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名顶替上大学事件为何频发？怎么解决？

记山东省某山字头高校职工参与的学信网学籍清查工作

山东乃孔孟之乡，儒家熏陶千年，对读书改变命运是深信不疑的，同时人口众多，是基础教育强省，高等教育弱省，造就了一个地狱级的高考大省。高考制度虽从确立伊始就以公平为本，但受限于经济、科技和理论实践的偏差等因素，各环节存在或多或少的漏洞被人利用。这些漏洞很少是大学里的，大部分漏洞都是出在考生所在地，甚至出现在考生本人身上。但随着时代进步这些漏洞也愈来愈少，同时时代进步给历史上存在的错误提供了纠错的可能。由此山东省教育厅根据17年9月公布的《教育部令第41号》决定从18年9月展开学信网普通高等教育学历反馈数据清查工作。

（教育厅下发的文件）

重点工作是核查学籍资格待核查（就是前置学历材料不全不清就给注册本校的学籍了，所以会要求复查）、重名重号、关键信息有误和同一学生重叠时间段内多次毕业这四类情况造成无法上网学历信息情况（学信网是电子政务平台，为保证权威性，明确有问题的数据是不会上网展示给用户的），以及核查过程中发现的其他问题。

本人就职于山东省的某山字头高校，驻地泉城济南。因为不负责学籍这方面的工作，所以这项工作经过一年多的执行，下达到我手中时就已是临近收官，只剩棘手的硬骨头了。根据负责学籍的同事反馈，前期工作主要以我校档案库中的原始材料和学信网反馈数据对比来核查，依据是以原始材料为准，无原始材料说明合理情况，每条清查过的反馈数据和佐证材料最终都作为工作报告的一部分提交给省教育厅，由厅里来判定。我们学校一共收到几百名问题学籍反馈数据。而我所在的学院共有几十名，到如今只剩十几名学生存在重叠时间段内多次毕业这类情况，学籍档案科无法查找核实。本着要逐条认真核查，落实具体原因的原则，剩下的工作就是要派遣学校人员出差找到当事学生实地清查。我的工作就是尽可能地落实到当事人，当事人找不到找直系亲属，收集录音、录像、手写声明等材料。过程中可能涉及到当事人及亲属的抗拒或暴力抗拒，又因本工作并非执法，无法调动当地执法机关协助，所以学院抽调人员全部为男性，分成几组，每组两人负责三到四名存在问题的当事学生。

（单位介绍信）

学院学籍科为我们清查组准备了单位介绍信原件一份；教育厅教学处下发的清查文件复印件一份；当事学生考入我校时的“山东省普通高等学校招生考生电子档案（后简称“录取档案”，来自我校档案库）”一份；学信网反馈的该生“学籍毕业信息表（源自学信网反馈数据，教育厅下发，以后简称“信息表”）”。因为是重叠时间段多次毕业，所以教育厅给我们提供了所有涉及该当事人毕业高校的毕业信息表。以上全部材料我都会在不涉及泄露个人隐私的情况下尽可能的展示给大家，原始的信息和后来清查工作中在材料上注明的信息用我用红色长条打码隐私部分。我的组分到核查三名当事学生的任务，这三人因为个人特点等情况姑且称他们为峰哥、励志哥和飞哥。

(峰哥2005年考入我校的高校招生电子档案)

(峰哥2008年在我校的毕业学籍信息表（教育厅下发的学信网反馈数据）)

(峰哥2009年在河南某城市学院的毕业学籍信息表（教育厅下发的学信网反馈数据）)

