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P28落幕：关于原住民的好消息，与他们的努力

“因为祖先，我们不会从土地上迁走。”6月，托雷斯海峡原住民帕拜·帕拜（Pabai Pabai）作为证人在听证会中陈述道。这场听证会攸关家族的生存，帕拜穿着深色西装，搭配鲜艳的绿色衬衫和黄色领带，绿色和黄色是他家族的颜色。

数月之后，第28届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缔约方会议（COP28）在迪拜开幕。来自北美洲、拉丁美洲、南太平洋群岛等地区的数百名原住民来到大会现场提出诉求，包括让原住民更及时、直接、优先获得损失与损害基金的资金，将原住民的传统知识纳入气候变化的解决方案，以及制定申诉机制以防止原住民权利被侵害等。

气候变化虽在全球各地发生，但像原住民这样更依赖自然的人群更为脆弱。气候正义要求，不管是从导致气候变化的活动中获得的收益，还是因气候变化加剧受到的损失，都应平等地分配。这意味着，通过高碳排活动崛起的发达国家，有责任帮助易受气候变化影响的国家和原住民社区——他们不是气候危机的主要推动者，却最先受其影响。

然而，跟自身命运休戚相关的COP28谈判，只有极少数原住民能参加，且由于他们不是缔约方代表，只能观察，不能发言。

不过，这次大会也传来好消息。大会首日，各国就支持易受气候影响的发展中国家的损失和损害基金达成协议，并认捐数亿美元。12月9日，包括美国、加拿大、德国、英国等18个国家签署了由中国和阿联酋发起的《COP28气候、自然和人类联合声明》，《声明》提出，要确保原住民、地方社区、妇女、女孩、青年和其他弱势群体在所有层次的气候和生物多样性计划和战略的规划和实施中得到充分、公平、包容和有效的代表和参与。

这离不开原住民在会场外的多年努力——越来越多的原住民正在发出自己的声音，维护气候危机下他们被侵害的权利，这其中，就包括托雷斯海峡的帕拜和他的社区。

持续四年的努力

托雷斯海峡是分隔澳大利亚北部和新几内亚的水道，以第一个航行通过托雷斯海峡的西班牙航海家托雷斯（Luís Vaz de Torres）的名字命名。托雷斯海峡群岛由18个岛屿和2个北部半岛地区组成，它们散布在从约克角顶端到巴布亚新几内亚和印度尼西亚的边界之间4.8万平方公里的地理区域内。

●南太平洋岛屿鸟瞰图© Greenpeace / Bianca Vitale

这场听证会聚焦气候变化对托雷斯海峡的具体影响，在当地原住民的持续抗争下才得以发生。全球气候变化带来海平面上升、海水变暖、极端天气加剧等一系列影响，使得小岛屿国家面临突出的生存性威胁。由于不愿被动成为气候移民，托雷斯群岛的原住民选择举起法律和科学的武器向澳大利亚政府表达抗议。

2019年5月，包括帕拜在内的8名托雷斯海峡原住民向联合国人权理事会提交了一份反对澳大利亚政府的请愿书，称澳大利亚政府未能应对气候变化，侵犯了该地原住民的基本人权。2021年10月26日，他们向澳大利亚政府提出了历史性的气候变化集体诉讼，以进一步迫使政府通过加强减排力度来保护当地免受气候变化的影响。2023年，联邦法院先后在托雷斯海峡的博伊古岛（Boigu）、巴杜岛（Dauan）、塞白岛（Saibai）等地举行听证会，以在社区层面听取有关气候变化影响的证据，为2023年底最终的判决作补充。

被侵蚀的托雷斯传统文化

国际环保机构绿色和平澳大利亚办公室太平洋地区顾问西瓦·古登（ Shiva Gounden）在COP28期间强调：“长期以来，那些在气候危机中责任最小的人首先承受了气候影响。海平面上升、严重风暴和气旋以及海洋变暖威胁着当地人生计、安全以及独特的文化，这种情况正在太平洋发生。”

