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旦诗篇》下的鲜血,将流往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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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朗精神领袖霍梅尼在1989年情人节向全世界穆斯林下达追杀《撒旦诗篇》作者萨尔曼-拉什迪的宗教裁决过去33年又179天后,杀手终于追踪到了这位英籍印度裔作家的身影。

8月12日,在纽约西部一场读者交流会开始前,一名青年男子突然冲上讲台,向拉什迪连刺15刀,导致后者颈部受伤、肝脏破损、右臂神经断裂、一只眼睛失明,情况一度危急。不过好在送医及时,目前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摘掉了呼吸机,可以自主与人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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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袭击者马塔出庭受审,庭上拒绝认罪 / 网络

凶手的身份很快被查明,名叫哈迪马塔,是一名在新泽西生活的黎巴嫩裔美国人,24岁,是一名狂热的什叶派穆斯林信徒,其脸书主页头像用的是伊朗精神领袖哈梅内伊的照片,伪造的驾照上的名字是被以色列暗杀的黎巴嫩真主党最高指挥官穆格尼耶,新泽西的邻居反映此人平日经常去宣讲霍梅尼主义的清真寺参加聚礼,而行凶者的母亲透露,马塔在2018年前往黎巴嫩南部探望生父后,思想突然变得极端,而南黎巴嫩恰恰是伊朗控制的真主党武装大本营。

微妙的时机

拉什迪遇刺前,重启伊核协议恰巧也进入了政治决断时刻。8月初欧盟刚刚提出了一个所谓最终协议版本,并通过媒体放话说美伊双方接受新版本协议就意味着伊核协议重启,不接受就意味着伊核协议彻底死亡。据称该协议版本包含减少对伊朗革命卫队压力的内容,而取消对革命卫队制裁恰恰是伊朗对美国重返核协议提出的新要求。

结果,就在美伊核谈判代表回到各自首都与政府首脑商谈对策时,拉什迪遭到刺杀,而且霍梅尼的追杀令与凶手的身份背景,都显示伊朗与事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美伊外交部门及相关利益方自然不愿伊核谈判因刺杀事件搁浅,无论是美国司法部门还是总统拜登和副总统哈里斯,除了谴责“仇恨暴力”,强调“捍卫言论自由”,都对伊朗以及真主党武装只字不提。

伊朗政府在美国利益游说集团负责人、昆西研究所所长帕尔西在事件发生后不到一小时,立刻开展舆论公关,一面宣称伊朗对拉什迪的追杀令早已失效(然而事实上根据伊斯兰什叶派教法,只要宗教裁决没有得到执行就永远不会失效),一面又通过偷换概念为伊朗政府开脱,认为拉什迪遇刺是伊朗革命卫队圣城旅司令苏莱曼尼遇袭身亡后美伊政治暴力循环的一部分,将手无寸铁的文人与一国军事情报负责人相提并论,暗示事件责任全在美方。

而伊核谈判伊朗代表团发言人马兰迪则在推特上点出了各方态度的要义:“我不会为拉什迪流一滴眼泪,但为什么在重启核协议时,发生了这样的事?”

当然,这些为伊朗方面做掩护的努力没有什么效果。科顿、卢比奥等这些长期反对伊核协议的政客自然借机发难,要求拜登政府停止对伊朗的绥靖政策,加大对伊朗制裁。更糟的是,伊朗自己后院失火,官方宣传部门竟纷纷弹冠相庆,专门拿拉什迪身体受到的伤害做文章,大有认领袭击事件的态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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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am-e-Jam: 魔鬼失去了一只眼睛 / Jam e Jam