第一名清查对象峰哥，我校的录取档案显示峰哥家乡沂蒙小山村，2005年高考考入我校；毕业信息表两张，一张就是我校的显示2005年至2008年就读专科并毕业，还有一张显示2006年至2009年就读河南某城市学院专科并毕业。而对比录取档案和两张信息表的学籍照片看，我校的录取档案照片和河南某城市学院的信息表照片为同一人，我校的信息表照片是另外一人。学籍同事之前致电峰哥核实过，因为峰哥父母均为农民，所以父母工作单位都填写他的家乡村名。之前通过乡镇政府搞到的他家村支书的电话，但是一直停机，所以我接到材料后首先用手机地图确定录取档案上峰哥家所在村的地址，规划好行程，于2019年11月10日上午乘长途大巴，历经3个小时到达他家县城，然后转乘乡镇公交1个小时到达该镇。因为恰好我们单位第一书记下乡对口支援就是峰哥家那个镇，驻村的第一书记帮我借了一辆摩托车代步去峰哥老家村子。路上风景很不错心情也舒畅，很快找到村支书。展示相关材料说明情况后，村支书热情接待并确认了录取档案就是峰哥，然后说峰哥常年在外工作，他父母也在其他城市帮小辈带孩子。随后，他当着我面尝试联系峰哥，但没有成功，说可能换号了，等回头找有峰哥联系方式的人打听一下，他要到电话就会给我。因为已经建立起联系，就和支书互留联系方式后回县城，第二天返回单位了。返回单位后几天都没动静，就主动联系村支书，村支书态度变得恶劣，说峰哥在哪里上过学和你们有啥关系？你们不要再来找事儿了。自始至终不给峰哥电话或者其直系亲属电话。峰哥这事儿到这儿只能结了，我把核查过程及录音材料写成报告交给教育厅。

( 励志哥2002年考入我校的高校招生电子档案)

(励志哥2005年在我校的毕业学籍信息表（教育厅下发的学信网反馈数据）)

(励志哥2006年在某科技大学的毕业学籍信息表（教育厅下发的学信网反馈数据）)

第二名清查对象是励志哥。之所以叫励志哥是他求学经历堪称励志。我们学校的录取档案显示励志哥家在就在我们学校驻地济南，他于1998年至2001年就读某中专，2001年至2002年就读某高中，2002年高考考入我校。信息表两张，一张信息表显示2002年9月至2005年7月就读我校专科；另一张信息表显示2004年9月至2006年6月就读某科技大学本科。对比录取档案和两张信息表的照片均为一人，但是为何大专和本科时间重叠，还是得找他本人问询。好在是同城，本以为是最容易的没想到超级困难，城市化进程太快了，励志哥父亲母亲工作单位全都没了，因为录取档案里只有单位且简写存在重名，没有地址，也确定不了是哪个单位，录取档案里的小灵通为空号，手机号没人接听。他就读的初中也没查到励志哥信息，中专和高中都拆迁合并没了。我一下子没了头绪，只能重新梳理材料里的手写信息，通过辨认字迹发现励志哥初中证明人既班主任现在居然是区里首席教师，于是找到班主任，没想到励志哥是班主任刚参加工作带过的第一届学生，工作伊始班主任就认真为每位学生记录个人情况工作笔记，通过查找知道了上学时励志哥家庭住址等资料。有了这电话号码，我又问询了他所在街道办，励志哥还在这个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小区。于是在11月26日下午18点左右去励志哥家，到达后敲门无人应答，因为楼层低且是老小区，所以我能看到室内一间房有灯光，估计未下班，但人肯定还会回来，于是我就等了起来。过了约半个小时左右，励志哥邻居大姐下班回家，说明我身份和来意后，邻家大姐简单介绍了励志哥现在情况。原来励志哥本科毕业后这些年在某岛城工作，后来又读研究生，现在又在北京工作，所以常年不在家。现在这套房子闲置后转租出去并且托她照看。然后邻家大姐拨通电话说明情况后把励志哥电话转给我，然后我就问询到，励志哥当年初中学习一般上了中专，中专期间开始发奋学习，2001年毕业后找了一所高中复读了一年，复读同时报了夜大的大专，然后2002年高考考入我校专科某专业。在读期间努力学习，03年夜大也毕业了，当年开始有专升本。2004年秋用夜大的大专参加专升本考试考入某科技本科某专业。同时我校大专在读05年7月完成毕业要求顺利毕业，06年7月某科技大学本科毕业。后来又考上了研究生。于是励志哥的情况调查清楚，核查过程及录音材料写成报告交给教育厅。

(飞哥2002年考入我校的高校招生电子档案)

(飞哥2005年在我校的毕业学籍信息表（教育厅下发的学信网反馈数据）)

(飞哥2007年在某理工大学的毕业学籍信息表（教育厅下发的学信网反馈数据）)

