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内卷”概念的初步澄清
学习哲学的一个好处,是在讨论现实问题的时候,能帮助我们澄清大家讨论这个问题时的概念和方法,抓住这种讨论的底层逻辑。
比如我这些天讨论的“内卷”问题,很多同学就并未将这个概念搞清楚。——虽然我提示过:并不是一切竞争都叫“内卷”,但还是有同学在评论我的文章时说:
“如果按照真正内卷的机制,应该会有这样的结果——很多人的实际素养肯定会远远超于这个职业需要的。但是现实生活中,真的是这样的吗?依然很多人,名不副实,浑水摸鱼。”
应该说这位同学是认真思考了问题的,也很敢于提出自己的想法,很值得欣赏。问题在于她很明显还是把“内卷”等同于“激烈竞争”、“超过人们承受能力的竞争”了:她的意思是竞争如果真的很激烈,激烈到人们不能忍受的程度的话,现在各行各业人们的素质(比如教师素质)应该是优中选优很高的了,但并不是如此,所以说明其实竞争还远没有激烈到人们不能忍受的程度,现在说“内卷”很可能是无病呻吟。
她不知道的是,竞争激烈程度在提升,但是人们的素质并没有真正提高,这正是“内卷”的特点。这就好比我们有些教育主管部门,竞相要求各个学校参加各种名目的竞赛、评比,不断地让每个学校来比你这个知识竞赛得多少分,那个卫生评比排第几名,各种报表材料做得是不是细致美观——这种“报材料”的竞争越来越激烈,要做的事情越来越繁琐复杂,但是老师的素质真正因此而提高了吗?学校的教学质量因此而提高了吗?国家真正的教育目标因此而实现了吗?都没有。这就是“内卷”。
“内卷”的英文是involution,现在从大家对社会中“内卷”现象的分析来看,它普遍被用来指一种事物内部无限复杂化(假如这个事物是一种竞争机制的话,那就是竞争的无限复杂化)但事物本身却并无实质发展——既没有渐变(evolution)也没有革命revolution)——的状况。
所以现在要画一下重点,现在大家说的“内卷”至少包括两个要点:
1. 事物的无限复杂化或者竞争的无限激烈化;
2. 事物本身没有因为这种复杂化或竞争激化而得到实质性发展,在获得应有的效益这方面,反而因为把资源和精力耗费在这种无限复杂化琐碎化的竞争中,而让事物陷入了停滞。
反对“内卷”的人,并不是仅仅不喜欢“内卷”带来的勾心斗角、穷于应付、心力交瘁的消耗感,更重要的是,他们认为这些消耗不管对个人对社会,其实都没有价值(比如春秋战国时代的百家争鸣,也是非常激烈的竞争,其投入的精力强度也是很大的,但没有人认为那是内卷,因为那种竞争的结果,是产生出了对社会有巨大推动作用的各种思想),唯一的价值就是维持那个“内卷”系统本身的存在,也就是不断地找出越来越苛细琐碎的理由把一部分人淘汰掉,并让大家感到习以为常,从而维护制造这个内卷系统的人(比如官僚主义者或资本家)的权威和利益。
“内卷”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含义呢?
这个词本来是一个生物学概念。
在达尔文进化论出现之前,人们总认为生物和一般物质不同:生物的结构与功能是如此精密地协调好的,比一般的仪器钟表还要协调很多倍,而且能够自动对外界作出反应——这在他们看来,都说明生物体中除了一般的自然物质外,还包含了一种有智慧的“目的”,才能形成这种与自然物质不同的有机形态。换言之,人们那时用“目的”来解释有机生命体与一般物质的不同——通俗地来讲,就是造物主把自己的目的赋予了生命体,生命体不是靠着自己机械本性而成为生命体的,而是按照造物主预先设计的目的而生长、活动的。
但这个“目的”是怎样作用于有机体的呢?
按德国哲学家康德在《判断力批判》(邓晓芒 译 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76-279页)的分类,当时有这些解释:
1. 偶因论:这种学说认为是在每次两性交合之后,“至上的世界原因(其实就是上帝——笔者注)”把目的赋予交合之后所产生的那一堆物质,使其具有生命特性; 但有人(包括康德自己)认为,如果两个有机体进行两性交合的时候,造物主就临时给他们一个目的,下一次两个有机体交合的时候,造物主又再给他们一个目的,这就显得这些目的都是随机发生的偶然作用,不是理性所能理解的,事实上也不能体现造物主的智慧——造物主应该有一个通盘考虑,体现出整个理性的设计,否则这和物质本身的机械作用又有什么区别呢?而且这样做的造物主,似乎也显得太笨了,他的工作似乎是被动的,是被两个有机体的交配时间牵着鼻子走的。
所以他们提出了:
2. 预定论:这个“至上原因”只将这个目的放进每个物种的最初的那个生命体中,然后那些生命体就自动产生一代又一代的同类生命体,这就不用劳驾“至上原因”还要一次又一次地等着两个有机体互相“找到感觉”、“性趣大发”之后再临时干预了——康德他们显然认为这是个更好的解释。
但是这个“预定论”,到底预定到什么地步?预定的是什么东西?
