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北不是老板,豆瓣不是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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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姚胤米 编辑:宋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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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其他社区拼命商业化,疯狂破圈的运动中,豆瓣依然没有什么变化。每年两次 「相对大」 的改版,也仅仅是 「家里换块窗帘那种级别」。
它就那么不紧不慢地盘坐在整个互联网市场里,安静得甚至显得诡异。它几乎不投广告,看不到什么明显的盈利点,最近一次融资还是十年以前。它也不做爆款,没有自己的大 V——许多曾经从豆瓣上成名的影评人、作家、网红,早就把主战场转到别的平台。
这几年,阿北被塑造成一个「反商业社会」式的人物,而他又拒绝了一切采访,给他自己和公司都加了一层 「结界」。了解阿北的人都知道,没什么理由能说动他,即使这个采访能帮到公司,他也不在意。
如果说,每一个 APP 都是一个独立的世界。那么阿北想把豆瓣变成一个怎样的世界?
你可以把它看成一个平面化的书影音社区——就像你用地图去看一个城市。如果你不去主动寻找,可能永远不知道这座城市里藏着那些会让你惊叹的角落。
各种各样 「奇形怪状」 的人生活在豆瓣里。每天,44 万多人在「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组靠捡笑话过日子;2574 个人相互鼓励,立志要 「吃遍 100 种意面」;96 个人期待着 「过气码农再就业」;如果你走路很快(一个罕见的神奇特质),你能从 「我走路如此之快以至于越走越快」 小组里找到 3802 个 「飞毛腿」;哪怕你的爱好特别小众,比如,你最喜欢的猫科动物是豹,还有885 位朋友在 「豹可爱」 小组等着与你相遇。
也可能你根本没有加入任何豆瓣小组,但你依然能通过书影音的长短评里发现几年前,曾经有人在那里表达过和你相似的思考和感触——那种喜悦是两个陌生人在精神上的隔空击掌。
很难给豆瓣的活跃用户做一个准确的画像,一部分豆瓣用户是热爱书影音的 「文艺青年」「知识青年」;而另一拨人则主要使用豆瓣小组,他们更年轻,谈论以明星八卦为主的热点话题。很多人觉得,用户群的分化让豆瓣变得割裂,但或许割裂才符合豆瓣的样子——一个参差多态的城市。
阿北经常跟同事们讲一个类比:星巴克喝咖啡的人跟工地里蹲着吃盒饭的人
可能相隔只有几百米,但他们共存在一个城市空间,彼此之间被一堵看不见的屏障区隔。他希望豆瓣也是这样一个能满足不同人群各种交流需求,同时又互不干扰的空间。
阿北经常用城市规划类比产品设计,《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在一段时间内也成为豆瓣内「流通货币」 般的存在。
阿北对于产品策略的坚持理性又固执,有时也不被用户理解,在豆瓣上被用户 「骂」 过许多回。
在固执和坚持这件事情上还有过一个著名 case,它酿成近五年里豆瓣最大的一次公关危机。
2015 年 5 月,豆瓣改版,将 「豆邮」 改名为 「私信」。上线那天是一个周末,许多十几年豆龄的老用户因为这个改动 「炸了」。人们说:豆瓣失去了特色!豆瓣在向大众化靠拢!还我豆邮!
经过一个周末的发酵,事情已经渐渐脱离控制。
阿北认为 「豆邮」 是一个有认知门槛,融入成本比较高的概念,改成 「私信」 是对的。
可用户还是不依不饶。同事们讨论了许多次,终于说服阿北发表了一个 「声明」。他对用户们说:「豆邮」 改 「私信」是一个满心诚意的理性决定,但以我为首的理工男们显然低估了 「豆邮」在很多用户心里的情感价值,并且沟通得差强人意。
这是阿北少有的一次公开道歉。
最终的实际改动是:PC 端恢复名称 「豆邮」,APP 端仍叫 「私信」。
