弱的削肩——这就是所谓的天鹅颈吧。所以人跟人不能并排着比,如果爱尔兰人坐在大嫂旁边,脖子略短、肩膀略圆的缺点就暴露了。这个瞬间的联想让我忍不住又有了点笑意,那个样子可能就有点儿古怪了。

大嫂乌溜溜的眼珠一转,迅速捕捉了我的微表情。你笑什么?离婚很好笑吗?她略微有点鄙夷地瞅着我。言下之意有点觉得我老土的感觉,又或者说她这么坦然而我怎么就那么俗呢,她当然不会知道我脑海里一瞬间想到什么。我赶紧说,没有,我只是觉得呃。。。你干嘛跟我说你自己这么隐私的事呢?大嫂点点头,向椅背靠过去,伸了个懒腰,叹了口气说,我呢平时就不爱讲话,今天特别想找人聊点什么,可是呢,跟谁说都说不上来,不如跟你唠唠吧。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低头用吸管嘬两口汽水压压惊。

以前不是有个故事吗,就是有个裁缝一肚子话,没地方说,就找了个树洞。她一边说一边冲我做了个鬼脸。我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她看上去好像很轻松的样子。大嫂问,你有烟吗?我点点头,她向左右张望了一下,说我们出去抽。于是她跟店员打个招呼,指了指桌位意思是留着,然后我们去了店门外抽烟。

我帮她点上火,她在我手背敲了下,纤细的手指好像带电一样。我给自己也点了一支。她吐了一圈儿烟,不像是叹息,倒像是放松。我只好顺着这口气垫了一句话,说你真的那个了?嗯,是啊,两地分居,搞不到一起咯。大嫂撇了撇嘴角。我说,那天看你们不是特别好么,大哥对嫂子还是挺上心的我感觉。她笑了笑,说,哪天?三里屯?哦,就是那天晚上我们谈妥的,一直谈到大半夜。

我自己生活里之前没有遇到过离婚的人,于是嗫嚅着问大嫂,相互没法迁就是吗?挺迁就的,我迁就他,他也迁就我,都为对方好着呢。大嫂抱着胳膊,靠着墙,一只脚掌跷了起来,她穿着透明的平底凉鞋,即使这样也显得个儿很高挑。那怎么还没法处了呢?我问。她看了我一眼,说,对吧,年轻就是好,什么事都能往好了想。大家都往好了想,所以就会很累,就像鸟跟着鱼跑,鱼又跟着鸟跑,一个用游的,另一个用飞的,最后俩都没办法好好的了。她只抽了几口烟就掐掉了,我也只得跟着掐了。我们俩又进到店里原来的座位坐下。她拢了拢有点传统大波浪的秀发,嘀咕了一句说得把头发剪短了,天气热难受。她用小调羹舀那碗已经有点化开的冰淇淋吃,看了我一眼,招手让服务员给我也来一份。

大嫂突然问,你那洋女朋友呢?我没吭声。吵架了?她突然笑起来说。没有,我只能这么回答。我过来人,你这点事儿瞒不住我,我打赌你把人气跑了对吧?她用小调羹敲了一下冰淇淋碗,叮的一声吓我一跳。——年轻人,她突然装作老成的声音说,你要善良。我被她弄得哭笑不得,说,那个我怎么不善良了?大嫂很得意地回答,你们俩,一个中国人,一个外国人,人女孩儿不远万里地跑到中国来跟你这个。。。她斟酌了一下措辞,跟你这个浑不吝接上了感情线,也都是千难万难的,你一个人在这吃冷饮,你吃的是人姑娘的心啊。她把手里的冰淇淋碗举给我看。

这个思维逻辑让我感觉很发散,但是又觉得很厉害,顿时觉得自己非常理亏,就好像亏欠了恩情一样。我拧了拧眉毛说,其实我搞不太懂对方在想什么。大嫂再次露出了过来人略带权威的表情,她说,你一个男的,就跟个望天收的农夫一样,种地都是要花时间精力的,你就指着你这个德行坐等着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么?我咽不下这口被抢白的气,反损了她一句说,那你花了那么多精力不也这样么。但这句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心眼真小。她反而没生气,说,不一样,我努力过,尽人事听天命,天命不在我,我也不觉得我怎么糟糕了。

说到糟糕两个字的时候她眼圈红了。我不敢吱声。她继续说,这种事女的比男的总要被动很多,也不是光杆儿一个,就算光杆儿一个,也还是活在社会里的人不是吗?服务员把我那份冰淇淋端上来。我没话说,只能舀冰淇淋吃。她终于叹了一口气,说,我觉得那女孩儿真挺好的,你不声不响跑到外头去,她就巴巴地跟着你出去,我在里头看得好感慨,就是这样的年龄才会做这样的事。

我抿着那一口哇凉的冰淇淋,默默无语。

三十  唯望如愿

手边的诺基亚响了,打破了我和大嫂之间的沉默和尴尬。我像弹簧一样跳起来,立刻打开手机查看,屏幕显示是我妈妈打来的,于是向坐在对面的大嫂点头歉意了一下,一边打开手机,一边向店外走去。我的眼角余光扫到大嫂冲我举了个拇指,猜她可能误会是爱尔兰人给我打来了电话。

