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小腿肌肉阻断术”是个人的自由吗?

  前几天,两个有关女性身体改造的医美手术在社交媒体上引起了讨论。

  第一个是“阴唇切除”手术。某博主在自己的微博中分享和推荐了这个手术,觉得切除之后“干净好看”。

  第二个是“小腿肌肉阻断术”。一些女性为了拥有“漫画腿”,也就是没有肌肉轮廓的细腿造型,通过手术的方式阻断自己小腿肌肉的神经,防止小腿肌肉的发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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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两件事所反映的,是在消费社会和大众传媒的时代里,女性的身体所可能面临的进一步的被物化、被商品化、被审美霸权所局限和压制的风险。

  但,在审美霸权和自主意愿之间,我们能够用一些服务于更加宏大叙事的标准,去要求和评判个体选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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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讲述 | 陈迪

  来源 | 《观念辞典:你身边的政治学》

  (文字经删减编辑)

  

  1.

  父权社会对于女性身体审美的霸权

  这两件事情有非常明确的共同点,都是通过现代医学手段的介入,以伤害自己的身体器官的健全为代价,去迎合某些具体的、特定的、针对女性的审美要求。它背后最根源的力量是父权社会对于女性身体审美的一种霸权。

  我们分别梳理一下这两件事背后可能涉及的一些元素。第一件,阴唇切除手术。当我们了解到这是发生在中文环境下,发生在中国人身上的情况时,会感到很奇怪,因为它不是基于中国的性别文化传统的一种做法。

  撒哈拉以南非洲部落文化里有一种叫做“割礼”的仪式。他们会在女孩子进入青春期之前,将女孩子的外阴部切除。但是他们的目的不是出于审美,而是因为他们否定女性的性欲,觉得女性的性愉悦是一种非常危险的元素,同时他们也非常了解,女性的性愉悦很大程度上是来自于外阴部上的阴蒂结构。

  这种对女性性欲的戒拒传统,在很多文化里都有。他们认为女性能够在性之中体验到愉悦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因为如果女性可以通过性体验到愉悦,就可能会在婚姻之外去接触其他的男人,那就无法判断孩子是否是丈夫的。

  这是一个不为父权制社会所容忍的事情,所以他们给女性施加了强大的贞洁的道德要求,甚至会通过文化里的长期污名,让女性恐惧自己的性,让社会警惕、监视、禁锢女性的性,甚至会像撒哈拉以南的非洲部落文化那样,干脆通过仪式的手段,从身体上将女性能够体验到性愉悦的最重要的器官割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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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对女性性器官的审美方面的要求,也跟不同文化传统里,对女性性功能的污名化、妖魔化是一体两面的。

  早在古典时期就已经有这样的考古发现。无论是神话描写,或者对魔鬼的意象的描绘,很多时候会以女性性器官作为灵感。比如说,在不同地方的文明里,都有产生出类似女性的阴道里面长出牙齿,会吞噬男人,这样的意象。

  在对于人类性器官的文化使用上面,我们是能够看到非常明显的性别双重标准的。譬如说在对于男性性器官的处理上,不同地方的人类文明、建筑文明,都有对其的重现和崇拜,是正面的肯定。相反,在对于女性生殖器官描绘的想象上面,则常常会和类似肮脏、邪恶、潮湿之类的形象联系起来。

  在当代的影视产业里也能见到一种现象,在近些年的西方流行文化产业里,比如像《权力的游戏》这样的大热剧,我们能够看到裸露的男性生殖器官的镜头,而在同时期的文艺作品里,对于女性生殖器官的裸露是比较少见的。

  当然这里面也许会有审查标准不同的因素,但从这种差别里,可以察觉出社会的文化习惯,对于男女的生殖器官的禁忌程度,对于它们可以被大家稍微脱敏地看待的接受程度其实是不同的。

  由此也可以进一步推断出,在一个总体的、普遍的文化里,对男女的器官也好,生殖功能也好,他们所暗含的象征意义也好,是存在一种双重标准、双重对待的。

  2.

  审美霸权带来的压力,

  让我们以为“变美”出于个人意愿

  我们再来看第二个案例,关于小腿肌肉神经阻断手术,那基本是古代中国缠足,用现在这种消费主义的光鲜亮丽的包装,在21世纪的重演。

  古人给女人缠足有什么性别隐喻?其实很直接,是通过破坏女性双脚的行动功能这种正常的生理能力,达到将女人约束在他们丈夫身边,约束在他们的家庭掌控范围内的目的。

  没有了双脚,你没有办法逃离你的婚姻,没有办法逃离父权社会对你的安排,只能安分守己地留下来,承担你的生育义务,承担你的家庭角色,成为一个安分守己的螺丝钉,成为秩序的服从者。