伊朗伊斯兰通讯社下属的《伊朗报》头版标题是“魔鬼的脖子被斩断”,歌颂袭击者为义士,而伊朗国家广播电视台下属的《Jam e Jam》的标题是“魔鬼的一只眼睛被刺瞎”,《霍拉桑报》庆祝“魔鬼被送到了地狱”,而革命卫队下属的法尔斯通讯社则引述伊斯兰教法学家的观点,认为穆斯林有权在美国领土执行霍梅尼裁决追杀“叛教者”(拉什迪出身穆斯林家庭但宣布自己是无神论者),美国无权干涉。伊朗政客们开始纷纷大胆预测下一个被刺杀的是特朗普还是蓬佩奥,伊朗议会国家安全委员会成员库多斯甚至狂言“只要到纽约曼哈顿大街撒把钱,就有人替我们充当杀手”。

这样一顿操作后,伊朗在美游说集团所有的努力都打了水漂,布林肯在8月14日关于拉什迪遇袭事件的声明里,出现了警告伊朗不要煽动暴力的字眼。这时候,伊朗外交部才出来正式否认本国与事件有关,显然为时已晚。

然而伊朗宣传部门乃至决策层在拉什迪遇刺的问题上如此“不顾大局”,真的是出于穆斯林的宗教情感和信仰原则么?

答案是否定的。

教法裁决背后的权力争夺

事实上,对拉什迪和《撒旦诗篇》的暴力抗议活动,最早是在沙特使馆的鼓动和运作下,印度、英国和巴基斯坦先后出现。作品出版时并未在伊朗引起争议,甚至还被翻译成为波斯语在伊朗读者间广为传阅。

当时,伊朗伊斯兰革命的形象因为两伊战争和对左翼民众的血腥镇压在穆斯林世界遭到重创,什叶派的身份又进一步限制了伊朗的宗教话语权,霍梅尼将自身塑造成全球穆斯林领袖的努力即将付之东流。这时,《撒旦诗篇》引发的抗议活动,让霍梅尼嗅到了政治机遇。

同一时间,沙特还在推动针对拉什迪的法律诉讼,而霍梅尼已在没有读过作品一个字的情况下直接下达宗教裁决,宣布追杀作者,利用激进的言行力图重新夺回什叶派教士们对穆斯林的领导权,在伊斯兰世界收获不少拥护者。

当然这种争夺宗教权力的行为也让伊朗付出了与欧洲多国外交降级乃至断交的代价。在20世纪末21世纪初哈塔米担任总统时,伊朗一度采取韬光策略,声称对拉什迪的追杀既不支持也不反对,等到欧洲各国与伊朗在2003年完全恢复外交关系后,领袖哈梅内伊又多次出面指明追杀令依然有效,最近一次是在2019年。哈梅内伊下属的基金会还不断增加对拉什迪人头的奖金,过去20年间,悬赏金额已从100万美金增加到了330万美金。

宗教追杀令的背后,就是权力和它的光晕。

然而,进入21世纪以来,依附于宗教的权力光晕却逐渐暗淡。在伊朗国内,在制裁和腐败带来的经济困境下,年轻一代早就丧失了革命激情,对宗教日趋冷漠,对政治冷嘲热讽;在国际上,美国刺杀苏莱曼尼后,伊朗再度下代追杀令要在美国本土刺杀特朗普、蓬佩奥等高官,结果计划全遭挫败,反而伊朗自己的核科学家和情报人员继续遭到以色列暗杀。就在今年五月,以色列情报人员还在德黑兰刺杀了革命卫队负责对以色列敌对活动的负责人。

当以宗教形式发出的恐吓毫无效果,附着于宗教上的权力就会面临危机。这次拉什迪遇刺后,宗教领袖的威胁终于得到落实,伊朗舆论部门不顾伊核协议大环境大肆庆祝的行为,是一种宣泄,更是一种对国内国外重新塑造权力威严的尝试:如果事件是伊朗直接参与的,那么能在美国本土从事暗杀事件说明了伊朗国力强大能够震慑外部敌人;如果事件不是伊朗直接参与,那么由霍梅尼去世多年出生的黎巴嫩裔美国人完成的刺杀行动,说明伊斯兰革命的火种不仅完成了代际交替,而且播撒到了敌人的心脏,让国内外对宗教体制不满者放弃“和平演变”的幻想。这恐怕就是伊朗官方媒体和政客在拉什迪遇刺后表现出极度攻击性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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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朗地区用户搜索《撒旦诗篇》的数据 / 谷歌

