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警惕作家像满清遗老”
作者 / 田不然
《景恒街》定稿是在2018年9月,当时ofo小黄车已经传出“北京总部人去楼空”的消息。娱sir问笛安,故事的走向有没有参考ofo——二者经历如此相似,都关于互联网创业,都一度风光无两,烧钱无数,最终双双鼓衰力竭。
“这个真没有,我哪敢。”笛安笑着否认。
笛安
娱sir多少有点失望,这部书的主要成书原因已经被写得太多了,笛安自己写,媒体也写。在2015年的“某个深夜或者凌晨”,机场高速附近练车的笛安,打开电台,听到了学生时代很喜欢的歌手“信”的歌声: “敬这无言以对的时刻。打烊了,该走了。”
深夜总关乎情动于衷。写一个爱情故事吧,笛安决定,一个“关于当下的,北京的,成年人之间的爱情故事”。交稿子时,书名还是空着的,因为笛安不是很会取名字。编辑最终定名的“景恒街”,既是男主人公关景恒的名字,也时北京一条真实的街道,西起永安里,斜穿北京中央CBD后,抵达东三环辅路。
“你还相信爱情吗?”
“你问得太多了。”
《景恒街》的结尾对话很有名。
“这是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也是一个关于成功的故事。”笛安把后记贴到微博上时,已经凭借此书,成为第一位获得“人民文学奖长篇小说奖”的80后作家,在此之前的三位作家分别是麦家、毕飞宇和刘震云。
“爱情是一种幻象,成功也是。”她说。
心怀不甘或者热烈渴望
听说自己获得“人民文学奖”的时候,笛安第一反应是搜索一下这个奖项,看着很多获奖者的名字都曾出现在课本里,“一瞬间有点紧张”。
颁奖现场
写作得到的回馈总是出乎意料。这个学生时代被父亲断言没有写作天赋的人,19岁留学法国,在语言不通带来的隔阂感与孤独刺激下,开始创作处女作《姐姐的丛林》,“那时我不太懂在《收获》发头条对一个写作者来说意味着什么。”
至于让她名声大噪的《西决》,她至今也没有弄清楚为什么会成为自己销量最高的小说。但此后三登作家富豪榜,斩获包括“人民文学·长篇小说新人奖”等纯文学奖项等履历,印证着笛安出版人郭敬明对她说的话:“你从此不一样了。”
“《景恒街》只是想给自己在北京的八年时间写一个故事,没有想到会得到这么大的肯定。”笛安对媒体说。“这本书用了17万字,只是想写出来那一点点的无以言表”——“无以言表”并非空洞的措辞,被问及在北京印象最深的事情、最难过的事情、最放肆的事情,她会想很久,然后告诉娱sir,“不记得了”。
但透过《景恒街》,读者可以明显看到北京浮动的欲望。关景恒是来自小镇的过气选秀歌手。说不清楚,他和女主人公、投资人朱灵境结婚,到底有没有一重目的是顺利拿到融资。他推出“粉叠”APP,要让粉丝变成一个职业,期间不惜背叛朋友,收买粉丝倒戈爱豆。
大厦倾颓之际,他既会“带着酒意,索要她的身体,她会像是逃命那样地契合他”。又会以妻子为筹码,要挟和其纠葛不清的上司,给穷途末路的公司注资。
“我喜欢写心怀不甘的人,或者换一种说法,是一种强烈渴望的心理,以前我写的都是女主角,第一次就写了一个男主角”笛安说,“我觉得中国的男生很多有关景恒这样的问题,他总认为成功的意义就是尽可能地操纵多少人,这个是我无法理解的地方。”
讲到这里,笛安突然压低声音,带着分享恶作剧的神秘,告诉娱乐产业(ID:yulechanye)书中人物和自己的相似之处,“关景恒对他少年时代的生活是无所谓的,因为他觉得他只是暂时来这个人生居住一下——这个在我小的时候我是有过的。”
笛安的老家是太原,一个当时拥有200万人口的省会城市。但她对太原的记忆却“坚固”而“错误”:这是个人口很少的、灰扑扑的地方。汽车声、摞钢板声会若隐若现,空旷的街道上,只有小笛安自己一人。
我为什么是我?我为什么要过这样的人生?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生活?幼年的笛安想。
没有归属也是一种归属
“笛安的《景恒街》在创业、融资、商战故事里融入办公室政治与都市爱情的情节......既有贴切的城市生活气息与质感,又不乏恒久的悲悯情怀......”
据公号“树小姐”记录,当听到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李敬泽代表人民文学长篇小说奖评审委员,颁发奖项时,笛安感觉“太尴尬了,真的。”她觉得每个人都很有诚意,“但是任何情况下,我听当众有人在点评我的作品,我都觉得很吓人。”
这似乎不该是“文二代”的态度。笛安的父亲李锐,受瑞典汉学家,诺贝尔文学奖十八位终身评委之一马悦然青睐,是后者翻译的中文小说最多的作家。虽然李锐否认马曾经对他说过是“离诺贝尔文学奖最近的人”,但这仍然证明着什么。笛安的母亲蒋韵,则是山太原文联副主席。
笛安父母
但笛安没有继承父辈们对宏大叙事的迷恋,她曾经表示“是孤独教我写作,不是我爸”。
“我从来不是这样的一个作家:要写历史长河,要写大时代,要写史诗,要波澜壮阔——实际上你又不是古人。”笛安说她“没有想要给这一代人代言”,比起警惕时代,警惕互联网、IP大潮,她更警惕“作家像一个满清遗老一样,认为这个时代怎么这么堕落,还是以前好”。
但她也不是很“亲民”,她不想如很多作家一样,当编剧。因为“写小说本身就不是为了让它变成一个真人出演的东西。”
给《景恒街》里安排了个资本泡沫破碎的结局,因为虽然不刻意警惕时代,“保持一种怀疑的态度,是我们作为一个人,在任何情况之下可能都需要的。”据《人物杂志》报道,曾经面对签售时热情的读者,笛安感到害怕——“万一他们认错人了,其实我不是那样的。”
她更多时候回答的是“无所谓”。介意被当成青春作家吗——无所谓;介意成为一个成为打通通俗与严肃文学通路的符号人物吗——无所谓;介意总提起你的父母和郭敬明吗——无所谓。
精力则被用来舒展自我,从写作伊始,就有各种各样的人问笛安,为什么作家不多写一下当下呢?“这个问题涵盖的范围不单是中国的当代文学。”笛安说,“《景恒街》是我想真正地的写一个当下的故事,这是我想做的。成功与否,或者我的完成度有多少,都是另外一件事,但我是真的想做这样的实验:书写当下的文学它能做到什么程度?”
