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智化：分析与应对

自2019年末的新冠疫情以来，欧美反疫苗、反口罩、反5G等形形色色的反智活动，让中国人大开眼界，惊诧于一贯傲视全球的老欧洲和自诩人类灯塔的美国，从民众到领袖怎么会出现如此多违反科学理性的言行。反智化和民粹、极右等结合在一起，借助和制造了很多的“政治正确”，严重干扰了国家的政治环境和发展环境。相反，近代以来一直积贫积弱的中国，第一次发现自己在一些方面不知不觉领先了全球，第一次可以平视这个世界了。

什么原因使反智化的社会现象在欧美如此火爆、而在中国不显？

反智化的特征

反智即反理性，是对现代意义上的理性和科学的怀疑和反对。具体而言，反智化具有如下几个特征（劳思光，《当代西方思想的困局》）：

1、片段化

反智化总是在一个局部的范围内先作一种否定的思维，然后依据小范围、片段化的结论去作普遍、全体的判断。但即使片段里的论证是可以成立的，为什么可以据此而发展成普遍化的判断？德希达、福柯、罗蒂等都是这个趋向，“片段化”的病态使得他们的理论本身变得非常扭曲。“片段化”这种思考方式并非使我们更精确地了解世界，而是突出一个局部的观念，再透过它来笼罩整个社会历史，如此便形成了所谓的“片段化”病态。

2、特权化

反智化人士想要否认理性的言谈，但奇怪的是，他们又非常相信自己的理性。实际上，反智化站在反理性的思维立场来说话，似乎是把自己使用的语言看作是拥有一种特权地位的语言了——它发出的语言是有效的，而其他人、其他立场的语言是无效的，就连其他的“合理性”概念在它看来都是可疑的。所以哈贝马斯质疑，这些人好像很有把握地否定了一些标准，但难以解释为什么会如此有把握？所以说，反智化的特权化是非常严重的，他们一方面认为理性思维是不可靠的、虚幻的，另一方面偏偏认为自己的思维是可靠的、有道理的。

2022年1月15日，法国巴黎民众上街抗议新冠疫苗接种和防疫政策。欧洲最大的面向青年的“反疫苗护照”组织之一Mass-Voll 声明，“不想戴口罩的人”不应当被限制接触，“不想打疫苗的人”不应当被歧视。瑞士卢加诺大学公共卫生学院教授苏珊娜·萨格斯（Suzanne Suggs）对此评论道：“有些人对于什么是自由有着非常扭曲的想法……他们认为伤害别人是他们个人的权利。”（图自人民视觉。2022-01-17 观察者网 刘骞）

3、虚无化

反智化思潮这种片段化、特权化的病态，使得自己都不能解释自己，而更严重的是缺乏“主张”。这种不相信理性，对合理性的质疑，就会指向行为主张根据何在的问题，这才是真正严重的问题。就社会文化意义来讲，由于反智化现象的反理性，结果它一切主张都好像是虚无的；而它又好像坚持一些价值标准，但因为使用一个矛盾的逻辑，在行为上就会蕴含一个自毁的行为。我们强调人不能依照矛盾的思想去活动，因为采取矛盾思想的后果是任何价值都不能成立，这就是虚无化的病态；而更根本的危险，不是认为没找到真理，而是认为根本没有真理。虚无化的最典型代表是历史虚无化，以重新认识历史为名，否定历史进程和历史人物的真实意义甚至存在，其中很多包含了特意的政治目的。

反智化的原因

反智化在欧美的蓬勃兴起，既有宏观的历史原因，也有微观的技术原因。

1、历史背景

现代思潮对人类社会文化的未来原先有很强的想法，这个想法在20世纪落空、失望之后，才产生了以否定现代文化为主的后现代文化，其中包括反理性的思潮。

18、19世纪，特别是19世纪的欧洲，由于科学知识与技术的进步，科学革命和工业革命的发生，人们对于人类社会制度的想法，一切都是向上的趋势。这种观念部分跟生物学上的达尔文主义有关——基本上认定人类历史有一种进化的趋势。知识分子这种对社会一般想法的叙述，其代表就是英国史学家韦尔斯的“希望的世纪”。可是这个“希望的世纪”所代表的乐观主义到了20世纪就逐步衰落：一方面人们看见经验科学、技术的发展，另一方面社会内部文化的冲突开始浮现，于是成为了一个“迷失的世纪”。乐观主义破灭的关键在哪里？