不过,在伊朗国内,拉什迪遇刺能否重新唤起民众对宗教和宗教权力的敬畏,目前尚不得而知,倒是《撒旦诗篇》时隔33年后再度成为家喻户晓的作品,大家都很好奇这个让伊朗政府下达追杀令的作品,写的到底是啥。《撒旦诗篇》波斯语电子版在Telegram上伊朗群组中大量分享,谷歌上伊朗境内用户关于《撒旦诗篇》波斯语版的搜索连续两日爆表。伊朗人多年来对宗教的冷漠和无视被拉什迪事件打破后,他们开始关注的却是批判宗教的一方。

而海外生活的伊朗文化精英自然也不愿意自己的身份和形象被伊朗政府拉下水,一份由数十位伊朗著名宗教知识分子签署的宣言表示,“如果伊斯兰教是暗杀拉什迪的宗教,那我们就是异教徒”。

被追杀令构建的拉什迪

当然,追杀令下达至今,拉什迪虽然依然健在,但伊朗政府也并非一事无成——它成功给拉什迪打造出一幅反伊斯兰教的刻板形象,让后者不仅成为穆斯林的公敌,也意外的成为西方反伊斯兰教极右翼分子想象中的偶像。

拉什迪遇刺后,荷兰极右政客瓦尔德如获至宝,大肆鼓吹驱逐穆斯林移民,一些特朗普支持者也在社交平台上批评FBI光顾着抄特朗普的家搞政治打压,而对伊朗恐怖主义威胁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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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拉什迪 /  推特 @sayantansunnyg

然而现实中真实的拉什迪却是一位激进的左翼人士。他政治立场上接近桑德斯,支持禁枪,支持巴勒斯坦民众的合法斗争,反对伊拉克战争,反对特朗普的禁穆令,2016年大选投票给了希拉里。1986年,他批判英国殖民主义者印巴分治政策灾难的作品《耻辱》曾获得伊朗年度最佳外国文学奖。只不过他作为后殖民主义作家,一碗水端平,不仅批判殖民者的压迫,也批评反殖民主义者夺权后的胡作非为,最终因为《撒旦诗篇》一书,被伊朗政府成功贴上了反伊斯兰标签,并被世人沿用至今。

事实上,《撒旦诗篇》内容并非反宗教,而是对天启宗教中先知的人性、人在权力面前的堕落、宗教理想与现实困境间裂痕的反思,探讨了阿拉伯世界从拜偶像到一神教崇拜背后的权力野心。如果在基督教世界找一篇精神上最为类似的作品,应该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借伊万之口引述的《宗教大法官的传说》,如今这段论述已经成为西方文学和哲学经典。

拉什迪一直在鼓励人们战胜恐惧,也许穆斯林家庭出身的拉什迪最能体会到恐惧对一个文明的伤害。

中古时期的伊斯兰文明兼容并包,看重理性思辨,涌现出海亚姆、伊本西拿这样的数学家、医学家、史学家、哲学家和诗人,物质文明也如日中天。然而蒙古入侵带来的毁灭让穆斯林陷入恐惧,放弃了理性,转而寻求宗教启示,不再相信进步和探索,变得保守复古,试图从1400年前创教初期的时代寻求解决之道,而这又进一步加剧了穆斯林文明的衰朽,陷入恶性循环,直至今日。

拉什迪也因此对左派的“取消文化”和“伊斯兰恐惧症”标签大为不满,因为这些标签将穆斯林和伊斯兰文明像温室中的花朵一样保护起来,免于被批评与质疑,最终失去了在思辨中进步发展的能力。“取消文化”表面上是在保护非西方文明,事实上却让这些文明丧失生命力,逐渐沦为博物馆中的文物。

如今,拉什迪遇刺,除了让伊朗人重新认识这位文笔诙谐阐释跨文明个体困境的作家,也许也给了西方重新思考如何接纳异域文明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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