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粽”不问为什麽——粽子前传(上篇)

    每逢吃粽子,我总会想起这些问题:粽子为什麽长有角?包粽子的主食材为什麽是米?为什麽要用叶子包裹并用绳捆绑?一开始就是作为人的食品吗?粽子之名是什麽时候有的?端午的粽子为什麽和屈原有关系?

    这些“粽子之问”萌生于我的中学时代,那时,老师尽管像父母一样,而我却不敢前去讨教。总觉着,爱问为什麽招人嫌,弄不好还招打。记得,小学一年级的我天真地问母亲:“人以前为什麽像猴子一样长尾巴”,结果母亲拿竹鞭子“回答”了我。这就叫“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500

    然而,我坚持认为,对“中国历史文化积淀最深厚的传统食品”的粽子只闻不问会是我们的损失。问,是对历史厚度的致敬!审视历史,才会遇见一个事实:迄今有关此的记录,以及最新的发掘,是不完整的,甚至讳莫如深而极为偏颇。

    粽子年复一年吃,历史不断在翻篇。如果意识不到以米为力量根源的古老信仰对我们潜移默化的巨大影响,恐怕我们无法安心预测或顺利实施未来的文化发展。于是,我尝试拼凑“米食祖宗”最初神形,自圆其说一段粽子前传,解码一组散落在隐秘角落里的文化基因。

(一)

    我出生在浙江金华,一个因有享誉天下的火腿而连带粽子都很出名的地方。

    从小见惯吃惯的粽子尽管可咸可甜、有大有小、有长有短,但它们几乎一律长得像个枕头匀称地拥有四个角。

    有一年,随父亲回杭州萧山老家,竟然让我看到了四角粽之外还有像锥子的三角粽子。经历好一阵的激动之后,我咕咚咕咚地吞咽起了口水,迫切地想知道那个长着一根冲天大尖角的三角粽会不会更好吃。

    只记得,当时那只长相奇特的三角粽子一到我手便飞快地被解去了粽叶,我扑上去连咬两口,发现不对劲,里头没馅料,整个是平淡无味的素白的粽,突然感觉像似上当受了骗。

    萧山的亲友看到我一脸的失望,于是逗笑地跟我说,以前吃的粽子有味道的是吧,还长四个角,那是“母粽子”,这个没味道的三角粽是“公粽子”。

    粽子还分公的和母的,简直是拿我小孩子的无知寻开心。为了还以颜色,我把吃了一半的“公粽子”偷偷地仍进了垃圾堆,“公粽子”和“母粽子”的笑话也一并被抛之脑后。

    然而,不知怎么的,“公粽子”突兀的大尖角在内心深处投下的影子却一直无法抹去,这让我不得不怀疑,粽子的角是别有用心的捏塑。事后证明,我怀疑的方向是对的。

    事隔多年,我再回杭州已是一位大学生。杭州的街头让我记忆犹新的是遍布小食店,有不少是卖粽子的。那些店里卖的粽子有四角的,也有锥子型的三角。一次,我终究是没忍住好奇地问店主,除了口感味道的差别,粽子做成四角和三角有什麽特别的讲究。

500

    店主是已显油腻的本地中年男子,他笑呵呵地说道:“小伙子,你记住,以后要是喜欢看上哪个姑娘儿,你就买三角的粽子给她。她要是懂的,也喜欢你的,就叫她买四角的粽子回赠给你。”

    这不是粽子版的“投之木瓜,报之以李”吗。我当时脱口而出:“三角的是‘公粽子’,四角的就是‘母粽子’咯?”

    “对的,对的!”店主有些讶异地说,“小伙子,你是知道的呀!”

    其实,我是一知半解。粽子是何时分为公母,我混在大学的图书馆里多年,却始终没有找到满意的答案。于是,我离开象牙塔后,继续带着“粽子为什麽有角”这个“猿屎”问题踏进社会的大熔炉。

    不得不说,“粽角”就像个“百慕大三角”之谜,还得先搞清楚粽子是何时出现的,麻烦可谓一个接一个地涌了出来。

(二)

    我国最早的历史文字记录可能是甲骨文和青铜器上的铭文,恕我才疏学浅,没有见过一个“粽”字,所以“粽角”的问题也就无从谈起。

    后来,在网上搜到一条很有用的信息,说历史上关于粽子的记载最早见于汉代许慎的《说文解字》。《说文解字》大概成书于公元2世纪初的一部工具书。可是该工具书所收录的九千多个字里头没有“粽”字。

   有人提出《说文解字》中解释为“芦叶裹米”的“糉”就是“粽”高祖。的确,在北宋人编撰的《説文新附》和《集韻》这两部书中给予了很好的印证。《説文新附•米部》称“糉,芦叶裹米也。从米,㚇(zong)声。”又据清朝学者的《說文解字注》可知:“㚇,敛足也。”意为鸟收敛腿爪。

    “㚇”这个字在现代汉语中已不见有应用,然而在浙江许多地方的方言里依然有这个字的声音。我小时候压根儿不知这个字由哪些笔画组成,却对这个字音的记忆十分深刻,我的脑壳在它响亮登场之刻等于是要挨母亲“爆栗子”的不祥之兆。

    小时候,我爱“蹦床”,不幸的是经常会把母亲刚铺好的床单弄得皱巴巴的。“蹦床”一旦被母亲逮个现行,她免不了要火冒三丈地冲我大吼道:“你看看,床单‘㚇’得一塌糊涂!”

