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嘲讽《花木兰》时,讨论的是电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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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讨论,越来越沦为一种表达工具:通过语言释放自己的“爱国心”、充当“文化捍卫者”的角色,或者“三观正确”的代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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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1日,《花木兰》在中国正式上映,但它的结局,或许在一周前,甚至要更久之前便已注定:就像电影中崩塌的雪山一样。
9月4日,电影在北美以流媒体 Disney+ 的形式上线了,1小时后,高清盗版资源便已流出。许多在网盘里看完电影的人打了差评,并戏言“别再传播《花木兰》盗版资源了,不要浪费大家2个小时!”
一向被誉为“版权狂魔”的迪士尼,比起以往下架盗版资源的动作快速,似乎变得颇为迟缓,甚至对电影的状态也像是半放弃。而恶评如潮水般涌来,坐实了《花木兰》“实属烂片”的罪名。
但这些看似围绕《花木兰》的讨论,大多其实偏离了电影本身,将重心放在了诸如历史、文化乃至国际政治的复杂层面。
作为迪士尼一贯擅长的合家欢爆米花,《花木兰》是如何沦为众矢之的?它身上所承担的骂声、责任和宏大议题,又真的合理吗?最重要的是,我们在讨论一部电影的时候,到底应该秉持一种怎样的基本态度?
1.
迪士尼努力错了方向
在电影上映前,最多的指责,是“不尊重历史”“不尊重中国文化”。
但从“尊重原著”的角度,这一版的《花木兰》较之98年的动画片其实有了一些进步:譬如在原版动画中,中原王朝对抗的外侮是匈奴。
目前学界基本认定,《木兰辞》的成文时间应当是北魏晚期,而战事当发生于北魏与柔然之间,匈奴是汉朝对北方的称呼。电影里将“Huns”(匈奴)更正为“Rourans”(柔然)则更为准确。
至于引发热议、被许多人誉为“丑哭了”的出嫁妆容,却的确是还原了“当户理红妆”和“对镜贴花黄”的一种历史妆容,只是在化妆流程和具体画法上有些争议。
再比如,“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的千古名句,有了更加直观的画面呈现。
除了少数明显的问题,比如李连杰饰演的皇帝,第一个造型类似“傅满洲”,第二个造型更像是玉皇大帝。可以看出来,迪士尼确实想要尽力去“还原”中国历史文化。
只是这种努力的方向出了问题:木兰明明是北方人,却住在福建的土楼里;门框上莫名其妙的对联;一言不合即开打的太极拳;祖宗祠堂的“大红灯笼高高挂”……
问题有点类似于21世纪初流行的“中国古装大片”,比如《英雄》《无极》《满城尽带黄金甲》。琴、棋、长枪短剑,明信片式的九寨沟风光,江南竹林……塞满了一个个放大的“中国符号”。
戴锦华在《庆典之屏:新世纪的中国电影》里指出,这变成了“蒙太奇地理学”,比如《十面埋伏》添加的乌克兰鲜花原野,这让真正的“中国表述”变得混乱,层次含混而稀薄。
[1]
《十面埋伏》(2004)
熟悉中国地理的人看《花木兰》会很出戏,因为镜头一下就从贵州梯田转到了福建的客家土楼。
对这些不胜枚举的意象,大伙的普遍感受是:将中国文化的视觉形象目不暇接地胡乱拼凑在一起,简直到了“乱花渐欲迷人眼,想起一出是一出”的地步。
这种不求甚解的懒惰和视觉轰炸的投机放大了满屏满眼的穿越感,当然让每位对中国文化心存敬畏并有所了解的人感到不适。
《花木兰》(2020)
除了道具和布景,《花木兰》在剧情改编上也进行了“中国化”的努力。其实,迪士尼拍片之前还专门邀请到中国电影的主管部门审阅了剧本,怕的就是得罪中国观众、丢掉未来无比看重的中国市场,而得到的反馈意见是:电影不必聚焦于某一特定朝代。
[2]
根据《金融时报》等媒体报道,迪士尼认为,“龙”在中国人的认知中等同于天子,神圣不可侵犯,因而舍弃了动画版里那个受人喜爱但却插科打诨、可能不那么“正经”的木须龙角色;又因为中国人的情感价值观更为含蓄,他们也断然删除了影片结尾木兰与恋人宏辉的吻戏;还加入了传统的“忠孝”等情节。
