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露羞耻论，本就是捏造来控制人的

我很爱《仙剑奇侠传》，只有一个情节不太喜欢：

李逍遥看到了赵灵儿洗澡，后来赵灵儿姥姥要杀李逍遥时，赵灵儿以自己洗澡被看到为由跟姥姥求情，于是姥姥逼李逍遥娶了灵儿。

听着奇奇怪怪的。

按这个鬼逻辑，大搞只要冲进女澡堂，或者冲到比基尼海滩，就能坐拥一堆女孩子了？

单田芳老先生说评书，以前封建，“沾衣裸袖便为失节”。听来很扯，但许多段子也这么写。

台湾以前好多老武侠作者，卧龙生啊、诸葛青云啊什么的，时不时让女主角被男主角看光光，然后就“再也嫁不出去了，你要负责任啊”这样子。

金庸在这方面稍微好些：香香公主初见陈家洛时也在沐浴，但也没觉得就此低人一等。胡斐和苗若兰、段誉磨坊里和王语嫣、杨过看陆无双的肋骨，那算擦边球福利，但也没嚷着嫁不出去。

这是我对古龙挺佩服的地方：女主角们让男主角看了，也大大方方，没觉得羞臊，没觉得“被看了就嫁不出去了”。

这方面比较洒脱的，还得夸一句盘丝洞的蜘蛛精们。

毕竟如果“沾衣裸袖便为失节”，那猪八戒看她们洗澡，还在水里游来游去，那大概她们只好集体嫁给猪八戒了。

有时候，妖怪世界都比人类世界要洒脱点。

穿衣服的规矩，从来就不是天然如此的。

穿衣服本来是为了御寒与装饰。冷的地方穿衣服多，热的地方穿衣服少，甚至不穿。或者为了抵抗潮湿或暴晒而针对性穿。

这才是正常的思维逻辑。

像古希腊大太阳多，晒，大家经常光膀子，克里特岛上的女性在公元前某个阶段，据说连胸衣都不太穿。中国早年褌裤分离——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裤裆和裤腿分开。比如司马相如刚娶卓文君时，就穿个犊鼻褌，没裤腿。裤腿和裤裆合起来的叫穷绔。霍光为了让外孙女垄断汉昭帝的下半身，规定“虽宫人使令皆为穷绔”。而现代女性bra式设计应该是19世纪的事，之前有过零星的设计，但都没全面拓展开。

许多衣着习惯和思维，是后来慢慢衍生的，并非从来如此。

习惯是服务人的，人不该被习惯牵着走。

可是人类对裸体，尤其女性裸体的禁忌，却要早得多。

我们这里上古重衣冠，髡首裸行那是不好的。古罗马人也觉得穿不穿好衣服，遮不遮好身体，事关文明与野蛮。欧洲中世纪时，教会的缘故，大家都穿得层层叠叠密密麻麻。而我们这里就是礼教大防。觉得露点身体就是罪过。

鲁迅先生有两句话，我觉得拿来描述衣服的变化挺好。

一是众所周知的，“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国人的想像惟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

——其实这话也冤枉中国人了。许多成组织的玩意，都爱在这种事上斤斤计较。历史上那些女性穿得越密闭，恨不得脸都不让露出来的，露了就要受罚的地方，都这么思维的。

二是《阿Q正传》里，“因为他讳说癞以及一切近于赖的音，后来推而广之，光也讳，亮也讳，再后来，连灯烛都讳了。”——同样的道理，本来要重点遮盖的是性征部位，后来逐渐全身都要遮盖，终于到了连胳膊腿都要遮盖，以免露出白臂膊的程度。

也是很变态了。

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文艺复兴时，欧洲人发现古希腊人好像也经常光膀子，于是矛盾开了。后来到18世纪，两派意见打了起来。一派觉得晒太阳和冷水浴有益健康，一派认为不穿衣服是淫秽。前者是新兴医学，后者是传统偏见。不问可知，传统偏见自然节节败退。

很好玩的是，这方面劳动者起到了关键作用。

19世纪，英国男女工人，尤其在煤矿工作的，得少穿衣服才适合劳动。劳工委员会大为不爽，觉得有伤风化。

但在生产效率面前，谁管你风化？

就像司马相如穿个犊鼻褌干杂活，看着不雅，但的确比一身长袍要实在得多。

20世纪初法国的时装大师保罗·布瓦列特许多服装改革，推翻了紧身胸衣，是为了方便女士们搞体育运动。

设身处地，倘若你在20世纪初，吃过了连正餐带甜品十二道，然后去后院网球场礼仪性的打几拍，你也会觉得胸衣如甲胄，勒得心脏都要停跳了，希望有件衣服能让自己运动起来，同时不失风度。

事实大概就是这样：

衣服发展的过程，是从越来越厚重，到越来越轻便。

厚重化的过程并不都是为了御寒，而是层层加码，搞得越来越复杂，遮得人密不透风。搞得全身都成了隐私。终于沾衣裸袖便为失节、一点没遮好被看见了便成终生之耻、“被看了就嫁不出去了”。

怎么看，都像是捏造出来控制人的。

就像大家很喜欢说的笑话：一个姑娘被人看了内衣，算走光；穿比基尼去海滩，反倒没事。说白了，还是语境差别。

而制造这种语境的，这种“看到了就是羞耻”的语境，就是衣服越穿越厚背后的关键。

而轻便化的过程，是让人可以当个人，不必当衣服的奴隶。

可以穿件让自己方便活动、维持体温、也许还挺好看的衣服，做自己想做的事。

这听上去，好像才是比较正常且方便的思维吧？

以前写到过：

大概越是敞亮，越是放得开，反而就让人觉得没什么。

大概越是封闭，越是规矩丛生，越容易让人想入非非。

越是日常生活，尊卑伦理高下压抑深重的地方，比如英国维多利亚时代，越喜欢利用羞耻感作为武器，压抑每个个体的行为：

逼着你裹紧自己，没裹好还是你的错——说白了，就是凭空给你套枷锁，让你好好按规矩来。

而衣着规范越严格的地方，等级和规矩就越森严：

那是让你必须按照外界要求塑造自己。让你忘记你的身体外观，其实属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