一次世界大战，交战双方都不是为了某个崇高理想，而是为了谁做主，也就是世界秩序中的领导权或霸权而开启的人类灾难，没有正义可言。而二次大战期间，德国人崇拜权力偶像、把人当成神的夸张现象，以及纳粹大屠杀的悲剧，使得欧洲人面临这个问题：为什么从希腊下来，特别是启蒙运动以后，大家谈人道、人权、民主政治、自由经济，但在这个现代文化发源地的欧洲会产生一种绝对主义与极权主义的权力崇拜？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需要解释却始终没有得到合理的解释，因此二战以后，欧洲人对自己的信心逐渐丧失。原先欧洲人以自己的文明自傲，而在二战以后，欧洲人理性的生活态度与思考态度受到打击，开始怀疑理性的功能，在社会上就产生了对于理性的不信任观点，这就是后现代纷乱思潮的根本动力。

黑格尔有一个历史文化模型认为，历史是阶段地发展的，是一个正、反、合螺旋发展的过程。每个文化发展到一个阶段，正面功能都展开了，逐渐地就会出现原先文化无法解决的新问题、新困难。事实上任何文化都是有所欠缺的，因为世界的问题是无穷展开的，永远有新问题、新困难，新问题一出现，旧的文化就显示出缺失了解决问题的有效方法这一块，这时就需要去面对和解决这些新问题、新困难，然后文化才能由此走入一个新阶段。与此相对应的正是，工业革命催生的现代文化，包括科技、经济、综合实力，20世纪晚期先是在欧洲，随后在美国，分别遇到了它的发展瓶颈，进入了一个长期停滞的过程。这意味着，现代文化在这些地区的正面功能已经进展到一定程度，已显现一些自身无能为力的地方，负面倾向逐渐展露出来，负面因素逐渐发生作用，所以人们对现代性的不满逐渐增加，并顺着这种思想，逐渐做出种种反理性、反智的事情。

那么同样是在现代化进程中的中国，为什么没有走入大规模反理性、反智的魔障中？中国的现代化努力虽然从晚晴的“洋务运动”就开始了，但真正有规模的工业化和现代化实际是从新中国抗美援朝胜利以后、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1953—1957）才开始的，落后于英国至少150年。在现代化的进程中，中国还处于爬坡的阶段，离坡顶的停滞平台还有相当长的路程，中国还有相当多的现代化技术需要学习、相当多的现代化目标需要达到。当前的中国还处于对现代化的学习和追求中，还保持着对现代化的高度信任或迷恋，甚至是对自己的实力水平还有很多的不自信，既不到时间、也不会怀疑和反对现代化，因此反智化的现象还难成气候。

但是，中国香港和台湾地区与大陆不同，他们因为各自的历史原因，在现代化的进程中比大陆要早和快，因此他们也更早进入了发展的停滞期，更早产生了有规模的反智化现象。港台的政治乱象，与反智化的发展密不可分。

2、技术背景

上述的历史背景滋生了反智化，但如果没有当今的技术条件变化，反智化不会如此快速地兴盛和壮大起来。

信息去中心化。互联网天然就是偏向去中心的，自媒体的产生是必然的。从大众媒体到人人都是媒体的转变，使传统媒体的信息中心、信息权威的地位崩然而解，形形色色的信息不再受制于信息中心或权威的审核和管制，得以在互联网上遍地而生、布满各个角落。这种网络环境使得各种信息能够以极快的速度生产和传播，无论信息的真假。另一方面，大量已经走红和希望走红的自媒体人，既没有足够的能力来识别和过滤所有非理性的信息，又有强大的动力来生产或传播所有热点相关的信息，无论真假，因此反理性、反智的各种信息在这种网络环境下当然就会极速散布、畅通无阻。

信息碎片化和快餐化。信息去中心化的后果之一是，非中心或权威的个体或单位，受专业能力或资金成本的限制，难以生产出大量有长度和深度的信息，而只能生产或加工出短小、肤浅的信息。另一方面，在信息大爆炸的时代，个人每天要接受海量信息的轰炸，对于具有长度和深度的信息，往往无暇接受，相反乐于接受的是短小、肤浅的信息。这就是微博流行的原因，而短视频的流行进一步促进了这种趋势，短视频加手机，在当前的技术条件下几乎将信息碎片化和快餐化做到了极致。碎片化和快餐化信息的大范围泛滥，客观上扼杀了很多人获取全面和深刻信息的机会，扼杀了很多人进行系统思维和知识沉淀的机会，使人更容易依据视野所及的非准确信息作出自认为准确和普遍的判断，而实际上愈加难以接近和接受理性的观点，让反理性、反智的各种信息能够更方便地趁机而入、占据心智。

