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三步内开火才有效,欧洲近代重骑兵,为何还选择放下长矛拿起火枪?
作者|冷研作者团队-吴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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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当世界的历史进入近代,尽管来自法兰西的敕令骑士在意大利战争(1494-1559年)中证明了他们仍然能够拿出决定性的精彩表现,可到了以法国宗教战争(1562-1598年)为标志的16世纪下半叶动荡年代,不仅是敕令骑士在战场上的作用受到怀疑,就连他们是否应当存在都遭到挑战。而且正如蒙哥马利所述,从中世纪传承下来的传统冲击方式也走向了消亡。敕令骑士的衣钵传人们,已经无可挽回地走在依靠火力的“邪路”上,他们就是著名的使用火枪作战的黑骑兵和手枪骑兵。那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变化呢?
投入战斗时,重装骑兵必须以慢步推进到距敌100步处,然后按照眼力目测,以快步前进到相距25-30步处,始终保持队列齐整,把马枪放在腿甲上,把带有击铁的手枪收进鞘里。然后,号手吹响冲击信号,先锋队将要展开齐射,他们把战马缰绳放开一半,拿出马枪,把它放在握持缰绳的那只拳头上——至少第一列得这么干——开火。随后握持手枪,全速冲击,要等到能够顶到对手腹部时再开火,也可以对着胸甲下缘大腿护罩的头两片甲射击,要是都不行,就朝马匹的肩膀开枪。——路易·德·蒙哥马利《法兰西的军事》,1614年出版于巴黎
黑骑兵的邪路
▲持手枪准备投入战斗的法国骑兵
欧洲主力重骑兵放弃长矛冲击战术,改为使用火枪进行打击的原因何在?是因为步兵的优势最终已经变得无可争议了吗?是因为在本世纪上半叶尚处于雏形阶段的长矛和火绳枪相结合已经有效到让骑士的冲击变得过时了?又或是应该从骑兵本身的演变中寻找原因,将它归因于一种新型重骑兵——黑骑兵(法:noir cavalier,德:Schwartzenreiter)——的出现?这些来自神圣罗马帝国的黑骑兵多数属于出身德意志人的佣兵,精明的佣兵把铠甲的大部分表面涂成深黑色,以减少抛光开支,遮掩金属的瑕疵,与法军重装骑兵传统的“大白铠甲”形成鲜明对比,因而得到“黑骑兵”的绰号。后来,以黑骑兵方式作战的骑兵部队也会因为装备胸甲和手枪而被人们称作“胸甲骑兵”(法:cuirassier)和 “手枪骑兵”(法:pistolier)
▲米兰古代艺术博物馆馆藏的典型黑骑兵铠甲
进入法国后,这些人先是被亨利二世雇佣,然后在宗教战争期间为交战双方效劳以换取金钱。与敕令骑兵连中的“弓箭手”和轻装骑兵一样,同时代的人通常会把“黑骑兵”归类为轻骑兵,然而他们却列队作战,敢于直面敕令骑兵连中的重装骑兵。
▲沃尔豪森《骑兵兵法》中的黑骑兵形象
最重要的是,黑骑兵带来了一种崭新的武器和新的战斗方式,著名的半回转——尽管从德尔布吕克开始已经有诸多战史研究者指出这更像是一种训练方式——就说明了这一点。这种战斗方式从根本上改变了冲击的形态,它主要依靠的是火力,这就不能不影响到冲击的节奏和作用。
▲沃尔豪森《骑兵兵法》中的“半回转”或“蜗线”示意图
由黑骑兵普及的“半回转”战术体现了非常典型的16世纪中叶新型训练、战斗方式。中队排成10-15列迫近敌军。进入射击距离后,第一列停下来开火,然后转弯前往中队尾部装填。每一列都执行同样的机动。这种半回转理论上能够让部队连续开火,也可以让人、马质量较差的骑兵得到有效的训练。
火力的胜利-轮燧手枪
要想了解黑骑兵的出现所代表的意义,就需要分析一项技术发明——轮燧击发装置——是怎样促使一种在武装和编组方式上迥异于敕令骑士的全新重骑兵问世,从而促使手持骑枪的“树篱”冲击陷入绝境。此后,骑士式的冲击不得不和新的冲击方式并存,后者变得越发常见,最终强加到所有骑兵身上。与固有印象相反的是,黑骑兵和以黑骑兵方式作战的骑兵——即胸甲骑兵或手枪骑兵——的防御性装备几乎不比旧式重装骑兵差。他们的主要区别在于进攻性兵器:轮燧手枪,这是一项真正的技术革新。然而,这两种骑兵之间的区别并不仅仅局限于运用火器。事实上,这种新兵器的引入对马匹习性、质量,乃至骑手本身都产生了巨大影响。
▲效仿黑骑兵作战的法国“轻装骑兵”