由于处于海拔较低的岛屿地带，不管在澳大利亚还是全球范围内，托雷斯海峡都是对气候变化极其脆弱和敏感的地区，这集中体现在：第一，托雷斯海峡群岛周围地区变暖的速度比全球气温上升的速度要快。第二，海洋酸化和海洋温度升高。第三，海平面上升，并伴随洪水和海岸侵蚀。从1984年到2015年，澳大利亚许多地方的沙滩海岸线以每年50 - 100米的速度后退。第四，极端天气事件的频率、规模和强度增加，如陆地和海洋热浪、严重风暴和洪水。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澳大利亚北部极端炎热天气的强度和频率显著增加，极端寒冷天气的强度和频率显著减少。第五，对生态系统和生物多样性的危害和破坏。气候变化导致澳大利亚北部的珊瑚礁白化现象更加频繁和严重。第六，对人体的危害。由于本身健康状况不佳、基础设施不足和贫困，气候变化对健康的威胁在土著社区尤其突出。热浪和长时间的高温会增加突发热应激、心脏病、中风、呼吸系统问题、认知能力、心理健康等健康问题的发生率。

这些气候变化影响不仅在物质上，更在文化和精神上对原住民带来了损失。以帕拜为首的原住民在这起集体诉讼中的核心诉求之一，便是要求澳大利亚联邦政府承担义务保护当地文化Ailan Kastom免受气候变化伤害。Ailan Kastom是包含习俗、传统、仪式和信仰在内的整体，包含当地人与托雷斯海峡群岛和周围水域独特的精神和物质联系。

●气候变化对托雷斯海峡地区马西格岛椰树的侵蚀 / Torres Strait Regional Authority

一方面，托雷斯海峡群岛岛民在生活方式上依赖这块土地和水域。这些原住民主要以渔业狩猎和农业种植为生，例如儒艮、海龟狩猎等。同时，托雷斯海峡的社会以图腾氏族组织，这里的每个人一出生就带有属于自己的图腾动物、星座和风。海龟等生物不仅是当地人的主要食物来源，还是他们的图腾动物之一和其文化仪式的一部分。

然而，这些生存和文化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正因气候变化受损。当地海洋生物的食物——巨大海草田正在消失，曾经丰富而肥胖的儒艮和海龟也正在减少。2016年，泊卢玛岛（Poruma）和马西格岛（Masig）沿海椰树遭受了侵蚀，椰树的叶子同样被用于文化仪式。岛上部分地区在巨大的潮汐洪水中吸收了越来越多的盐分，以至于已经无法再种植芋头、甘薯、木薯和西瓜，而这些世代以来都是文化、生计和贸易的来源。

●澳大利亚西海域的海龟 © Harriet Spark / Grumpy Turtle Film / Greenpeace

另一方面，Ailan Kastom还包含将托雷斯海峡岛民埋葬在当地墓地，并举行哀悼仪式的传统，这意味着当地人世世代代的祖先和他们共同生活在这里。哪怕是无人居住的岛屿，在Ailan Kastom文化中也是参观圣地。这块土地对这些原住民而言，不是普通的住宅地基，不是一个可以随意因故搬迁的场所，而是承载了厚重传统和情感的独特家园。

然而，由于受到气候变化影响，目前当地村庄的许多部分仅略高于涨潮，经常受到水浸的影响。托雷斯海峡群岛上的住宅和墓地等重要遗址的位置不得不根据当前的海平面进行精细的调整。但这些调整效果有限，许多托雷斯海峡岛屿仍然一直并继续受到洪水的影响，文化遗产遭受损失。2012年和2018年，塞白岛遭受了严重的洪水，对当地墓地造成了破坏。马西格岛、无人居住的土都岛（Tudu）等许多岛屿上的墓地也同样遭受洪水侵袭。在博伊古岛，托雷斯海峡岛民祖先曾举行仪式、扎营和监视新几内亚勇士的圣地，现在也完全被淹没了。

气候不平等不仅体现在排放贡献和损失损害的不对称上，同样体现在这种情感的悲剧色彩上——对土地情感尤其深厚的小岛屿原住民却在气候变化问题上尤其脆弱。上述传统和文化因素使得气候移民对这些原住民来说更难接受。帕拜在听证会上发言称，“祖先是我们最重要的人。他们的知识、理解力代代相传。他们赋予我们今天的身份，让我们认识自己。如果我的社区陷入水下，我将失去我在土地上的身份，我将失去祖先给予我们的所有经验，因为他们将不再与我们在一起。因为祖先，我们不会从土地上迁走。”