  到了现在21世纪,有人要去阻止女性小腿肌肉的发育,这就是异曲同工的事情。其实他们不光不希望女人的小腿肌肉发育,他们不希望女人身上任何肌肉,任何能给她们带来力量的器官发育。

  看看那些获得卓越成就的、优秀的、强壮的女性运动员,哪个在社交媒体上,在男性文化的圈层里面是不受污蔑的?她们都要承受,“不像女人”,“不是女人”,“男人婆”,“像猩猩一样”……这样的攻击。

  为什么男人要对这些强壮的女人这么有恶意?因为她们拥有了力量,她们就打破了性别社会对女人角色的安排,这种安排、这种期待有一个具体的名字叫做“女性气质”。女性气质要服从,要没有力量,因为你没有力量,所以你必须依赖强壮的男人才可以生存,也才可以跟父权制的社会安排所相兼容。

  当你强壮,当你独立,当你优越,当你不用男人也可以好好生活的时候,你自然就会自动地激起父权社会的排异机制。你就是这里面的不正常分子,会让这个社会有机体的白细胞对你群起而攻之,你就成了异类,成了需要被消灭的东西。

  女人身上的肌肉就带有这种力量,而社会的文化,社会的审美就会成为你长久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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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任何偏好、任何文化获得了主流地位时,它就拥有了霸权。就好像在性别审美这个问题上,不要以为一个社会的审美标准,只有在它贬低、鄙夷、践踏的时候才能发挥权力。它完全可以通过选择赞美些什么,追捧些什么这样的方式,去贯彻实现它霸权的目的。

  现在大家都知道,也经常吐槽东亚社会对于女性的“白瘦幼”拥有偏执、疯狂的追捧,它绝对不是只在完成了对那些满足“白瘦幼”的女性的追捧,就到此为止的。

  它会继续给任何不完全符合白瘦幼标准的女性带去强大的压力,这种压力会让很多女性自以为是根据自己的自主意志和意愿,去趋向于“白瘦幼”,去伤害自己的身体,去挫伤自己的主体性,去屈从于某种来自外界的压力。


  3.

  在一个本不公平的世界里谈论自主意愿,

  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这种性别审美的霸权,当然是在不同的时代都一直发挥作用的,但是它在当代给我们的生活带来的影响和破坏,可能会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我们现在有着大众传媒技术、互联网技术,因此这种霸权的触角可以伸得更加广阔,去到更加深入的地方,并且能通过更加精细和具体的方式去实现霸权。

  我们可以想象、对比一下,虽然说在古时候,农业社会也是有“白瘦幼”有这种审美趋向的。但因为以前没有图像传媒,所以它是模糊的,只是有一个趋势,但没有非常具体的形象,和非常具体的标准作为参照。

  但是如今,每个人手里都有智能手机,再早一些时候可能家家户户都已经有彩色电视,大众传媒的图像技术、影音技术,互联网的出现,将那些受承认的、受追捧的、受喜爱的具体的形象面孔和造型送到每个人眼前。

  社交媒体的存在也让我们可以看到普通人对不同形象的反馈,那些让大家喜爱的形象,可以收获掌声、鲜花、闪光灯、关注度;而那些不经意的闯进大家视野里面的,不满足这些标准形象的人,则会被很多人评判和否定。

  因为这些都能被看到,所以会不会在这些意义上反而是当代女性会承受到古代的女性都不会承受的如此具体的压力?

  因此,会不会反而是当代女性有着更强大的动力与动机去伤害自己,改变自己,以满足这些来自外界强大的审美霸权的压力,然后还以为那是出于自己的意愿,是自己想要变得更好,变得更美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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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面所展现的,是属于当代女性,也是属于当代的女权主义者所非常难以处理的问题。

  当我们看到这么多的女性处在让自己变得更好的努力之中,我们很难区分出其中到底有多少是属于这些女性的自我表达,属于她们对于主体性的实践,又有多少是来源于她们对于外界社会主流的审美霸权的屈从。

  虽然我们现在可以相对比较有立场,有底气地去表达社会对于“白瘦幼”女性的这种趋之若鹜是一种病态的审美。

  但是,如果一部分女性真的就觉得她自己喜欢“白瘦幼”,认同“白瘦幼”,无论世界上有没有其他的男人、女人,她都希望自己成为那样子的形象。我们一定有立场去认为这是虚假的吗?似乎也不能这样。

  要在一个本不公平的世界里面去谈论大家的自主意愿,这本来已经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如果在对于人们的选择上,我们试图用一些服务于更加宏大叙事的标准,去要求和评判大家,也有可能带来了更多的霸权和更多的不宽容。这同样也是任何进步主义者都应该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去回避的东西,但是这注定是非常困难的。

  可是这没有办法,这是每一个时代的失权者,是这些从起跑线就已经处于被动状态的人们,所必须要持之以恒地面对的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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