豆瓣是中国第一批完全原创的互联网公司。对于创业的回顾,阿北曾经表达过:别人做过、做得成熟的事情,我们一定不会做。投资人评价他:很骄傲、很清高。
很长一段时间里阿北觉得 「什么都不能抄」。
投资人说,一种抄是复印型的抄,一种抄是学习,做思路调整。
阿北听完,不说话。
回顾豆瓣商业化的可能性,有太多机会被阿北屏蔽掉了。
比如阿北也很早就知道,豆瓣同城、小组有做出一个陌陌的可能性,但依然没有选择去做。
类似的例子很多:豆瓣有 「我爱化妆品」、「这件衣服好看吗」 等种草和分享小组,完全有机会做成小红书。豆瓣的下厨房小组已经成为一个独立 APP,创始人还是豆瓣的前员工。豆瓣 FM 风头正盛时,就鼓励用户上传自制音频,很像今天重新变得热门的播客。
就连豆瓣最优质的用户资源,早年因豆瓣而积累起第一批粉丝的作家、影评人、编辑、豆瓣红人等等,也都纷纷转到其他平台,成为大 V。
曾经,豆瓣最接近 「世俗意义上成功」 的一个机会是豆瓣电影的商业,电影团队在当时以二三十人的团队规模,把电影票市场份额冲到市场第二。
豆瓣内部曾有传闻,当时投资方 「非常希望阿北能 all in 做电影票」,内部很多声音也支持这个选择。
结果阿北迅速把这个业务停掉了,他给的理由是:卖电影票不赚钱。
准确点讲,阿北对于卖电影票实际上是把控渠道这件事,当然是具备前瞻性的。用他前同事的话说,阿北就是不愿意赚这个钱,觉得这活儿太脏了。
这让商业化问题显化为豆瓣和市场的主要矛盾,豆瓣也有广告、也卖商品、做付费内容,但是他们都必须得符合 「阿北想要的样子」。
早期阿北对广告的要求特别高,许多广告主找上门,阿北看了半天,说:不行,跟豆瓣的气质不合。
和行业水平相比,豆瓣的广告方案非常克制。豆瓣制定的广告规则是:每天的开屏只开放 1/4 的流量给广告,同时,如果用户一天之内已经看过一次产品广告,无论再打开多少次,都不会再给他看这条广告。
很多曾经的豆瓣人都说:阿北并不抗拒商业,他非常理性,而商业属于理性世界。他只是执着于找到一个优雅的路径。
创始人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家公司的气质。
阿北 16 岁那年获得全国物理竞赛第一名,被保送到清华大学物理系。读书时,阿北留了一头长发,看上去 「非常文艺」,喜欢技术,还自己组装过无线电台。从清华毕业后,阿北在美国加州大学一直读到拿了物理学博士,同门前辈里有好几位诺贝尔奖获得者。人生第一份工作,是在 IBM 担任顾问科学家。
从一开始,豆瓣的气质就像一个早被埋好的种子,随着时间的推进,它逐渐显化为我们如今能看到的样子,比较文艺、清高、理想主义。
比如,豆瓣是最早使用 Python 语言的互联网产品。选择一门语言意味着选择一个社区,2005 年前后,全世界大多数程序员,都在使用 Java、C++,Python 在当时非常小众、时髦。热爱 Python 的程序员也被认为「具有一定的审美修养」 和 「技术格调」
另一个精英感的体现是,一直到前 20 几号工号,入职豆瓣的早期员工全部毕业于清华北大,大家都比较 「不世俗化」、「理想主义」、「不反智」。
在豆瓣内部,员工们很少聊增长、数据、收益、指标这些话题,他们更关心文学、艺术、社科、哲学,关心人类的命运、思考人的本质。
阿北在他感兴趣的领域有敏锐的嗅觉。
早在 2010 年,阿北就考虑过豆瓣的移动互联网化。
当时,阿北对未来很期待。他觉得豆瓣的前五年,用户越来越分化,他一直要去处理如何分配每个功能和栏目的问题。移动互联网一来,就可以专门做一个小组、做一个电影。阿北设想在未来,每个 APP 壮大起来后,专门找一个懂音乐的人来做音乐的 CEO,找一个懂出版的来管读书。
这个想法虽然在逻辑上没有破绽,但有个缺陷:豆瓣各个功能分别独立后,原本的品牌就弱化了。那个年代整个市场都在摸着石头过河,很多人认为移动互联网就是从电脑到手机的一场大型搬运。豆瓣同时做十几个 APP,力量过于分散,用现在的话说:中台能力跟不上。
而整个市场也开始意识到要做成 「超级 APP」。包括阿里、腾讯在内的公司都快速转型,这是老牌互联网公司之所以能继续保持优势的关键。
2014 年豆瓣年会上,阿北向同事们承认豆瓣在移动互联网上错失了三年,他们要把一堆 APP 合成一个。
豆瓣在整合时,面临一个非常严峻而又难以回答的问题。豆瓣是用来干嘛的?如果回答不了,那怎么说服更多的用户下载你?
