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里之间:德国历史教科书中的二战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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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德国教科书既抵制激进右翼粉饰战争罪行,也防止激进左翼否定民族传统。这是一种德国特色的“两个不走”,不走民族主义的“老路”,也不走激进革命的“邪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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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动
同步与异步
表里两个世界互相联动:西德认为苏联和纳粹是极权主义,东德认为纳粹和西方是帝国主义。不过,美国、西德及其二战史观逐渐占据上风,苏联、东德及其二战史观逐渐陷入颓势。
在西德,表世界和里世界形成同步,代表是纳粹屠犹。
二战中,纳粹屠杀数百万犹太人。二战后,纳粹屠杀犹太人不是西德历史教育的重点。1965年,西奥多·阿多诺发表演讲《奥斯维辛之后的教育》,批判集中营屠杀,震动西德社会。1978年,美国电视连续剧《大屠杀》(Holocaust)上映,犹太人大屠杀再次轰动西德社会。受美国影响,西德课本日益重视纳粹屠杀犹太人。教材中的相关篇幅增加好几倍。1973年的教材《历史》提到了追捕犹太人的开端,并把它定性为“东方的恐怖”;1982年的课本《为了明天的历史》用大约8页的篇幅来论述“对犹太人的迫害”,而且对种族灭绝的过程与方法都进行了清晰详细的叙述。纳粹迫害的对象也不局限于犹太人,被迫害的斯拉夫人、吉普赛人、外籍劳工与游击队员都被纳入教科书中。
▲ 西奥多·阿多诺(前右)
在东德,表世界和里世界出现不可调和的矛盾。其代表是绥靖政策。
二战前,德国和日本侵略扩张,英国、法国、美国以及苏联妥协退让,1938年,英法和德国签署《慕尼黑协定》,西方默许德国肢解捷克斯洛伐克,史称“慕尼黑阴谋”。1939年,苏联和德国签署《苏德互不侵犯条约》,双方约定瓜分波兰,史称“苏德密约”。由于不能黑化苏联,东德教材虽然批评西方的绥靖政策,但是无法对苏德密约自圆其说。1979年,一本东德历史教材指出:1939年的《苏德互不侵犯条约》是斯大林的备战手段。苏联在波兰的行动则是为了解放西部的白俄罗斯和乌克兰,以便在法西斯的大屠杀中保护他们。苏联卫国战争中的死亡人数得到了精确计算。而对于苏联的指责仅仅保留在一个隐晦的事实中,即苏联曾使用不必要的恐怖方式空袭德国普通民众。
▲ 《苏德互不侵犯条约》
无论教材之外的表世界,还是课本之内的里世界,双方实力的天平都在走向失衡。
当代
记忆和遗忘
在表世界,当20世纪迎来最后一个10年,东方发生剧变,冷战落下帷幕:
1990年,柏林墙倒下,东德政权颓然崩解,德国重新统一;1993年,欧盟宣告成立,统一的德国成为欧洲一体化的发动机。
在里世界,当21世纪迎来第一道曙光时,当代德国历史教科书如何讲述二战的历史呢?这里以2013年至2016年巴伐利亚州文理中学的历史课程为例,课程在9年级设置17个课时,用于二战历史的教学,课程设计者罗列了下列要点:
G9.2纳粹主义和世界大战(约17课时)
学生认识纳粹主义政治体制,纳粹主义自诩为西方自由主义和苏联共产主义的对立面。他们认识纳粹政权的内政和外交政策,这些政策的实施体现了纳粹意识形态的反人类本质。他们外出参观一处纳粹主义受害者纪念场所,从而加深对此问题的理解。
• 欧洲的极权主义和威权主义体制,例如苏联斯大林模式或意大利法西斯体制。
• 纳粹主义的意识形态,例如“种族学说”、反犹主义和“领袖思想”。
• “授权法”和“一体化”;纳粹体制通过元首崇拜和宣传攻势巩固政权。
• 极权主义国家的生活,例如:青年和家庭、工作和休闲。
• 剥削、迫害和屠杀犹太人和其他人群;“奥斯维辛是谎言”的说法是篡改历史。
• 纳粹时期的巴伐利亚:“运动之都”慕尼黑、“党代会之城”纽伦堡。南德集中营体系的中心:达豪集中营或弗洛森比尔格集中营。
• “第三帝国”的扩张和征服政策;第二次世界大战。
根据上文梳理,我们可以把西德和东德历史教材涉及的主要历史议题归纳为八大类型:
西德历史教材:(1)纳粹统治是极权主义;(2)逃亡和被驱逐;(3)德军是否清白;(4)纳粹屠杀犹太人。
东德历史课本:(1)纳粹侵略是帝国主义;(2)德国抵抗运动;(3)苏军解放欧洲;(4)绥靖政策的问题。
在当代教材中,哪些得以保留?哪些又遭到了抛弃呢?