寻找励志哥的同时实际上和第三名清查对象飞哥的寻找工作也在同步进行。飞哥的录取档案表一张存档的照片脸有半截缺失，估计是复印时候造成的。信息表两张，一张信息表显示2002年9月至2005年7月就读我校专科，但是没有毕业照片；另一张信息表显示2003年9月至2007年6月就读某理工大学本科。我校的录取档案手写部分尤其是涉及到联系人方式的地方都很模糊不清。努力辨认和地图比对才找到了飞哥老家那个村子，高中阶段证明人的名字也通过百度比对知道了证明人的身份。正好我同事的朋友和飞哥是一个地方的，托朋友找到村里一问，得知飞哥高考考学出去后一家就搬了，没人知道在哪儿。然后又托当地朋友去了一趟飞哥高中初中，学校的档案啥的都没得到有用信息，高中的证明人后来也没有给我们提供更多信息，线索一下子断了头。万般无奈只能求助正义的伙伴A，正义的伙伴A通过私人手段查到了飞哥如今确切地址：北京通州马驹桥工业园。于是在励志哥的清查结束后，11月最后一个周五下午我踏上了前往北京南的高铁。19点半走出车站，本来想绿色出行骑小蓝车，瞅着呼啸的寒风中夹杂着一粒粒雪，无奈只好折回坐地铁去预定好的珠市口西的酒店。到达酒店时外面大雪纷飞，寒风刺骨，窝在酒店半天才缓过来。第二天一早8点出发，户外的北京一片银装素裹，本想地铁过去，后来到了北京才发现出了五环不在共享单车范围内，马驹桥不在小蓝车范围内，地铁到马驹桥后距离飞哥家还老远，提前做功课时候发现马驹桥基本上没有啥酒店，怕到时候很荒凉，没有公共交通可用（出差是不会报销市内交通工具发票的，比如打车发票，为省钱只能乘坐公共交通），于是骑上小蓝车查了一下地图沿着大羊坊路、经海路走了30公里到达目的地。真感谢小蓝车，除了刚开始有点冷，往后浑身热乎乎的。到了马驹桥工业园打开支付宝发现这边自成一圈也有小蓝车使用范围。初到飞哥家，飞哥以为是骗子不肯开门见我，还要报警，没办法找到小区物业，跟物业说明情况后物业表示理解。帮我联系了飞哥，我俩终于在物业大厅里见面了。和飞哥在那掰扯了一个多小时，据飞哥交代，我们学校这张录取档案表除个人基本信息和父母基本信息外其他都和他的情况不符合，尤其是右侧的体检信息。而且他从未报考过我们学校，他是2003年高中毕业参加高考，2002年他高中还没毕业。上面的照片虽然只有半边脸但绝对不是飞哥；飞哥的我们学校毕业信息表没有照片，某理工的毕业信息表照片一看就是飞哥。最后飞哥表示要追究责任，我只能表示假如造成损失学校肯定负责，现在就是在承担纠错的责任，我们就这样结束了谈话。回去路上顺便绕着马驹桥工业园溜了一圈，在京东总部门口上的地铁回北京。就这样飞哥也调查完毕，核查过程和收集到的材料写成报告整理提交教育厅。

简单说明一下为何老是要提交到教育厅，让厅里来判定，因为这些最终需要找到本人调查的，都是或多或少存在问题的，难以判断是非，教育厅为减少冤假错案就要他们亲自审核材料判定，追究责任也是他们的责任。比如峰哥始终不肯露面，村支书态度前恭后倨，这样我们也是没有确切证据证明峰哥有没有来我们学校上学并且毕业（毕业多年相关人员退休和纸质材料缺失）。据我判断峰哥第一年考上我们学校后主动把这个名额卖给了相熟的朋友，让朋友顶替自己上大学，自己复读第二年继续考。

虽然被偷偷冒名顶替是少数，这种最可恶，可是更多的是九十年代本世纪初高中应届毕业高考成绩不理想，去复读的不在少数，那时候是先报志愿再考试，真的很容易失误，也有很多人不甘心，就会去复读，主动卖掉自己上学机会（那个欺骗大家的苟晶就是这种情况）。再就是90年代和本世纪初甚至有些学习好家里条件差的学生每年都参加高考专职卖高考录取通知书的，接把自己身份证给人家，不用打通关系，顶替者自己来到高校报道只需要说出变故变瘦变胖长个了这种的说辞只要不是差别巨大都是能说通的。当然这样做还是有被发现的风险，尤其是差别巨大。