气候诉讼：让原住民的声音被听见

这并不是世界上第一起民众因气候变化问题感到不满而起诉本国政府的案件。2015年，886名荷兰人就曾在紧急议程基金会（Urgenda Foundation）的帮助下将荷兰政府告上法庭，称其在防止气候变化方面做得不够。2015 年，海牙地方法院裁定政府必须在2020年底前将温室气体排放量减少至少 25%（与1990年的水平相比）。该裁决要求政府立即对气候变化采取更有效的行动。针对荷兰政府的乌尔根达气候案是世界上第一个公民确立其政府有法律义务防止气候变化加剧的案件，具有重要的里程碑意义。

但并非所有气候集体诉讼案件都能获得成功，气候变化集体诉讼的结果仍然具有较大不确定性。例如，2015年，包括朱莉安娜（Juliana）在内的21名青年在非营利组织“儿童信托基金会”（Our Children’s Trust）的帮助下起诉美国政府通过鼓励和允许燃烧化石燃料，故意侵犯了他们的生命、自由和财产的正当程序权利，以及政府保护公共场所的主权义务。他们要求美国制定并实施一项可执行的国家补救计划，逐步淘汰化石燃料排放，以稳定气候系统。但最终第九巡回法院认为，命令联邦政府采取“减少化石燃料排放和应对气候变化的综合计划”超出了补救权限。

和以往的气候变化集体诉讼案例类似，托雷斯海峡原住民们认为本国政府的气候减排措施不够有力。他们希望澳大利亚政府按照 “最佳科学依据”（Best Available Science）来做出新的气候承诺。2015年，澳大利亚政府通过了到2030年在2005年的基础上减少26%-28%温室气体排放的目标。但根据澳大利亚气候管理局（The Australian Climate Change Authority）的建议，到2030年，澳大利亚的温室气体排放量需要在2000年的基础上减少40%至60%。尽管在他们提交诉状的两天后，澳大利亚就提出了新的2050年净零排放目标，但2030年目标依然维持现状，这仍不能让托雷斯群岛原住民满意。

与以往案件不同的是，这起案件是第一起澳大利亚原住民发起的气候变化集体诉讼案例，而原住民作为边缘人群需要得到更多关注，这不仅关乎应对气候变化、减少碳排放、增强适应力，更关乎气候正义的声张。帕拜在一场采访中表达了自己的愤怒：“对于山火、洪水等气候灾害，政府都迅速应对，但对于发生在我们岛屿上的气候危机，政府却没有反应，这让我觉得它们不关心这里。”

但他的愤怒同时也成为了积极改变的开始。在托雷斯海峡之外，他们也向世界呼喊。2023年7月，他们踏上了绿色和平的彩虹勇士号舰船，从澳大利亚港口凯恩斯前往南太平洋岛国瓦努阿图，支持一项诞生于瓦努阿图的开创性法律运动。这项运动旨在将气候危机诉诸世界最高法院——海牙国际法院（the International Court of Justice），呼吁对污染大户追究法律责任，并保护受气候变化影响最严重的人的人权，这突出了太平洋岛国和原住民的特殊处境。

●帕拜在彩虹勇士号太平洋之旅中© Greenpeace / Island Roots

●彩虹勇士号驶入瓦努阿图的港口 © Greenpeace /  Island Roots

令人欣慰的是，联合国人权理事会委员会在审查了2019年托雷斯群岛原住民的联合申诉后，认可了气候变化影响对托雷斯群岛的文化意义，并于2022年做出决定称，澳大利亚未能充分保护托雷斯岛民免受气候变化的影响，这侵犯了他们享受文化的权利，无法保证他们的私人生活、家庭和家园免受“任意干涉”。虽然这未得到澳大利亚政府的积极反应，但也为这起案件注入更多乐观因素。

在博伊古岛的当地语言中，“Mura Kalmel Sipa”（Together We Stand）是 “我们站在一起”的意思。帕拜带着这句标语踏上了绿色和平彩虹勇士号，为太平洋岛国伸张气候正义。在气候危机前，全人类都应该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