在冷饮店外,妈妈电话的声音略微有点责备,意思就是说我出去那么长时间也没有跟她说一声。大学毕业后不久,我爸爸用他在浙江打工赚到的钱加上原来的积蓄给我买了一处二手房,那时候房价比现在肯定要便宜很多,但仍然不是一般家庭轻易可以购买,人们也还不太能接受贷款按揭购房这个新鲜事物。爸爸在国企的收入显然也做不到购买一套二手房,之后企业改制,他也就顺理成章地内退了,随即前往浙江玉环工作。我记得我总是抱怨从小没有过什么生日礼物,即使连书籍这样的礼物也没有得到过,不像电影电视里外国孩子从小就能得到礼物。那么在并非是我生日的某一天,爸爸从浙江打来电话告诉我他和妈妈买了房子,以后谈对象结婚用得到,也别因为在单位太年轻缺乏分房子的资格而闷闷不乐。爸爸没跟我说那么多,不过我记得他在打电话的时候,声音颇有几分得意,跟我说这是给我的一个礼物,那时的我并没有特别激动,只是很多年以后心里才有了不断堆积的内疚。有了自己的房子,我就喜欢一个人独享自由空间,偶尔去妈妈那里吃饭,自己的事跟她说的也很少,比如来北京这次。所以妈妈在电话里数落了我。

我跟妈妈说,单位派我出来培训也没几天,别担心。妈妈则告诉我,爸爸在浙江身体不太好,她要去照顾爸爸一段时间,让我在这段时间照顾好自己。我说,那我也跟着去看爸爸,妈妈说不用,问题不大,只是说爸爸在外面的时间太久,她也想他了。妈妈让我好好工作,有合适的对象要处处看,别让大人担心。我听着她的话,忍不住眼睛湿润了,在今天的我看来,我也无法理解那时候的自己是因为父母的辛劳而感伤,还是因为自己的事情而感慨。我更希望是前者,如果是后者,那多少是少年人的为赋新词强说愁,不过在当时那个年纪来说也没有什么让人觉得特别好笑。

无论如何,我的眼睛湿润了,几乎就要哽咽。妈妈也许发现了我情绪上的波动,说你长大了,自己要处理好自己的事情,别担心其他事。我几乎想坚持陪她一起去一趟浙江,但心里另一个声音在阻拦我——那其实是个自私的声音,那个声音急着让我寻找我自己感情生活的答案,而不是去看望爸爸。我并不喜欢那样的自己,可是事实上我却爱着那样的自己,纵容着那样的自己,用各种以年轻为理由的说法让自己得到所谓的解脱。

等返回店里的时候,发现大嫂已经不在座位上了,应该是出门经过了正在接听电话的我,却悄然离去。她结了账,桌上的小票背后用圆珠笔写着:生要能尽欢,死要能无憾。唯望如愿,独去万里。我后来知道这是一句粤语歌的歌词,跟着其实还有一句——“只影流浪”。当时第一反应是想起柳永有一句“念去去,千里烟波”,那首词我并不会背全文,只是记得这句。大嫂这是为她自己的远行留下的话吧,也许无处寄托,没留给其他人,却留给了我这个陌路相遇的树洞。我并不能完全理解这样的生活方式,只是觉得很厉害,便把小票放进了兜里,做个纪念。

我打了电话给艾莉,又打了电话给露茜,爱尔兰人的这两位室友一位已经住在男友那里,一位外出跑生意,她们都表示没办法帮我联系上爱尔兰人,我猜她们是故意的。于是在最后一天的培训结束后,我订了火车票回家。马丁则在北京继续与他未来生活重要相关的旅游,和华仔在一起,我一直认为他对爱尔兰人有着强烈的意愿,但现在看起来,人们的意愿改变起来也很快——如果事情有了奇妙的转折后。彼时的我并不知道马丁和华仔间的奇妙是如何诞生的,后来又如何周折,如何沿着命运的线条交集,但人们各自生活的奇妙是肯定存在着的。

一个人在火车上,我望着车窗外立秋后的华北风物,夏季已然无声渐隐,但北方的树木在白花花的日光下炫耀着仍然蓬勃的生命力,就像对秋天诉说着自己的过去。于是给爸爸打了一个电话,说自己谈了个女朋友。他非常高兴,说让我有空带女朋友到玉环来玩,或者过年的时候带到家里给他看看。我问他身体怎么样,他说没事,可能是饮食出了问题,有点拉肚子。他说妈妈有点大惊小怪,只是过来陪陪自己,也让我安心工作,照顾好自己。我跟爸爸说了谎,面不红,心不跳,反而觉得心里宽慰了许多。那时候的我相信自己很快会找到爱尔兰人。

四  那个爱尔兰女孩 (第四部分) 评论 4 文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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