在删除了木须后,添加了一个角色,由巩俐所饰演的女巫,她承担了原版木须的功能——二者与花木兰一样,都是被社会“抛弃”和“排斥”的。
只不过木须是志同道合的相互扶持,女巫则是彼此交锋的正邪对抗。
这让木兰陷于形单影只、孤军作战的境地,也使敌人更显强大。一直处于自我怀疑状态、对自己的真正身份和使命感到抗拒的木兰,在最后面对女巫时觉醒了:人不应当逃避自己拥有的,只有直面真实的内心,才能激发最大的潜力——这便是新版《花木兰》的电影核心主题。
动画《花木兰》(1998)
不过,这版《花木兰》的问题,也正是好莱坞工业流水线的问题,它的剧本工整得过了头,让前面这些努力自然而然滑向了它的反面:僵硬,跳脱。
删除了原作成功的剧情,但受制于片长,无论是木兰对宏辉的情愫暗生、女巫对木兰的惺惺相惜与爱恨交加、还是甄子丹饰演的军官对木兰的心理转变,都刻画得相当局促,这就不免使角色沦为脸谱化。
真正有问题或说问题最大的是《花木兰》的主题设定:它的主题是矛盾的,故而传递的价值观也是分裂的。
花木兰的剑上有四个字:“忠”、“勇”、“真”和皇帝最后御赐的“孝”。
如果说”忠”(为皇帝)”、“勇(为国家)”、“孝(为家族)”是传统的、东方的、作为集体主义的、象征等级序列的;那么“真(为自己)”就是当代的、西方的、作为个人主义的、象征女权或平权的。
这在影片结尾体现的尤为明显,导演向代表当代女英雄的木兰和观众抛出了“忠孝两难全”的中国古话题,而影片就在求“真”归来的木兰面对为国尽忠还是为家族尽孝的选择面前戛然而止。
《花木兰》(2020)
2.
不尊重历史与“文化挪用”?
然而,在许多有关《花木兰》的讨论中,许多人并没有看过电影,讨论的也不是剧情本身,从一些流传的不讲究的建筑、置景跟道具图片,就得出了结论:这不光是对历史的不严谨,更是文化上的“误读”和“中伤”,甚至连迪士尼的拍摄本身就成为了一种原罪。
其实,有关《花木兰》“不尊重历史”的指责从98版的动画片就开始了;这次的争议,也再度引发了许多关于“文化挪用”(Cultural Appropriation)的讨论。
但关于花木兰确切的“历史”记载,只有区区330个字。而且《木兰辞》并非“历史”,而是民歌。
关于这个民间传说,就像它的最后一段,有着太多“扑朔迷离”的地方:时至今日,我们依然无法确切地知道它的具体成书时间,甚至就连作者的名字都无从考证。
如果不含任何艺术加工地照搬这个故事,330个字的《木兰辞》是无论如何也变不成剧本,并走向世界的。
1998年动画版的《花木兰》,在当时更是被认为非常符合女权主义,她既聪明又勇敢,还有着自我选择,同时也是第一位“非皇室出身,未与皇室结婚”的迪士尼公主。
也正是因为动画的成功,才让这个成功的女性形象为全世界所熟知。
动画《花木兰》(1998)
还有另一个例子,2008年上映的《功夫熊猫》,不仅文化符号使用得当,就连中国元素与整个故事、关键情节的贴合度更为紧密,因此到了该展示中国文化时,给人以水到渠成、浑然天成之感,不像电影《花木兰》这般用力过猛的尴尬。
《功夫熊猫》上映时正值北京奥运会前夕,虽然也有批评声,但当时的大环境更多是在褒扬这种“用世界语言讲述中国故事”,称赞它能将中国武术推向世界,甚至认为电影所带来的武术热,能推动武术跻身奥运会比赛项目中。
电影版《花木兰》导演是妮基·卡罗(Niki Caro),曾经导演过《麦克法兰》
(2015)
和《决不让步》
(2005)
等佳作。在一段采访中她表示,中国的孩子都学过《木兰辞》,在一个新的时代以一种新的方式将之展现出来,是很大的荣幸,一件令人
振奋的事情,也是一种巨大的责任。
遗憾的是,这个“崭新的时代”,却正是中美关系摇摇欲坠的当下,迪士尼小心翼翼、试图在东西方文化之间作出平衡;
而“新方式”,却是在强调传统“忠孝”的同时,又迎合当代社会对女性议题的敏感。这样的尝试注定是自我撕裂的。
一贯追逐视觉奇观的迪士尼,的确将电影《花木兰》的“中国元素”炒成了一锅大杂烩。不过,恰是如此:通过如此大的全球宣传和上映,这算不算是一次向世界集中展示中国文化的机会?
单凭这些画面可能还谈不上“文化”,至少能不能算呈现了一系列代表中国的文化符号呢?文化输出是件长远的事,总得一点点循序渐进。
《花木兰》(2020)
尤其当看到国外的一些街头采访:人们连中国的城市都说不上几个的时候,感受会很明显。对一部旨在赚钱的娱乐片而言,我们一厢情愿地赋予其文化输出的重任,是否有点不切实际?
