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社会的本质特征
“中国制造”是21世纪的真正革命。
在短短不到40年时间里,其对一国传统社会影响之快速、深刻、范围之广,在整个人类历史上也可以说前所未有。新的工业化地区,仅仅在20年前还是乡村田园,而今已直接踏上工业化高速列车,省去了两至三次“工业革命”的过程。
真正的革命指导原则是源自西方先行实现工业化国家的大规模生产的原则。
两次世界大战首先教会了美国人以及西欧诸国,工业化大规模生产原则既不是一种单纯技术,也不是一种简单的机器+工具,而是可以组织与指导一切生产制造活动的基本原则。
而后的情形进一步表明,大规模生产原则绝不仅仅只是适用于生产制造活动。实际上,它是“如何将人们组织起来一起有效工作”的普遍适用原则。包括科学研究。
大规模生产原理绝非一种机械教条,它在本质上是一种崭新的社会组织原理。
在所有的社会影响中,工业化大生产带来的最显著后果的是:劳动者与最终产品及生产工具或设备(所有生产资料)绝对的、彻底地分离开来 —— 这与资本所有权、资本的法定控制权乃至政治制度基本毫无相关,只属于大规模生产体系本身的社会特征。
尽管在农业社会中,人们仅靠一己之力也难以完全满足自身生存需要,但那时的绝大多数人能够独立第生产,除了使用世代相传或自己制造的劳动工具外,不需要其他额外的工具或装备。
进入工业社会,情形则发生巨变。只有极少数的艺术家或掌握着某些专门资深技能的人士,能够依靠自身进行创作与生产,其他所有人则无不需要委身于某个组织才能实现产出。工业生产体系中是组织,而非个人,才能实现绝大部分产品的产出与交付。
劳动者与生产工具(设备)彻底分离,威胁着所有传统社会原有的地位与声望体系,令传统社会的工作与生活方式迅速解体。个人失去了原有的社会根基,如漂泊之草。所谓“35岁现象”、“剩男剩女”、“40、50后群体”、"中年焦虑"等等新事物,就是这样产生的。
认为工业化大规模生产技术会泯灭个人技能及精美手工艺带来满足感的观点是错误的。相反,说它可能会消灭技术含量低的工作,则无比正确。大规模生产对掌握高超技能劳动者的需求空前巨大,所需人数及新技能的种类依然在持续地增长。
但是,大规模生产型社会所需的技能完全不同于传统社会意义上的技能,新技能是属于社会性的、智力上的技能,而非使用某种工具与材料的技能或手工艺。至今能正确深刻理解这一点的人仍太少 —— 从大量职业院校尴尬的招生推介会工作现场就可以真切地感受到这一点。
工业化大生产难以避免的周期性经济萧条及失业的威胁,成为现代人难以忍受的一种噩梦。不是它的经济后果比农业社会的饥饿年馑更加可怕,是其社会后果在崭新的社会生态环境中令人尤其难以理解,难以心神安定,痛苦焦躁。
这一问题反过来迫使所有向着工业化迈进的地方政府面临一个全新的、以前成百上千年从未遇到过的新任务:如何阻止、救治由于失业造成的经济萧条?如何阻止并有效安置由于经济萧条造成失业,引发社会动荡,矛盾加剧,甚至激化暴力冲突?
大规模生产本身的固有特征——劳动者与生产工具(设备)的分离,决定了萧条和失业问题在工业社会中势必处于十分突出的地位。正是由于工业社会的体系将劳动者和劳动工具(设备)永久性地分离开来,才使得如何阻止经济萧条及失业的持续蔓延,成为所有工业化国家无法回避,必须应对的重大社会与政治问题。
工业社会的公民无法理解、无法仅凭一己之力控制那样一股趋于将他们(每个人都有可能的)抛离社会、剥夺他们体面的公民生活的无形的力量。只有当现代社会设法驾驭好这种力量,它的社会成员才会认为这是一种可接受的或合理的社会形态。否则,这样的社会就会沦落为丧失意义、缺乏理性、群魔乱舞却只能随波逐流的社会,最终变成所有社会成员挥之不去的噩梦。
从解决经济萧条及由于萧条导致的失业问题的途径看,必须求助于适当的经济手段或经济政策工具,它们确实是经济问题。但从它们的本源及其带来的恶劣后果来看,它们又绝不仅仅是经济问题,同时还一定是社会问题及心理问题,是深刻的文化巨变而导致的结构性系统化社会问题。
劳动者与生产工具(设备)的分离,不可能依靠“自然的调节系统”实现和谐。
如果听任其自身的调节也许有可能在经济方面实现迅速的“康复”。如果这样做,或许还没等到它即将可能实现经济康复的那一天,社会就可能因动荡和问题暴露早已崩溃。
经济萧条和失业问题当然不需要严格的监管,恰恰相反,它们需要的是积极的经济促进措施,是难度要比简单放弃“自由放任”政策大得多的政策设计。只有少数国家的少数地方政府会情愿在一定范围内尝试着做这件事,而能成功地设计并实施积极的经济政策的地方政府属于凤毛麟角。
工业化使得家庭脱离出社会。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家庭作为一个生理性、尤其是情感性社会基本单元,仍是现代社会存在的必然要求。由于家庭与大部分社会功能分离开来,使得它在情感方面的特征更为突出。然而,这反倒暴露出日益紧张的家庭关系和家庭问题。
人们对家庭情感赞美有加,离婚率却不断攀升,越来越多而不是越来越少的家庭再难以做到从一而终,时刻面临分崩离析。和谐家庭几乎已成为现代人的一种奢侈品。这也就不奇怪,为什么工业化的过程总是伴随着生育率下降的过程,绝非只是一种偶然现象。从另一面看,家庭情感又变得越来越弥足珍贵。
传统社会中,家庭情感的变故自不过是一件令人头痛的小麻烦;但在工业社会尤其是城市化的工业社会中,它却可能变成严重的个人危机,导致“心理失调”“精神失常”“心理综合征”等问题,对个人和家庭造成毁灭性破坏。这也是现代工业城市,往往表面看上去文明和谐,暗里却涌动着某种暴力和违法乱纪行为的根本原因,与工业化大生产的整洁、秩序井然、富有节奏,形成鲜明强烈的对比。
由大规模生产技术推动的工业革命、再工业化仍会一往无前地扩张。其背后隐藏着两股推动社会变革的最强劲动力:人们对高标准生活水平的渴求和国家安全防卫的需要,也就是国家对更高更有效的自我防卫作战能力的需要。
任何抨击工业化罪恶的说教、所谓智者对物质主义危害无穷的警告,所有这些在扶持中西部落后区域脱贫攻坚战的历史伟业面前变得苍白无力。工业化并非一个快速的、无痛苦的过程。工业化也并不意味着可以根除贫穷,即使经济最发达的国家凭借其强大物质实力也难以做到。
工业化本身不会带来国家经济的新纪元。但是,工业化与再工业化可望带来生产效率的进一步提升,整体生活标准继续提高。
应对经济萧条的有效政策要求各个地方政府在经济领域采用全新概念,既不是自由放任,也不是集权主义,是一种依靠现代社会中的各类社会组织共担责任的观念和实践。凭借任何一方之力皆力不足道,亦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