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与明代政治文化 ——从明宣宗《花下狸奴图》谈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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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既隐喻为君主,也更多地被比喻为有德无私、恪尽职守的官吏,而猫鼠的关系常被视为君臣关系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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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猫鼠之道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猫鼠是一个有趣且喻意深刻的话题,被赋予了许多政治含意。猫既隐喻为君主,也更多地被比喻为有德无私、恪尽职守的官吏,而猫鼠的关系常被视为君臣关系的象征。明宣宗常将御笔书画赏赐给杨士奇、杨荣、杨溥、夏元吉等朝廷重臣以及身边的太监,借以表达对臣子的勉励、褒奖或赞誉。姜绍书《无声诗史》记载,宣宗的画作多“上书年月及赐臣姓名,用‘广运之宝’‘武英殿宝’及‘雍熙世人’等图印”。胡敏在《西清札记》中也说:“赐臣工御画流传后世未有若宣德之多者。”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明宣宗《壶中富贵图》,纸本设色,纵110.5厘米,横54.4厘米。这幅画是明宣宗赏赐给杨士奇的。画中左上绘有虚悬着的古铜壶,中插三朵白牡丹花,花团锦簇,绿叶轻盈攀壶梁而上,画面的下方绘一只黄白黑三色猫,按《相猫经》中所载名为“玳瑁猫”。这猫儿仰头望着花朵,两眼炯炯,前足弓起,好像马上就要跃起,猫的神态细腻而生动。画面构图简洁古朴,用笔精细,设色典雅。
《壶中富贵图》
自古人们将长寿者称为“耄耋”,因为猫与“耄”,蝶与“耋”同音,牡丹花有富贵花之称,所以多用猫、蝶和牡丹花入画,称为耄耋富贵图。画上右侧有杨士奇的长跋。跋文除颂扬宣宗武功文德之辞外,也对宣宗的画作给予了中肯的评价。
跋文先是用骈体文描写了画中猫的神态、身形、双目、利爪和卷尾,或行或蹲,毛色斑斓,威严有势,鸟鼠远避。跋曰:“写此狸奴,允中程式,尔乃动必肖形,蹲不违性,毛点斑斓,日消雪映,身矗矗以披云,睃炯炯以夹镜,爪扬厉而钩连,尾卷曲而至颈,类驺虞而有章,号狻猊而胜称,飞鸟见而回翔,社鼷望而自屏,盖写生之神妙,洵超凡而入圣。”明宣宗将猫画得形神兼备,挥洒有度,杨士奇用文字对画作进行了传神重述。
杨士奇的跋文继而写道:“君臣一德,上下相孚,朝无相鼠之刺,野无硕鼠之呼,则斯猫也。”正因为有猫的存在,朝野才没有“相鼠”“硕鼠”之害。从画作继而讲到治理之道,杨士奇借画说明了君臣融洽、共同努力祛除弊病的重要性。
《壶中富贵图》跋文部分
在这里,杨士奇使用了两个典故来说明君臣需要共同面对和解决的“相鼠”“硕鼠”问题,这是君臣的职责。这两个典故都出自《诗经》。“相鼠”出自《诗经·鄘风》,讽刺那些用虚伪的礼节欺骗人民的统治者。“硕鼠”出自《诗经·魏风》,讽刺那些贪婪的剥削者。自古以来,猫鼠就是一对冤家。古人将猫鼠的关系引申到了治国理家时,常将鼠比喻成奸佞、无德、贪婪、盗窃的小人,将猫比喻为正直、廉洁、机敏和勤奋的君子。唐代舒元舆《养狸述》中说:“桀朝鼠多而关龙逢斩,纣朝鼠多而比干剖,鲁国鼠多而仲尼去,楚国鼠多而屈原沉。以此推之,明小人道长,而不知用君子正之,犹向之鼠窃而不知用狸而止遏。”这里的“狸”就指贤臣良吏。