实际发生的是:眼下的纽约到处充满《花木兰》的巨幅海报,关于木兰妆的讨论也开始在国外流行,甚至更多人试图去了解真正的木兰和中国故事。
在这个全球化的时代,关于“文化挪用”的讨论,其实一直没有停过。当外国人拍中国时,我们会将其当作是外国人对于中国文化形象的认知。在美国经济和文化都极其强势的大背景下,一切“弱势”文化,其实都会对自己在强者眼中的形象极其敏感。
尤其是热衷于在电影里使用多样文化的迪士尼,《海洋奇缘》的太平洋岛民文化
(Pacific Islander)
,《冰雪奇缘》的挪威传统和萨米文化
(Sami)
,都曾引发了美国总将别人丰富的文化观点与题材作为己用的争议。
以《寻梦环游记》为例,当时也有许多墨西哥人抗议迪士尼滥用墨西哥元素。后来,
迪士尼聘请出生于美墨边界的 Davison Aviles 作为首席文化顾问。她去理清这两种文化间的差异与逻辑,并具体地指出细节与误差。
在接受采访时,Davison Aviles 这么说:“我们尝试去解释文化并不是同质性的,而是由上百万条线编织出来的织锦。”
《寻梦环游记》(2017)
独立记者阿泼在电影上映后,曾采访记录了许多墨西哥裔人士的看法。
一位名为Robert的墨西哥裔人士表示,《寻梦环游记》给他的感觉就像是其中的一句墨西哥歌词“respiro por la herida”,透过伤口呼吸。
他说,即使美国电影工业对“亡灵节”进行了明显的文化殖民与利用,但仍然是美丽且值得庆祝的进步,因为,这部电影为墨西哥人创造了一种自豪感,也让其他族群看见他们的文化有多么丰富。
在这篇报道最后,阿泼提出了一个问题:电影工业或所谓的文创产业,如何在文化挪用、商业消费与文化赋权的钢索间平衡与前进呢?
[3]
3.
电影讨论逐渐变味,沦为一种工具
《花木兰》这样一部普普通通、缺乏个性、原想尽最大努力来讨好大众的娱乐电影,反而遭致了大规模的、毫不留情的批评甚至攻击。
但在合理的批评声音之外,我们却要警惕无限发散,甚至上纲上线的指责。
任由“丑化中国”或“侮辱文化”的思路持续发散,在不知不觉中游离出了电影的边界。友好的“讨论”,反而变成了随心所欲、漫无天际、可能仅仅来源于个人偏见乃至主观想象的指责、声讨、攻击、谩骂。
前段时间上映的《八佰》,就遭遇了类似的境地。电影尚未上映时,许多人承认没看过电影,却笃定《八佰》是“讴歌败军之将”、喜爱这部电影的观众都是“果粉”——在电影上映近一个月后,大多数看过《八佰》的观众,都不会得出类似这样的结论。
仅仅因为一幅剧照、一部预告片,就忙不迭地将其盖棺定论。而当有不同意见的声音,便是劈头盖脸地把“政治立场不正确”的帽子扣过来。
但是,将一切问题泛政治化,并强推进任意领域总是件可怕的事。
电影讨论,越来越沦为一种表达工具:用以通过语言释放自己的“爱国心”、充当“文化捍卫者”的角色或“三观正确”的代言人。
四年前,《大鱼海棠》上映时也引发了类似的讨论,很多人狂批的理由是:因为主角椿是个“绿茶婊”——不仅因为她“利用”男二,也因为她信仰集体主义还是个人主义,椿因为个人原因牺牲村庄利益、引发族人灾难的无疑就是“婊”了。
《大鱼海棠》剧情设计的问题,最后就演变为了“三观”上的问题。
《大鱼海棠》(2016)
诚然,大家都是独一无二的个体,有着彼此不同的人生立场和所谓“三观”——这些其实是很主观的事。作为持有不同立场和价值观念的人,当我们讨论一部电影的时候,会不可避免地捎带主观的私人印记。
但如果一味强调、放大彼此的差异,但凡遇到不同意见者就斥为谬误、口诛笔伐,甚至到了水火不容、几欲诛灭而后快的地步,我们就真的不是在讨论电影,而是连心平气和、好好说话的能力都丧失了。
真正需要讨论的问题,却往往淹没在其中:历史电影能不能有虚构的情节?“外国人”能不能拍中国文化题材的影视?如何定义“文化挪用“和“文化推广”?
当我们把视角放大,会发现这样的问题往往没有非黑即白的的正确答案,应该找到的是某种边界和平衡—
—动辄阴阳怪气或喊打喊杀,尚未张嘴就立场先行并不能解决问题;
只有心平静气地讲理、开诚布公的沟通,我们才有机会达成某种程度上的共识和相互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