    接着,包得一手好粽子的母亲也使得一手无影的“爆栗子”,手起指落,在我的脑壳上即刻爆发出两声“咚咚”的巨响,在天旋地转之间,我的脑袋像是先多出了两个坑,接着又像是长出了两个角。

    看来,一些学者生来就很少挨揍,“㚇”这个字用来形容鸟敛足不接地气,实际可应用于形容床单敛皱,严重的会裹成一团,与之相应的头上之角估计也要更加峥嵘。

    言归正传。《集韵•送韵》称:“糉,角黍也。或作粽。”看样子,“糉”真是“粽”高祖。

    值得信赖的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记载道:“糉,俗作粽。古人以菰芦叶裹黍米煮成,尖角,如棕桐叶心之形,故曰粽,曰角黍。近世多用糯米矣。”

500

    明朝李大夫的记录太重要了,北宋人还小心翼翼地说“或作粽”,李大夫直接肯定地说“俗作粽”。也许,“糉”是古人高雅的用词,而“粽”是改俗的称呼。

    最重要的是,李大夫说粽有“尖角”,“如棕桐叶心之形”。这个形状不像是今天四角粽的样子。凭借再度被提到的“角黍”一词,大致可判断其状近似锥子型三角粽,是个“公粽子”,不知是否可用来向女性表爱心。

    我很快警觉到,李大夫险些让我的“粽角”问题误入歧途,思考的角度有偏差。追溯“粽角”的问题不该过早地被男女情丝束缚,最接近真实的情况是,粽子的角与古人祭祀有关。

(三)

    我在网上继续搜索到一个简明而有用的信息,称三千年前的春秋早期就有粽子。当时,名字肯定不叫粽子,应叫“糉”或“角黍”,或者别的神号,有关这点我不在此多罗嗦,留待后文再议,先集中谈“粽角”。

    让我疑惑的是,查不到有关文献可用来说明春秋或早于春秋的粽子长什麽样。我对此倒是不惊讶,过去几千年,我们的基础历史文献十有八九散佚,史书偏好于政治制度和道德建设,而粽子区区一个小角色,轮不到合影留念。

   幸好,万水千山“粽”有情,距今1700多年前的西晋大臣周处(公元236—297年)曾百忙中编纂过一本《风土记》,其中与粽子有关的记录有不少,这位周太守所见粽子是“以菰叶裹黍米”,“一名‘糉’,一名‘角黍’,盖取阴阳尚相苞裹未分散之象也”,他还记下粽子的一大功用:“仲夏端五,方伯协极。享用角黍,龟鳞顺德”。

    今天的粽子仍是祭祖案桌上的常备食品。而从周太守留下的珍贵记录来看,当时的“角黍”粽子是被隆重地用作“龟鳞”水神们的祭品。这一点我后面说到粽子与屈原的关系时还将继续提及,先在此留个备注。

   历史越往前溯,祭祀神灵与祖宗的事显得越重要。春秋晚期的孔子坦言,国家大事就两样:祭祀和军事。可见古人的生活不是单调,而是一个超级浓缩的完整体,并非像今天这样碎片化,信仰作信仰、经济作经济、家庭作家庭,被分别放在不同的抽屉里。

    信仰万物有神灵,神与人之间以祖宗为中介,一己一家的祸福,无不与祖灵相关,这是古人的“三观”。粽子作为祭祀食品一定有非凡的意义,或许就在我的那几个问题当中。接下来,先谈“粽角”的特殊意义。

    古人所求之福据汉代桓谭《新论》记载有“五福“,即”寿、富、贵、康宁、子孙众多”。汉之前的祭祀活动为处于统治地位的贵族氏族专有,向神灵和祖宗奉上牛羊和酒食,首要祈求增寿和多子多孙。

    祭祀食品是经后厨妇女精心制作,然后由主持大局的男性摆上案桌,粽子虽是个小角色,在《诗经》众多描写祭祀后举行盛大飨宴的觥筹交错中不见它的芳踪,但可以肯定粽子被摆在了众神的面前,它是神的主食。

   但凡是专供神的食物,必须有个制作的规格,包括形状,用料,甚至摆放的方式。形式是仪式的重要内容,所以我有两点推测:

    一,角是身份象征。被中外考古发掘的很多原始岩画上,形体较大的一些人物头上常有角,角的数量从1个 到多个。有角的人物通常是“巫师”兼部落氏族的大头领。所以,角不是凡人头上之物,角是尊贵身份的象征。

   《诗经》中有一首春秋早期的诗歌,名曰《周南·麟之趾》: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500