那你写的是“当下的北京”,自己又在北京生活近十年,你属于北京吗?娱sir问。
“不属于。”
“那你属于哪里呢?”
“哪都不属于”笛安说,“不需要。我也是后来在欧洲走了一圈,见过非常非常多这样的人。然后渐渐相信了,这个世界有相当一部分人是像我这无所谓归属的。我的第一感觉我是太原人,但精神上的归属其实并没有——没有归属也是一种归属。”
城市乡愁
聊天时,“年轻的时候......”出现的频率不低。
因为年轻,本能地用鱼死网破的方式处理冲突,所以“龙城三部曲”的结尾,西决入狱,东霓枯守龙城,南音成为一个感情的赎罪者。
龙城三部曲:《西决》、《东霓》、《南音》
现在“长大了”,写《景恒街》,有些说不出来的东西都让它说不出来。
变化要以女儿的出生为分界线,这件被笛安自评为过去四年——从上一本书《南方有令秧》到《景恒街》的时间,最重要的事情,让她“自然而然变成一个相对更平静的人”。
“对于小朋友来讲,喜怒无常,情绪不稳定最致命。”谈及这想法和童年经历的关系,笛安“噗嗤”一声笑了,“这个不能说”。
“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她背了一句辛弃疾的《丑奴儿》——“小的时候只是觉得这个句子写得很好,因为诗人很厉害,长大了以后你会知道它在讲什么。”
成长是一个延绵迭见的事情。2008年,笛安与郭敬明的“最世文化”签约,同年2月,开始动笔《西决》,首印20万册,不到半年,全国销量便突破50万册。隔年笛安留学归来,决心做一名专职作家。2011年12月,担任《文艺风赏》主编,2014年,新作《南方有令秧》上市,获“人民文学新人奖·长篇小说,首印40万册,一个月内加印三次。
2018年,《文艺风赏》停刊。12月,《景恒街》面市,腰封上有一句话:“北京不是我的家,我只是深爱它”——笛安重要的人生时刻几乎都在北京完成。
“北京虽然对于年轻人来说,真的不算友好。但我们都是各个地方来,所以都没有来历,大城市都是这样,在这一点上它是公平的。 ”曾有人问笛安,为什么《景恒街》里,除了男主人公,剩下的人都是好像孑然一身的出现在这个城市,没有介绍根脚,“我说可是我在这将近十年,经历的都是这个样子啊。”
“她笔下的人物都对城市生活有着浓厚的“乡愁”,即对城市家乡的深深的热爱、眷恋之情。这种“城市乡愁”,使得人物以一种“现世姿态”积极面对生活。”批评家张自春的评价,被媒体广泛地引用,来界定笛安的作品中的“城市乡愁”。都市场景既是人落寞情绪的具象化,又安抚着都市人焦虑孤独的心:
在城市里,恐怕停车场是唯一一个类似大自然的地方,有自成一体的逻辑,并且虽然不轻易表达,可是从深处散发着拒绝人类的气息。
只是,如果这个工作也没了,那唯一一个能接纳他的去处,也许真的只剩下了五十九号高速......他完全不介意自己死了之后,骨灰随便埋在漫长的五十九号沿线的任何一个地方,车来车往就像潮起潮落,夕阳必然认得出来何处埋葬着这个中国人。
人事代谢、历史延宕于是汇聚其中:同样是解读都市场景,在名家云集的“场景文化丛书”中,主编、著名文艺批评家孟繁华,称丛书的目的是“用怀疑和批判的视角,揭示都市场景“背后隐含的文化政治的掌控和支配,揭示了日常生活审美化背后的商业利益诉求和种种意想不到的“美丽陷阱”——他是1951年生人。
起自五四前后,又在1942年被毛泽东《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后赋予了强大政治势能的乡土文学,虽然终将因为城市化的推进,年轻作家对乡村社会经验的缺乏而退场,但其精神余绪却仍然笼罩着人们。
“在我看来,不少纯文学也好,纯市场化小说也罢,有个通病——城市更多只是‘壳子’,其中的伦理仍停留在非常传统乃至保守的阶段,接近农耕时代。”笛安对媒体说。
但“胜利”可能不属于观念抵牾者中的任何一方,已经有新的力量无声却茁壮生长。笛安的母亲蒋韵记载,4岁的外孙女喜欢看车,警车、消防车、水泥搅拌车、工程抢险车、救护车......一天,坐在车里,小朋友沉默不语。
忽然,她问妈妈,说:“我们是在电视里吗?”
她妈妈一时没有明白,回答道:“我们不在电视里呀。”
小朋友想了想,告诉妈妈,说:“我们是在电视里。别人看我们,就是在看电视。我们说话,下面还有一行字。我们在别人的电视里。”
笛安“顿时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