对战争的前因,当代教科书突出三大要素:纳粹责任、德国责任和绥靖政策。
▲ 纳粹宣传海报
鼓励国民为冬季援助做出牺牲
首先,纳粹政权的责任。各种教材普遍刊登了一幅讽刺画:希特勒披着和平鸽的外衣,表面挥舞橄榄枝,背后却是无数飞机大炮。其次,德国各界的责任。许多课本都鼓励学生讨论“谁该为战争负责”,进而罗列学者对外交界、经济界以及科技界责任的讨论。最后,各国的绥靖政策。不少教科书既指出英法出卖小国,也提到苏联与德国秘密勾结,进而要求学生思考各国绥靖政策的正当性。
对战争后果,当代历史课本突出了逃亡和驱逐。在奥登伯格的历史教科书中,逃亡和驱逐被单独列为一节,篇幅为三页,另有四张图片:德国难民逃亡路线图及照片、德意志人等待回家、难民的家庭、难民的新城。在教材《回忆与评价》中,逃亡和驱逐被单独列为一节,篇幅为三页,正文主要包括:难民年龄、难民阶层、难民来源以及难民现状。
对战争暴行,历史教科书赋予纳粹屠杀犹太人突出的地位,而且试图调和其中的矛盾:如何既突出德国国民的普遍责任,又避免产生德国原罪的负面情绪?
▲ 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奥地利犹太人
一方面,教科书直面“淋漓的鲜血”,直言不讳地陈述德国制造大屠杀。在整体篇幅上,教材赋予大屠杀最大篇幅。20世纪70年代,一本教科书仅有2页讨论屠犹;20世纪90年代,个别教科书中的相关章节达到26页。在具体描述上,课本陈述大屠杀大量细节。教科书《年份》中,编辑使用了10张图片,包括反犹主义漫画、犹太隔离场景、犹太奴工肖像、集中营地图和死难者惨状。在历史观点上,教科书都明确表示:纳粹和德军都是加害者,犹太人只是受害者之一。此外,吉普赛人、同性恋者、强制劳工和抵抗武装者都是受害者。
另一方面,教科书强调“正义的曙光”,陈述德国的抵抗运动和忏悔罪行。在一些教材中,设计者把抵抗运动和纳粹屠犹相互对照,表明德国人的良知没有泯灭。在一系列教科书中,作者介绍德国各阶层的反抗活动,例如刺杀希特勒的“7月20日密谋”。
1944年7月20日,在德国秘密军事基地,德国军官施陶芬贝格试图用炸弹炸死希特勒。另一些课本中,设计者把二战罪行和德国悔罪互相对照,表明德国人已努力弥补罪过。在一系列教科书中,作者介绍二战后德国的悔罪表现,例如德国总理勃兰特“华沙之跪”:1970年12月7日,在波兰华沙,西德总理勃兰特向华沙犹太起义纪念碑下跪半分钟。
▲ 华沙威利·勃兰特广场上的威利·勃兰特纪念碑,记录了“华沙之跪”场景
在表里之间,教科书中历史议题的“重新洗牌”呼应教科书外德国政治的“重新洗牌”。
在两个德国之间,教材呼应冷战的终结:美国和西德阵营胜利,苏联和东德阵营失败。西德历史教材固有的四大议题中,全部议题得到保留,纳粹屠犹和德国难民受到特别重视。东德历史课本固有的四大议题中,主要议题遭到遗忘,抵抗运动和绥靖政策也被改头换面。
在联邦德国内部,课本反映争议的延续:右翼洗白民族的传统,左翼批判民族的罪行。在右翼一方,德国前总理科尔多次公开表示,由于“上帝让其晚生的恩赐”,不但自己个人“同纳粹的历史毫无关系”,而且整个德国要“实现政治上与道德上的转折”。在左翼一方,美国学者格德哈根撰写《希特勒的志愿行刑队》,通过揭露军队和民众普遍参与屠犹,他主张普通德国人是纳粹屠犹“心甘情愿的刽子手”。
▲ 科尔
多数历史教科书处于两个极端之间,既承认德国人负有罪责,又强调德国人已经悔过。在表里之间,当代德国仍然在“不可征服的历史”面前上下求索。
余 论
在后真相时代,人们日益达成共识:无论狭义学校历史教育,还是广义社会历史思维,二者不是简单直接地呈现确凿无疑的历史事实,而是复杂迂回地制造虚实并存的历史叙述。人们反复塑造“前人所为”的历史事件,不断使用“后人所用”的历史叙述。至于后人把特定的历史叙述善用也好,利用也罢,当作镜子,或是彻底遗忘,既取决于过去发生什么,也取决于后人意欲何为。
具体而言,则是在二战历史问题上,德国人意欲何为。
在冷战时期,西德教材以美国的价值观念为基础,东德课本以苏联的意识形态为指南。因此,本质上不完全是德国自发反省历史,而是美苏两大战胜国“督导”德国人忏悔罪行。随着两德的统一,德国实力壮大,美俄影响削弱,德国教科书相应凸显更多本国内在的诉求。具体而言,当代德国教科书既抵制激进右翼粉饰战争罪行,也防止激进左翼否定民族传统。这是一种德国特色的“两个不走”,不走民族主义的“老路”,也不走激进革命的“邪路”。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