如果君主和官员不能做到贤良,就容易走向反面。以“猫”来代表贤臣良吏之后,“猫”又泛化为官员的代名词,于是又诞生了“猫鼠同处”“猫鼠同乳”“猫鼠同眠”等成语。《旧唐书》和《新唐书》成为了这些典故的重要来源。《新唐书·五行志》中有“鼠妖”一节,记载了唐朝多起猫鼠相处之事,如“龙朔元年十一月,洛州猫鼠同处。鼠隐伏象盗窃,猫职捕啮,而反与鼠同,象司盗者废职容奸”,“天宝元年十月,魏郡猫鼠同乳。同乳者,甚于同处。大历十三年六月,陇右节度使朱泚于兵家得猫鼠同乳以献。大和三年,成都猫鼠相乳”。
唐代宗大历十三年“猫鼠同乳”的故事得到了史书的广泛记载。《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五对此事进行了详细记载:大历十三年,“六月,戊戌,陇右节度使朱泚献猫鼠同乳不相害者以为瑞;常衮帅百官称贺。中书舍人崔祐甫独不贺,曰:‘物反常为妖,猫捕鼠,乃其职也,今同乳,妖也。何乃贺为!宜戒法吏之不察奸、边吏之不御寇者,以承天意。’上嘉之”。军士赵贵家里出了家猫哺乳老鼠的怪事,陇右节度使朱泚认为这是祥瑞,上奏皇帝。在众多大臣争相庆贺时,中书舍人崔祐甫反对庆贺的理由值得我们思考。他上奏说:事物均有规律,反常的称为“妖”。猫捕鼠是职责所系,现在猫竟然给老鼠哺乳,这有什么可称贺的?崔祐甫进一步引申到治国之道,说:“猫受人畜养,弃职不修,亦何异于法吏不勤触邪、疆吏不勤捍敌?......须申命宪司,察视贪吏,诫诸边侯,无失徼巡,则猫能致功,鼠不为害。”将猫不捕鼠等同于官吏失职,官吏容奸,上下沆瀣一气。
明宣宗在宣德元年不仅画了《花下狸奴图》,还将《壶中富贵图》赏赐给了杨士奇,应不仅是“快一时之染翰”,更多的应是要告诉自己和臣子要恪尽为君王和做臣子的天职。如果我们回顾明初政治,不难看到从洪武至宣德,明朝经历了废宰相以强化皇权到执行内阁辅政制度的重大变化。明宣宗时,正是杨士奇、杨荣、杨溥三人参赞政务,他们共同辅佐明仁宗和明宣宗,才开创了“仁宣之治”。杨士奇、杨荣、杨溥,在历史上合称“三杨”,所谓“明称贤相,必首三杨”。杨士奇是“三杨”之首,《明史》称“时谓士奇有学行,荣有才识,溥有雅操”,深受明宣宗的信任。正因为这样,明宣宗才希望杨士奇成为“万世之良模”。
《灌木游蜂·山猫出谷》,唐朝刁光胤绘
清陆时化《吴越所见书画录》卷五著录了明宣宗的《宫猫图》,是宣德三年(1428)四月八日杨士奇待直文渊阁时奉明宣宗之命以“仿宣和笔”所制题款。杨士奇题款共三章,其中一章云:
有狸有狸,或白或黄。
黄者猬缩,威敛而藏。
㧐身抖擞,白雄且犷。
我皇图之,妙尽厥状。
猛虎在山,百兽股战。
静者蓄威,动者御变。
《宫猫图》所绘黄白两只猫,一动一静,曲尽物情生动之趣。这一章主要是描绘图画本身,暗含君臣之道。而杨士奇第三章最后两句“乐我皇道,牙爪是司”,便将立意明确放在了要做称职的臣子上。
自古君臣关系是极其微妙的,“三杨”身处皇权至上、君臣疑忌甚深的明代初年,能够得到皇帝的信任,位居阁臣多年,且能“事君有体,进谏有方”“恩遇亦始终无间”,有所作为,杨士奇可以说是深谙君臣猫鼠之道的。
理解了这一点,我们就不难理解乾隆皇帝在《花下狸奴图》题诗中所云“责人则易责己难”一句了。无论是帝王还是将相,都需要做一只称职的“猫”,只是,每个管理者要求别人很容易,要求自己就不那么容易了。一直试图做十全老人的乾隆皇帝,看来也是深解其中味的。
乾隆皇帝像,郎世宁绘于1736年
以美术作品去读明宣宗的《花下狸奴图》《宫猫图》《壶中富贵图》等作品,又因明宣宗养猫、画猫并养了一批画猫的宫廷画师,很容易将其只视作皇帝的赏心乐事,甚至误认为皇帝玩物丧志,不仔细去分析和评判,又有几个人能解其中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