当然,骑兵们并没有等到轮燧手枪出现才采用火器。比如说,在意大利战争期间,路易十二模仿亚平宁半岛的“阿尔巴尼亚人”(Albanais)佣兵建立的“阿尔戈利斯”骑兵很快就放弃了弓弩,转而使用火绳枪。然而,火绳枪的使用起初仍然局限于非正规军或轻装部队,而且还受到武器固有缺陷的限制。这些限制主要源于枪上的发火系统:火绳枪机。火绳枪机是一个独立于枪支其他部分的装置,它固定在一块金属板上,火绳已经被夹到连到金属板上的一根可移动杆子(serpentine,字面意思是蛇头)的钳口当中。当士兵扣动扳机时,弹簧将这根杆子向后推动,并使得火绳接触到药池里的火药,从而引燃枪膛里的装药。火绳枪子弹的穿透力强于弓箭,比箭矢造成了更“肮脏”、更伤人的创口,还能够更便于普通士兵掌握。但它仍然存在若干缺陷,这严重制约了它的运用前景,一是难以让火绳持续燃烧——恶劣的天气下尤为困难,二是它事实上迫使骑兵需要动用双手才能开火,于是就不得不放开缰绳。如果考虑到武器的重量、长度,装填的难度和纵马奔驰有可能引燃装药的状况,就不难理解它在骑乘战斗中的用场相当有限。按照法国宗教战争时期天主教宿将塔瓦纳元帅的说法,骑马的火绳枪手“没什么价值”。
▲沃尔豪森《骑兵兵法》中的火绳枪骑兵,双手操作十分明显
16世纪20、30年代引入的轮燧枪机基本原理类似我们的现在的打火机,它通过击铁和转轮的摩擦产生火花,点燃药池,最终引燃主装药。不过,这种机械装置设计颇为复杂,它比火绳枪机精致得多,对保养要求也相对较高,因而使用范围往往局限于骑兵、户外运动和狩猎。尽管如此,轮燧枪机使得轮燧手枪成为依靠尺寸和重量在马背上获得用武之地的兵器,从而决定性地改变了骑兵交战状况。
▲瑞士纳沙泰尔艺术与历史博物馆馆藏轮燧手枪
拥有手枪的骑兵可以将它靠在臀部或胸前单手操作,此外,由于拥有轮燧枪机,手枪上膛后就可以握在手中耐心等待开枪时机,腾出另一只手掌控战马。与此前的火绳枪骑兵往往需要原地停顿乃至下马开火不同,正如蒙哥马利在引文中所示,手枪骑兵完全可以在移动中射击——通常是在快步行进时开火。而且由于手枪体积较小,手枪骑兵往往会随身携带数支手枪,因而能够在接敌时多次射击。不过,彼时的手枪无论在威力还是便携度上都与二十世纪为人熟知的勃朗宁、毛瑟相去甚远,因此,蒙哥马利会一再强调需要贴着肚子或对着大腿护罩打,拉努认为手枪得在距离敌人三步之内开火才有效,来自意大利的巴斯塔主张得让手枪射击时迸发的火焰烧到敌人身上才好,但泽民兵军官出身的沃尔豪森更不讲武德,干脆建议要是伤不了人的话就直接打马心脏算了。
▲沃尔豪森《骑兵兵法》中的打马示意图
可是,如果骑兵需要在如此贴近对手后才开枪,那么他也必须感受到自己得到了充分保护。于是,骑兵由此进入了近乎自我毁灭的铠甲升级竞赛。法国宗教战争中的新教名将拉努在描述重装骑兵时就提到“由于火绳钩枪和手枪的伤害,铠甲变得比以前更沉重、更结实”,“大号手枪”让马匹护甲失去了作用。一再加强防护后,“大部分人与其说是身着铠甲,不如说是身穿砧板”。这就难怪拉努认为“骑手之美”消逝无踪,防护装备把人“变成畸形”。塔瓦纳则把这样的骑兵形容成“不动的砧板,给马匹带来极大的负担”。
▲绰号“铁臂”的新教名将拉努
尽管如此,作为火药时代的产物,手枪的破甲能力终归比骑枪等冷兵器高出一截,塔瓦纳说过“手枪击穿,手枪杀戮,手枪带来死亡和恐惧”,与此同时将骑枪和斧头、锤矛一同归为“我们祖先的兵器”,拉努尽管认为手枪还是近身射击为好,但也指出它“可怕、伤人”。
和平时代
首先,手枪带来了一种崭新的冲击方式。如前所述,当骑兵以骑枪为主兵器时,他们所追求的是以尽量齐整的队形完成端平骑枪的高速冲击,不管为了维持队形以慢步、快步行进多久,接敌时刻总得提升到跑步乃至袭步。可是,当骑兵普遍使用手枪作为火力输出工具时,他们往往就无需让坐骑加速到跑步,快步时常就足以作为接敌步法。其次,手枪不仅改变了骑兵的战术,也改变了骑兵的社会组成,诚如塔瓦纳所述,“哪怕是最弱的人,哪怕骑着坏马,只要有勇气就能够很好地使用它(手枪)”。骑枪是一种外形看似简单的兵器,但熟练掌握它需要长年累月的练习,因而被贵族垄断。而看似复杂的手枪则让骑兵“庶民化”了,任何一个人只要学会骑马,就能够很快掌握在马上持枪、伸出手臂、瞄准枪口并扣动扳机。
▲塔瓦纳元帅,他是天主教一方策划“圣巴托洛缪之夜”的主谋之一
显而易见,庶民化的手枪骑兵已经不可能像贵族化的敕令骑士或重装骑兵那样维持昂贵的马匹和相对较高的马术水准。执教于锡根军校的沃尔豪森在17世纪初痛斥当时的骑兵已经是“为了凑数从各地聚拢的仆役或卑鄙无赖之徒”,哀叹胸甲骑兵(即手枪骑兵)不过是“拿走枪骑兵的好马和骑枪,给他一匹差劲、沉重、无用坐骑”的产物。他无疑是充满了贵族的偏见,但也的确说明了人、马质量的下滑趋势。率军征战多年的巴斯塔对此看得更开,他指出枪骑兵之所以会消失,之所以让步于胸甲骑兵,就是因为枪骑兵需要“昂贵”的好马才能有效运用骑枪,而后者却可以大量招募,却只需要“结实的马匹”、“够用的平庸马匹”。
▲巴斯塔男爵,作为轻骑兵专家,他曾先后为西班牙和神圣罗马帝国效力
说到底,战争就是要以相对最低的成本换取相对最高的战果,不管新时代的骑兵个体战力如何,他们已经极大地降低了作战成本,彻底将骑士的战争变为骑兵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