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猫头鹰带来的消息
上周,作家贾行家在《误解,镜子》中带我们回到两千年前,回到屈原和贾谊的时代。今天分享出这篇文章的下半部分,回顾贾谊短暂而波澜起伏的一生。
误解,镜子
(下)
撰文:贾行家
“有酒没菜,不算慢接”。酒是老徐拿来的,瓶装的,看那微黄颜色,得有六七十度,没喝就开始头疼。他还连盆端来一大把葱和黄瓜,两块豆腐,一罐子大酱,是他原来的晚饭。两盅下肚,笑意化成一滩,开始给我讲当年在港口上赶大车的事儿。
那港在县城南边的九道湾里,拉粮食、沙石,也拉活人和死人。他这车老板子不管装车卸车,装车时要盯紧轱辘和牲口,算计着一路上的沟坎。他拉过最金贵的物件是胸径一米多的红松,长那么粗,总得三五百年。“说了你不信,能换一辆小轿车!掏了树芯做棺材啊。截两米来的,人装里头,盖上盖儿,瞅着还是一轱辘大树。官财嘛,拿它给大官送礼老尿性了。现在指定没有了,有数的十棵八棵,大伙儿都盯着呢。”
他说,一辈子所干过的活儿里,数赶大车最舒心了。从港口到大北头得一大天,这一天里,又平又缓的长下坡,对面赶车过来的熟人,马的铃铛和响鼻,一路的山林、水田和各镇此起彼伏的大集,无不叫他喜欢,“跑熟的道也好看。一个地方越细看,看出来的样式越多,一来一回也不一样,连云彩还不一样呢。咱这是啥破地方啊,连卖豆腐的都不愿意来。”他摇了摇头。
由卖豆腐的不愿意来,说起刚死的老边:“边春和他家这贫困户是真的,这户也就他一个人儿,评上了好脱贫,这不就脱了吗。老边的媳妇死得早,他那么点儿的小个,老妈子似的伺候起俩大儿子来。”我想起来,老边床头的挂历上别着从粗到细的一排针,都纫好了线,我去的那次,他正在缝裤子,就接口说:“他那房还是单层皮儿的。”“单层皮儿”房是瓦顶土坯墙,朝大道的一面贴一层红砖。雨雪多了,泥墙会像浸过水的纸壳子,失去直线,墙角会裂出个大窟窿来。
“他盖房那几根木料还是我拉的,泥草房整好了,也能住几十年,冬暖夏凉。老辈说,还是关里老家的院套好,从外边看不着窗户,就是没人盖。老边能活七十多,主要是能忍,搁咱这儿你就得能忍。他这一死,村里‘成放心’了。他这是正常死了边老二不回来,要不哪天雨大,把他家房给冲塌了,把他拍死在底下,马上就能得着信儿,回村里要钱来。老实人死得也老实。”
“要不就跟周洪喜似的,他是啥精神病?他精神好着呢,他那弱智是装的,账算得比你都明白:他把地租出去能吃半年,从秋天开始在小卖部赊着吃,比我吃得好。就春节前忙活一礼拜,掖着一大沓子财神,各个屯子挨家送,整来钱还小卖部,再接着赊。县里有来给送救济款的,他还能上街里再找个小姐。这也是贫困户,你也不好意思攀。要不像老边,要不像周洪喜,反正不能多寻思。”
“有一家你没见过,五队的,那屯子太穷了,现在就剩下几户了吧。有一家的姑娘都考上大学了,诶呀妈呀,村里几年未准出一个啊。毕业找不着工作,说啥不在城里待,就回村来了。天天搁家躺着,前两年送我媳妇过那头,在她家站着瞅见过一回,就在炕上佝偻着,寻思这人咋就这么废了呢。听说是今年嫁了个老头。”
“所以我年轻前儿不爱回来。我就爱赶着车遥哪儿跑,全县都跑遍了。有时候搁街里捎上个人儿,都不为捎脚钱,就是看他顺眼,好聊一道。你也看见江边的景好是吧?我也爱看,看见那么大的水,啥愁事儿都没有了。”
“水库有水的时候,有鲫瓜子,还有种虾,吃着跟虾爬子似的,吃到水没了也不知道叫啥虾。水挺深的,我大哥就是在水库淹死的。他是为啥,我一直没整明白。他挺能挣钱,有个儿子也挺好的,那天跟我大嫂吵吵了两句,就跑出去跳水库了。平常也没啥邪性的,倒是有一回看二人转,别人哈哈乐,他突然就哇哇哭起来了。他头天晚上从家跑出去,第二早上,在水库边上找到双鞋,才下去捞上来的。那天是八月十五,日子好记。这事儿可早了,水库都干了二十多年了嘛。我爹我妈那时候还都有呢,要不然我也不从大港回来。我大嫂当时就走道了,我也没再见过我侄子。他家房现在还空着呢,收拾不出来了,要不早租给你了,你瞅这家你给我祸祸的……”
孔子说“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轻视里也含有劝诫,意思是“大小是条性命”,比“自绝于人民”要敦厚,孔子的情感是健全而柔软的。