飞哥十有八九被人偷偷顶替，很明显那个人关系硬到盗用飞哥个人基础信息然后体检和录取档案照片居然能用自己的，入学时候肯定无法察觉他到底是谁，到了学校后毕业前把个人身份信息通过学籍勘误改了才导致我们学校毕业信息表没有照片，因为他的毕业信息关联不到飞哥身上了。在2008年以前高校向教育部提交学籍勘误申请（毕业的学生叫学历信息勘误）是可以同时修改姓名身份证号码和性别的，这是在当年学籍信息数据的录入只有手工录入，做不到数据互通联网或者身份证机器自动读取。所以会出现各种奇葩错误（比如亓和齐这俩字就是常见错误），为此留下的补救措施，后来发现这个漏洞太大，严格限定的学籍勘误申请条件假如存在姓名性别和身份证改动较大的情况原则上是不允许的。一般一个学籍只允许修改一次，只能改姓名和身份证号码其中一项。名字里三个字错一个，身份证号差了几个数，都比较好通过，任何一项改动太大基本都会被驳回，多项改动几乎不能通过。

（这是一个高校常见的学籍异动流程）

还有厅里觉得励志哥证据链有问题同时在籍我们学校和其他全日制高校。但实际上人家用的其他大专证书报考的山东某理工专升本。这种情况叫做套读，而且套读的是非全日子和全日制，按照现在政策文件来说肯定是不允许的。现如今数据都联网，报考都报考不了，但在励志哥那个年代大概率是没有明文规定禁止的，技术上也可能实现不了。教育厅清查的这些人都是整个学业的时间链逻辑链明显有问题。那种被人顶替的这辈子只考了一次大学，自以为没考上就放弃了实际上被顶替了，这种是很难发现的，尤其是那种在学校也没改回自己身份，一直冒用别人信息到现在的那种。只能靠学生自己去查学信网信息的上学经历有没有异常。

实际上我经手这三个人除了励志哥清楚明了。其他俩的我都是猜想。事后和其他组同事交流中知道因为当事人不配合，用虚假信息诱导错误方向的大有人在。最后还有一点要说明最近有公众号诽谤山东省教育厅排查出的242名涉嫌顶替学生里人数排名前列的高校全是弄虚作假是教育之耻，实际上是有失公允的。因为教育部没有立法权更没有执法权，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制定政策，教育部令第41号是个政策文件，到了教育厅形成的文件更是行政性文件，高校执行起来除了让小兵跑断腿、在教育部令规定的情形予以处罚外没有其他任何招数，处罚最严重就是撤销问题学籍学历。现在所有的问题都是特事特办，多部门联合，启动调查之前就预设有违法违纪问题。比如一个人同时获取了两个大学文凭，一个清华大学本科，一个某山字头大学专科，但获取时间上有交叉重叠，明显时间链不对，教育厅根据教育部政策只能撤销掉其中一个，又因为没有法律支持根本没法查清楚其中缘由，只能找到学生本人选择，换成是各位选择保留那个？肯定是清华大学本科。教育厅公布的时候就会把这个账算在某山字头大学专科头上。这是某山字头大学专科责任嘛？现在的问题是立法没跟上，技术跟上了，相关高校在教育厅主导下主动深入排查问题，坚决纠正错误，对于这种行为是要赞成叫好的。否则高校接到任务后，为查清事实为纠正错误历经艰辛，为自己背上黑锅倒。实际上完善相关法律，做到有法可依，有法必依，执法必严，违法必究才是解决冒名顶替上大学问题的关键所在。而且顶替现在来说大都是遗留问题。

(提交报告后厅里7月3日的反馈结果，里面要求进一步核查的四名嫌疑人，调查情况。从“原姓名”这列开始往后是要核查填报的。我们核查发现序号3的顶替者被顶替者父母是同姓一辈的，你们说他是主动卖掉录取通知书还是被人偷顶？)

其实本稿上周就写完了，文笔有限写的有些啰嗦，结果7月3日周五又来提交报告反馈结果，有四个有顶替嫌疑人的证据不够明确，要求抓紧进一步找到相关人员核实相关证据而且要求注意取证方式，我又被抓了壮丁。里面涉及了顶替人原姓名、原身份证号、顶替人如今顶替人和被顶替人个人上学信息家及庭信息比对情况、使用银行卡、存折等情况和毕业去向（就业单位）。真把我们当派出所民警了，经过一个周末奔波我只能说情况很不理想，用合法手段我们啥都查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