反智化的应对

根据反智化的特征和原因，相对的应对方法概略如下。

第一，保持发展。防止反智化的最根本方法，是保持文化、经济等持续发展。但发展是一个宏观任务，短期难以见效；如果没有一个有利的环境、长期的计划、稳定和高效的政府，一个国家或地区的持续发展是很困难的，很可能到一定时候发展受阻就会成为一个必然的客观问题，即使强大如美国也不可避免地进入了发展停滞期。

第二，解决发展中的问题。分配、两极分化、公平与效率、长期与短期、人口与移民等，这些问题不易解决，很多是根深蒂固的，如果能够解决得好至少可以推迟停滞期的到来，延缓反智化的兴起，甚至可能会催生出一个新的发展循环和文化阶段；如果任由问题恶化，极右等势力必然会应运而起，反智化趋势就会愈演愈烈。

第三，开办免费网校，继续普及基础知识。开办一所公立免费的继续教育网校，向全民普及最新的基础知识，全体公民随时都可免费入学，全部电子教材及课件都免费。教材内容以义务教育阶段的国家统一教材为蓝本，增加少量最新的科技知识、人文知识，每年修订一次；以后根据情况酌情加入高中阶段教材内容。教材之外，网校还向全民提供免费的基础知识工具书，如汉语字典、词典、国史、党史等，这些工具书可由国家购买版权后开放或直接由国家组织人员编写。所有45岁以下的公职人员、公私教职人员等，每2年必须参加一次网校的远程考试；试卷内容随机抽取自题库；考试成绩必须达到合格的初中毕业生水平，不合格可补考，补考一次后仍不合格，列入升职黑名单或禁业名单4年。开办这样一所网校，难度不在技术和资金，而在决策和制度整合上，但新中国初期就有开办扫盲班、夜校的壮举，利国利民，现在国际形势下，中国要复兴、要披荆斩棘砥砺前行，民众的知识水平就要能跟得上，不能出现欧美那样的反智群体，网校就是新时代的扫盲班、夜校，同样是利国利民的。至于免费开放一些基础工具书，相当于文教领域的官办基建工程，但成本极小、收益极大，可以让国家掌握应用范围最广的基础知识方面的解释权，引导民众的心智；相反，放任这些基础工具书私营，一方面，工具书的价格不低，抬高了民众随时获取知识的成本和门槛（当前的官修国史党史因为价格原因拒人千里实在匪夷所思），另一方面，私营工具书的质量良莠不齐，其中夹杂的私货不少，有意或无意误人子弟的地方不少；因此，知识领域的高端或专家层次上，只要不违法，仍然是百花齐放，但基础层次上必须归于国家统一管理。

第四，建设信息中心，及时发布权威信息。信息中心的内容由国家统一建设和发布，核心目的是维护信息的权威性和科学性，分为两大模块：网络百科全书、实时信息发布。百科全书由国家直接管理或委托学术机构管理，形式如维基百科、百度百科，内容由官方授权机构审核，强调信息的权威性和科学性，以及信息的广度和深度，及时增加新条目，目的是成为民众必备的获取知识的第一参考工具，从源头上杜绝反科学、欠科学的知识出现。信息发布功能，类似于已有的国家政务服务网，但面向的是全体居民，按省市县等区块、安全卫生教育等条线，分频道实时发布最新的重要信息，强调信息的权威性和及时性；用户可定制自己关心的频道，但不可为空；信息终端要覆盖移动设备、电视设备、计算机设备，信息形式包括视频、音频、文字；紧急状态下，信息以广播或电视的形式推送，替代过去的收音机或电视机；目的是成为民众必备的获取信息的第一来源工具，最大程度上铲除谣言产生的土壤；另外，在官方发布信息之外，可考虑增加民众发布相亲等非商业信息的功能。

第五，组织网络民兵，对抗网络水军。寓兵于民，侧重于青年网民，选拔更大规模的“朝阳群众”，按民兵或志愿军的建制进行组织管理，并定期进行引导网络舆论以及识别、诱导、反击敌方水军和网军的培训，目的是最大程度上消灭国内的敌方水军和网军，扼杀敌方言论、反智言论等，至少占据国内网络平台上的舆论主导地位，维护一个健康的网络环境，让新冠初期国内谣言满天飞的那种乱象不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