那种暗暗的死,或者是有什么瞒不住的事,或者为了挣一种我这匹夫不太懂的面子,或者表示自己占据着“谅”之类的小道理(我不知道孔子时代匹夫信的是什么道理,未必就比孔子门徒在宋代以后发明的那些差),或者是拿来惩处别人,“逼死人”是官府要留意的信号,所以拿根绳子去谁家门前上吊是种单枪匹马的道德袭击,第一能引起围观,解决了“莫之知”的尴尬,第二是就算报复不成,据说还可以变为纠缠的厉鬼。——“自绝于人民”的高强,也正在这里,连死都死不起了,真是翻天覆地的变局,“民不畏死,我亦不畏民死”,贾谊见到这种气度也要倒抽口冷气——总之,各种死状,是为一个确定而又与“自己”无关的东西。或者死于漫不经心,或者对无聊的活有无尽耐心,这两件事是一体的两面。
暗暗地死在村子里,常常连张字条都没有留下,作不起来历史文章。十年前,吴飞博士出版过一本《浮生取义》,用家庭政治、道德资本的概念研究这些案例,分析得很细致,不用我再多说了。我觉得那本书属于人类学,因为中国的这些事儿是有点儿特别的。我近年来越来越保守,但觉得这件事还是需要改一改的。
相比上吊和喝农药,投水而死显得更有独立的心事。屈原常常被说成为了自证清白,我觉得他真正要证明的是清洁,这一字间的差别很大,他的“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常常被作为自证清白的证据。但他还写过《天问》,有独立的、不南不北的观念,在这套完整的迷茫里,他的清洁不能折中,如果有什么要证明,也首先是面向自己的。他的后学王国维、梁济等人也不完全在“自证”之列,吴宓以为王国维是殉清,“义无再辱”,王国维曾对他说过“我这辫子,别人可以来剪,我自己剪不得”。陈寅恪的墓志铭更切中了要害:“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再直白一些:如果死是仅存的值得行使的自由时,那就行使它。自由比世间的小道理难懂,王国维比匹夫匹妇寂寞。几十年后,到了只有“自绝于人民”的时代,陈寅恪托人带话给郭沫若:我作的铭你们不喜欢,那把笔给你,你来写吧。我还希望老徐他大哥也不在此列,如果他不是患有严重的抑郁症,那就近似于“对幸福的绝望”,是在做一件与他人和家庭责任无干的私事,是自杀者中的自由者。孔子和贾谊有所不知,山野匹夫里也有孤往之人,因为贫瘠而索性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
老徐开始说不吃鲶鱼,现在连鱼脊骨间的黄胶、肚皮上的油也高高兴兴地嗦净,满意地叹着气,想推开桌子拉被子躺下,才发现不是自己家,嘻嘻笑着,下炕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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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那么多的屈死鬼,只有屈原有龙舟粽子,这不独因为屈原伟大,伟大的屈死鬼还有别人,而是楚人的可爱。贾谊渡湘水,自称“意不自得……自喻”楚贤臣屈原,有话就直说,汉代千不好万不好,这一点也值得羡慕。唐代犯官吊贾谊时,只能写“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康乾盛世的大臣们,冒赈舞弊的胆子勉强还有一些,内心世界早已“自我禁抑”成了一片死寂。
贾谊的性格常常被揶揄,按说,既然劝谏天子贵顺权,就该想到自己被顺权。苏轼批评他志大而量小,“一不见用,则忧伤病沮,不能复振”,无政治定力。然而,改造一个成人的思想和性格,比逼他自杀更不容易成功,也更不合情理。启洛阳少年于地下,也许回答:年轻时不愤懑自伤,还什么时候愤懑自伤?老先生的文章有我想不出的风流蕴藉,佩服得很,不知道是在黄州写的,还是在儋州写的?
贾谊不作诗而直说:“恭承嘉惠兮,竢罪长沙。仄闻屈原兮,自湛汨罗。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极兮,乃陨厥身。”以我在北面镇上听《王二姐思夫》里苗条辙的那一段,可以改成:“贾长沙,泪滔滔,好比那一叶孤舟江上漂。我叫声使船的哥哥你等一等吧,且等我写篇祭文你给那屈原捎……呦,他怎么飞得那么高,举手也够不着?”