这又有两种看法:
2.1预成论(或先成论):这种学说认为“预定”的是“每一个个体”,这就是说每一个生物个体早就在母体中完整地存在着。比如说,母体的一个卵子中就已经包括了一个人的全部器官(卵子中已经有小手、小脚、小眼睛,只不过那时人们还看不到而已)——接下来的出生和发育,只不过是这些早就存在于卵子中的小手小脚小眼睛等器官不断长大,被人们看见而已。
但是康德他们又不同意这种看法。有些科学家的理由是:我们用显微镜观察生物的卵子,并没有发现里面有小手小脚之类。而康德的理由则是:
首先,这和偶因论一样,还是让造物主显得太笨了——偶因论是说,等到每一对有机体互相交合的时候,造物主再赋予它们的产物一个个别的目的;而现在的“预成论”无非是把造物主做这件事情的时间提前了,但是造物主实际上还是要一个个地去决定每个生物体的性状。
其次,就个体而论,生物的生殖中会出现很多畸形怪胎之类,如果每个个体都是造物主预先定好的,那岂不是说造物主也会出现失误,以致于造出这些畸形怪胎?
其三,这种个体的预成论是说生命体预先存在于卵子之中,而认为雄性的精子只有一种营养作用,而并不影响下一代的性状,这也是有说不通的地方的(这里先不详谈)。
所以康德他们赞成的是:
2.2 新生论:简单点说,就是认为每个种族的特性的确是预先就形成的,但是每个个体的特点,有相当部分不是预先确定的,而是逐渐生成的;而且也不能说一个个体早就完整地在卵子中存在着,因为卵子中并没有小手小脚之类,这些器官一开始确实是没有的,但是形成这些器官的那种力量是一开始就存在的,这种力量会根据这个物种的总的特性把这些器官逐渐生成出来。
现在的重点是:
那个被康德否定的2.1“预成论”,康德就将它叫做“Involution theorie”,与今天的“内卷”是一个词,不同的中译本将它译成“退行论”、“套入论”、“复原论”、“嵌入论”,等等。
关键在于,这种预成论,既然认为所有个体都是预先完全决定好并预存于卵子中的,那就不能不认为:
1. 每一个卵子中其实有着无数个个体:如果说妈妈的卵子中已经包含了女儿的全部,那么当然也包含着女儿的卵子,而这个女儿的卵子中又已经包含了她的女儿(即她的妈妈的孙女)的全部,因而也包含了她的女儿的卵子,因而又包含了她的女儿的女儿的全部…….依次类推,则任何一个卵子都是有无数个体一个套一个形成的无限复杂的嵌套体(很像俄罗斯套娃,只不过是无限套下去而已);
2. 每一次出生的新个体,并没有任何新的性状,而只是解除了这个无限嵌套体中的最外层的那个套比如妈妈生出女儿,没有生出任何新东西,只是让原先妈妈-女儿-孙女-重孙女…..”这个无限嵌套体的最外层那个“套”即“妈妈”,被去掉了。 现在大家看看,这种“预成论”所设想的这种无限嵌套生命体,是不是和我们现在说的“内卷”很像?
1. 内部结构无限复杂化;
2. 而它的这个嵌套结构,以及这种嵌套结构的展开,其实都没有任何新的东西生成:嵌套结构是早就定好的,嵌套结构的展开或者说貌似有新生命体的“生成”,其实只是去掉嵌套结构里的一层外壳,但其实出来的还是和原来一模一样的无限嵌套结构,没有出现任何原先没有的新事物、新成分、新性质。
康德显然不是进化论者,他不认为无机物可以自然生成有机物,也不认为物种本身可以演变,但他反对这种“个体预成论”,认为在生物的繁殖过程中,还是要给物质本身的作用一定的地位,而不能把什么都说成是“至上原因”预先定好的——“至上原因”对生物界是在宏观上进行指导和支配,但并不是把每个个体的一切微观细节都定好了,很多细节还是要由物质本身来决定的。应该说康德这还是一种进步的思想。
而他所批判的“预成论”的那种不可能有实质发展的“无限嵌套体”,也启发了后世的很多思想家。
比如后来的戈登威泽用这个模型来研究文化,发现有些文化不断在内部变得更加精细复杂,但不能有所创新。比如我们见到的一些印第安工艺品,图样无限复杂化,但基本模式永远都是那个样子。
格尔茨用这个概念研究印尼的农业,发现因为人多地少,不断增加的劳动力只能无限被吸入有限的水稻生产中,农业耕作变得更精细复杂,但反而因此不能转型为现代的大农业,农民生活水平也不能提高。后来黄宗智也用类似模型解释了传统中国的农业停滞。 ——这就是“内卷”、“内卷化”一语的简单来由。
今天,这种“内卷”扩展到了其它领域,比如都市白领、大学生、教师等等都感到竞争或结构无限复杂化,自身却没有任何实质收益的巨大压力,这才开始抱怨,并且得到全社会的响应。而农民受“内卷”之苦已经有千百年,除了少数学者,却似乎无人问津。这其实也体现了话语权的差别:农民不大会为自己说话,不大会发出自己的声音,所以只能默默承受;而知识分子们有话语权,觉得不舒服就能大叫大嚷,举世皆知,所以“内卷”这个词才忽然大热。
但我们党是为包括工人、农民和今天的白领、知识分子等一切劳动人民说话办事的,摆脱“农业内卷”的根本途径,和摆脱其它行业的“内卷”一样,就是走社会主义道路,按照社会的利益,按照劳动者共同所有,共同管理的原则来安排整个生产以及相关的社会活动过程,首先消灭资本主义和官僚主义刻意制造的用以控制劳动者的“内卷”,然后才能通过技术和管理手段的进步,逐步缩小和消除劳动者之间的“内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