    麟是古代神话中的神兽,传说它“有蹄不踏,有额不抵,有角不触”,被视作至高至美的神兽,因而把它比作公子、公姓、公族的所谓仁厚、诚实。可见,诗中以“麟之角”比作公族身份。同理,粽的角也应有类似的象征意义。

    二,粽子的角还是身体象征。既然上天和祖宗神灵恩赐的食物养育了人的身体,那么上桌的重要食物将构成人体最为重要的部分,这是古人的逻辑。像粽子的制作形状或许是在模仿人身体的某种重要器官。

    也许,古人为了表明上述信念是至诚的,从一开始就将食物的形状制作得与其目标更为接近。这恐怕就是粽子必须有角的直接理由。这个“粽角”传了几千年,其中不仅仅是文化基因的自我复制,背后更有着一股我们尚未知晓的隐秘的力量。

    再从《风土记》所描写的粽子之形是“取阴阳尚相苞裹未分散之象”,那么粽子的角最有可能代表人体的哪个部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难窥见真相。

(四)

    包粽子为何用米?我所指的米,在北方是小米(古称黍),南方为糯米。《本草纲目》说“近世多用糯米”制作粽子,很可能在元明之际南北风俗已大大的同化。

    前文已知,粽子是供应给神灵的食品,如同案桌上的另一种食物——鱼,将它们供给神灵是用来祈求多子多福的。鱼能够一次产卵众多,除了果腹实用之外,鱼也是寓意多产多繁的好彩头,而包裹了众多米粒的粽子也具有相同的寓意。

    《诗经》中有许多关于鱼的诗篇,近代许多学者围绕诗中鱼的意向是代表女性还是男性一度争执不下,尽管多数倾向认为鱼是男性器官的象征,而用作捕鱼的竹篓等器具是女性器官的象征,整个捕鱼的过程则可以视作男女共同搞生产。

    因为粽子和鱼在历史上有相似的功用,所以我在上面稍微做这么一小段的补充。

    很轻松地可以知道,在古人的眼中,米与鱼籽相像,具有繁殖育化的神力。古代的米没有像今天这么精制甚至还抛光打蜡,因为受加工条件等因素限制,古时候的米很可能只经脱壳程序,留有胚芽,可以发芽,如同今天的糙米和黎麦那样。

500

   一言以蔽之,吸收了日月精华的米在古人眼里是有神力的。因此,米才天然地获得了神的食品的资格。我的叙述不多,但我的逻辑足以成立。

    从古至今,米能够超越其色其味之美,给予我们特别的幸福感,是有着久远而深藏的理由的。

    以米为材料制成的食物拥有着神力,例证还可以从由米酿造的酒、制作的各种糕饼和团子上获得更多的发现,我只再补几则有趣的相关事例。

    小时候一到晚上,我的身体偶尔会出现莫名其妙的发高烧,大人们断定是我的神魂受到不明原因惊吓导致的,因为是不明原因,所以我受惊过度肯定与母亲对我施加的武力不相干。总之,为了安抚我弱小的神魂,母亲趁我睡觉时,用碗盛米再用布将碗口包扎紧,然后倒扣在我枕边。我会模模糊糊地听到和看到,间隔一段时间,母亲一边拿起碗在我脑袋上方做“熨衣服”的盘旋动作,一边口中念念有词,轻声呼喊我的名字。神奇得很,第二天早上,我一醒来就觉得烧退了,人也恢复了精神,可以继续在母亲的视线之外调皮捣蛋了。

    我还听说,过去在一些偏僻的山区有一种“摇米”的风俗,将一定量的米粒放入干燥干净的竹筒中,在病人枕边摇晃竹筒,让垂危的病人听其声音,据说这样作法可以拯救病人垂危的生命。

    山里人的“摇米”之术要是被见多识广的城里人听说了,城里人多半会以此作为笑料,说些“连米都摇过了还是救不回来,也是命该如此”的话,用来嘲笑山里人的愚昧。

    中国祖先为生存、养生和长寿,便凭借对大自然神秘的认识,创造了各种法术,以期能够寄托和实现某些愿望,达到养生和战胜大自然灾害之目的,这种法术如“摇米”也叫巫医之道。

    有人相信米粒有招魂驱邪的神力,用米制作的粽子自然就是神奇的“保健食品”。不仅粽子有神力,甚至“粽角”在后世也有了治病救人的高超功效。

    在《本草纲目》中,李时珍摘录了宋代整理的古籍《太平圣惠方》中记载的几味以粽子尖角入药的药方,比如一个药方名为猪膏丸,需“腊猪膏二两,独角仙一枚,独头蒜一个,楼葱一握,五月五日三家粽尖”,然后经特殊的制备法获得药丸子,可“治疟疾发渴,往来不定”。

    我补充这三则故事并非要宣扬什麽迷信之术,而是为了说明两个问题,一要正确看待古人的一些愚昧之道,一味鄙视和回避,这与“儿嫌母丑”没有多大的分别;二是为了下面即将展开讨论新的问题做一点铺垫。(未完)

500

站务

全部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