后面的牢骚话,也是贵在浅白。《离骚》里既有形象,又有意象,而贾谊的赋里只是绚烂的比喻,喻体的可能性受限于情绪的本体。《文心雕龙》里把这类文章收录到“哀吊”一类,哀过去专用于早死的小孩子。其中最早的一篇,也是贾谊的这篇《吊屈原赋》。之后,扬雄、蔡邕、班彪也写过,一般认为不如贾谊。
文章的意思很简单,我看的时候不由得想:假如把这案子交给我来办,该用中间的哪句话来杀他呢?俯拾皆是,太方便了。头一句可用“斡弃周鼎,宝康瓠兮”——骂我们是夜猫子啥的没关系,忠不顾身,孝不顾耻,谁能像他似的天天显摆自己耍嘴皮子呢?可是陛下,扔掉周鼎,不就是动摇国本吗?在朝里说起礼仪冠冕堂皇,自己遇到点儿小小不如意——何况还是正常的地方交流——就敢以破瓦罐来诽谤正朔相承,我看他后面说的什么“相其君”,也不是真心话。第二句可用“章甫荐履,渐不可久兮”——他这是在说谁“不可久”?我朝正走在中兴的大道上,这是连荒服之外的蛮夷都知道的。说起来,我过去对陛下的御人之道,还是理解得不深,还要进一步学习。小小一个考验就把他给试出来了,果然是臣罪当诛,天王圣明。第三句可以用“国其莫我知兮”——好像是说天下只有个死掉的屈原配和他说话,实则在阴毒无比地影射陛下,这哪里是自比屈原?真要想自比,汨罗江又没盖子,其实他是暗指陛下要落到被暴秦囚禁而死的楚怀王的下场!说我们还可以,诋毁圣朝天子,我等公忠体国之臣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我可听说,一百年后,有个叫杨恽的在私信里写了几句“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就被作为苗头性倾向性问题腰斩以正视听、以平民愤了,自那以后,这种唧唧歪歪的人,连睡梦里也是怕的。陛下,大主意您来拿,反正这事儿吧,我要是你,我可忍不了……
贾谊的时代,恶人也有恶人的浑朴,没有太多我这种刀马娴熟的小人,但日后孳生的趋势已经种下了,这也是由贾谊等人启动的。他在长沙做太傅,继续心向国都,长沙王终日惴惴,不足为虑。长沙卑湿,谊自伤悼,懂得为自己的官运盘算的话,就该和长沙王对着装病才是。他却好像是唯恐仇人们忘掉自己,凡是国都那边来的文告,都要上疏发一番聪明的议论。他这么年轻就有一种时不我待,唯恐看不到自己的目标实现:削夺一切与皇权抗衡的地方力量,织一张大网,把天下之人都罩在里头。不少人替贾谊欣慰:他的那些方略,日后大多实现了,这也是夸大了他的智慧。没有贾谊,别人也能想出来,因为皇帝需要。
他再度被启用为太子人选梁怀王的太傅时,也不过二十八岁,除了作风漂浮、性格不成熟,很有未来丞相的样子。后来梁怀王摔死,无子而国除,文帝也未必多么怪罪他没有掐算出来,他的“自伤为傅无状”应该是主动而真诚的,算得上慢性自杀。到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把自己哭死,也才不过三十三岁。就算在皇帝里面,汉武帝也算是性格相当乖戾人了,所以他能放心赏识的,只有贾谊这种单纯的好人,他在长沙为贾谊立碑,提拔他的两个孙子做官,后世的这类皇帝,还有写诗咏贾谊的,目的是推荐典型。贾谊是帝王愿意标榜的理想臣子,主要因为死得早,否则“人是会变的”。贾谊在儒生里的榜样力量,看上去好像是无穷的,其实是在供不少人做白日梦:以自己“与世推移”的脸皮和体格,再加上这等华盖运,不知道会“贵”成什么样子。吊贾谊的士人,头脑往往比吊屈原的要清楚一些。
贾谊在长沙的第三年,一个孟夏时节的傍晚,有只猫头鹰从墙外飞进他的宅院,就落在他座位的对面。汉人喜言灾异,贾谊应该也擅长谶纬之学,不然文帝不会问他鬼神之事——“可怜夜半虚前席”中的可怜二字,恐怕该做可羡来讲,皇帝半夜关起门来和某个人说闲话,还有比这更强烈、更含混的人事信号吗?
贾谊打开图谶,查到了一句话:“野鸟进入室内,主人将会离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