豆瓣可能就不是一个属于移动互联网的产品。它有特点,但不够精确,在内部经过几次讨论后,豆瓣拿出的答案是:兴趣社区。
这显然是一个强行回答。然而阿北在这个问题上既没有强烈的肯定,也没有强烈的否定。内部有一些人意识到了不对,却没有人有勇气和底气去推一把。
于是,许多问题开始像黄豆一样一颗一颗蹦出来。
2013、14 年,豆瓣电影团队负责人黄福建离职加入微票,团队里一些人也相继离开。豆瓣原广告团队 leader 黄亮和整个团队决定从豆瓣分拆出去,成为独立子公司。
那是豆瓣有史以来最动荡的一个时期。前前后后,大概有将近一半的员工离职
公司从 500 多人变成了 300 多人。
那一段时间,阿北变得很消沉,他还在顽强地做新的产品尝试。
巨头和后起之秀们开始疯狂砸钱铺渠道,高薪挖走一批一批年轻优秀的人才,豆瓣的比较优势被逐渐抹平。假如起步时间能更早些,或者更聚焦更有决心,结果或许会不一样。而阿北既做不到破釜沉舟,整个高管团队又缺乏一个对商业基础设施的认知。
豆瓣的领地被一点点分割。音乐版权竞争最激烈的时候,豆瓣被 QQ 音乐和网易云音乐抢掉份额。市面上提供给用户的选择也越来越多,社交网络、社区产品越来越多、越来越细分,一个人的表达可以找到各种各样的出口。许多用户也离开了豆瓣。
内部人也意识到豆瓣在变得边缘化。
有的离职员工曾经私下找过在头条工作的朋友,撮合头条收购豆瓣。事实上张一鸣还真的曾经和阿北见过几次,聊收购的问题。阿北觉得张一鸣 「非常理性、执行力非常强」,张一鸣觉得阿北 「特别真实」。两个人对对方都有欣赏之处,但收购并未达成。
还有人劝阿北应该找一个 COO帮他管理公司。他和投资人见过一些人,但都不合适。一位熟悉豆瓣的行业人士分析:要做豆瓣,不能找纯商业的人;纯人文情怀的人,也没戏。
前员工们也觉得这件事情在变得越来越难。首先,找到一个能平衡商业和情怀,并且符合阿北要求的人是最难的。第二,假设真的找到了这样一个人,现在的豆瓣对他来说还足够有吸引力吗?
阿北一直在找一个 「90 分的人」或者 「90 分的答案」,有内部员工曾经直接劝说阿北:「你从小到大只得 100 分,永远是第一名。但是这个现实世界,很多东西是通过 6、70 分拼装出来的。」阿北听了,还是沉默。
这是他性格里的另一个弱点:他会回避矛盾,会不果断。一个棘手的问题推到阿北这儿必须要他给判断,阿北就不回微信,不给 deadline,或者说 「我想一想,你们再商量一下」。
豆瓣就不是一家公司。如果建立起这个前提,你会发现很多事情都顺了。
阿北曾经讲过,在他一个人做豆瓣那年,第一个投资人来找他时,他跟投资人说,我不想要钱,我想把豆瓣注册成公益组织。投资人说,你去了解一下国内的公益组织。阿北这才知道从政策到商业模式对公益组织都有很多要求和限制。在这个不现实的设想破灭后,豆瓣才恰好地成为一家公司。
过去十五年里,豆瓣曾经是很多人想要送钱的标的物。曾有一位资产规模很大的跨国 PE几次托人介绍阿北给他认识。见面后,PE 跟阿北讲,豆瓣不要上市了,这笔钱我给你,你就像上市一样该干嘛干嘛,把规模做得更大就完了。
阿北没有表现出什么抗拒感,但也没有说很多话,明显就是兴趣不大。
如今,挚信资本是豆瓣唯一的投资方。挚信投过许多看上去不赚钱,但对于这个时代的精神文化生活很重要的项目。他们和阿北似乎达成共识,就让豆瓣以一种保持相对文化人的尊严活在中文互联网世界里。
现在的豆瓣大部分还是比较符合阿北想要的样子,它不去刺激用户、扔广告,用户在里面也比较自如、自在。那位熟悉阿北的投资人说「豆瓣就像是一个比较自然温润的邻里,是一个社会里一个自然的存在。」
我在之前的视频里讲过,豆瓣,是中文互联网世界的一朵奇葩,它在国外没有对标产品,甚至连它是「什么」都很难定义。
它没有像其他社区一样心心念念商业变现的问题,在知乎、b站这类社区试图从「小众」破圈走向「大众」,要向资本展示更广阔的前景时,豆瓣就在那里安静地当着人们的「精神角落」。
我想用一位豆瓣网友的评价作为结尾:
希望有这样一个社区,不谈什么房子车子结婚孩子,不谈社会新闻,就谈谈自己的爱好和书与电影,谈谈宇宙里的星星,谈谈路上的风,没有负能量和戾气,希望火烈鸟像鸵鸟那样把头扎进沙漠,然后发现在沙子下面,是星辰大海。
(via豆瓣网友:进击的刘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