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还是朋友?——蝙蝠、人类与传染病

“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1]百年前,革命先辈们在面对一系列国家和民族的危难时,通过正确的回答这个问题,最终取得了中国革命的胜利;而现如今,当全人类在面对一场突如其来、席卷全球的疫情时,我们需要再次思索这个问题。在时下这个全体人类应当万众一心共同防控新冠病毒(COVID-19)的时刻,这个问题不但对于国际政治有着指导性的意义,对于人类这个物种的兴旺发展也有着特殊的价值。

无论某些人、某些国家承认与否,人类作为一个整体都已经被卷入了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而战争,向来都是“国之大事”,是“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是“不可不察”的。然而,我们对于所面对的敌人其实还知之甚少。新型冠状病毒(SARS-CoV-2)作为一个在去年年底才被发现的新型病毒,人类对它的了解还处于不断加深当中。诚然,自2002年“非典”(即急性呼吸系统综合征,SARS)爆发以来[2],科学家们——尤其是中国的科学家——已经意识到了冠状病毒对人类的潜在风险,并对此进行了大量研究[3-5]。这些也是为何我国能在此次疫情爆发的初期对致病源进行快速鉴定和合理防控的原因。但是,作为一类之前并无在人类中广泛传播历史的病毒,仅仅十几年的时间还不足以把我们对它们的认知细化到可以进行准确预防的阶段。正如在敌情不明的情况下就轻易出击是犯了兵家大忌一样,当我们还无法确定这场疫情的真正起因时,也不宜迁怒于某些野生动物,尤其是那些我们一直视为朋友的动物。

我言之所指,便是蝙蝠。蝙蝠在西方总是与黑暗和邪恶联系在一起,吸血鬼、撒旦的蝠翼形象,便是这种认知在其文化中的体现;而中国民间对蝙蝠向来并无偏见,其中原因鲁迅先生在《谈蝙蝠》中曾有提及,而现代科学的普及,更让“蝙蝠乃是益兽”这一概念在国内广为流传。我国最常见的那些蝙蝠种类,亦是我们常说的蝙蝠,事实上在分类学上应属翼手目小蝙蝠亚目,与更多见于热带、亚热带地区的大蝙蝠亚目食果蝠不同,这是一类以飞行性昆虫为主食的肉食性哺乳动物[6, 7]。得益于它们独特的回声定位系统(大蝙蝠亚目也有少量蝙蝠具此系统,见文后补充)和高超的动作协调性,蝙蝠能够于夜间高效的追捕各种昆虫;同时,由于像其它小型恒温动物一样体温高、代谢快,再加上要补充持续进行主动飞行所消耗的大量能量,它们一夜的捕食量能够高达其体重的三分之一。如果这么说太抽象,各位不妨用自己的体重试着计算一下:这相当于一个六七十千克的成年人每天吃上二三十千克的食物,而且还是高蛋白、鸡肉味、嘎嘣脆的那种,并且不是一顿,而是每天!这等食量,如果生而为人,大概早晚要吃得家徒四壁,然后被逐出家门、开除族籍;但作为一类以害虫为主食的动物,从我们人类的角度看,倒是希望它们的食量如韩信将兵,那是多多益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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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蝙蝠这种“深不见底”的食量不但在城市中驱动了它们成为扫除害虫的暗夜骑士,在农业生产中更是能转化成切实的生产力。作为包括农业系统在内的数个生态系统的关键物种,蝙蝠有着超越其数量的巨大生态效应、是病虫害生物防治的绝对主力之一。通过进食害虫,蝙蝠在作物生产中的作用可谓之“开源节流”:一方面“开源”,减少了农作物因病虫害造成的直接损失,进而提高了作物产量;另一方面“节流”,减少了杀虫剂等人工防控手段的使用量,并且免去了诸如杀虫剂污染的处理之类的后续问题,间接地也节省了很多农业生产成本。据美国的一项研究表明[7, 8],蝙蝠对害虫数量的控制使得每英亩(约4平方千米)农田的收入每年能增加至少74美元,合全美每年至少能节省约230亿美元。而这是2011年的数值,计算过这么多年的通胀之后,这个数值大概也已经大幅增加了。在自然界中,除了肉食性蝙蝠能通过昆虫数量从而起到稳定生态系统的作用外,植食性的果蝠(即大蝙蝠亚目的物种)也常常对很多植物的授粉和种子传播至关重要[9]。因此,在大多数情况下,蝙蝠都是我们的盟友。

然而,“蝠无完蝠”,蝙蝠毕竟是野生动物,它们的存在方式是自然而非人工选择的结果。所以,尽管生态和经济价值巨大,它们也的确是多种可能威胁人类的病原体的自然宿主。但必须明确:“自然宿主”或许是传染病的终极源头,但传染病的源头并不等于“传染源”。“自然宿主”指的是某种病原体在自然条件下依附并赖以存在的生物,病原必须以此生物体作为生存繁衍的主要场所。正所谓“皮之不存,毛之焉附”,病原体依赖于自然宿主的存在而存在;如果自然宿主消失,则病原体本身也将灭绝。因此,病原微生物大多经历了与自然宿主的长期协同进化,在其体内往往不致病或仅微弱致病。而汉语中所说的“传染源”大多指传染病的直接来源,因而在更多的情况下实为传染媒介,而非起源。虽然缘由不同,但如果不加解释,“自然宿主”这个术语在外行人眼中可能会与前一段突然间被广传的“吹哨人”(whistleblower的直译,实际一般译为揭发者、告密者)类似,都会因汉语望文生义的特性而误导大众。已有人因为将这两个概念搞混,而对包括蝙蝠在内的一些野生动物产生了毫无科学依据的误解,而一些人更在此之上发表了一些不当的言论甚至做出了一些不理性的行为。这些人无疑是既可悲又可怜的。事实上,尽管携带多种病原微生物,这些病原却大多不能、或不能直接感染人类(见表1)[5]。不论是在对SARS病毒寻根探源的过程中[3, 5],还是在对此次COVID-19病毒的溯源中,我们都还没能找到任何能证明这些蝙蝠体内同源病毒能感染我们人类的证据[1, 2]。正如西方人不能把他们使用火药武器进行野蛮杀戮的罪责“甩锅”给发明火药的中国人一样,我们人类也不能因为蝙蝠可能是一些病毒的自然宿主,就把此次疫情的“罪魁祸首”这口黑锅“背”到蝙蝠身上。

表1 蝙蝠中存在的病毒及其对人类的致病性,改自[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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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人类的角度来看,蝙蝠是翼手目的一员,在“帮助”人类防治病虫害的过程中,每晚都长途跋涉,从人烟稀少的栖息地来到农田或城市,最终以胃履职。作为一个“外援”,虽然有利己的动机,但却把人类的病虫害防治事业当成它自己的事业,这是“种”际主义精神。作为农田的动物“医生”,它们也像那些治病救人的人类医生一样该令我们尊敬,值得我们学习。蝙蝠体内存在的大量病原的确会给人类带来一些潜在的和切实的风险,但正如人不可因噎废食一般,在人类发展的漫长征途中,我们需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所以我们需要更多地思考的应该是如何通过科学的手段去降低和规避这些风险[10],而非去消灭本可以帮助我们的力量。

“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只有当我们习惯用理性、科学的角度对待我们周遭的事务,习惯用更长远的眼光去看待问题时,人类才能真正获得可持续的发展和开启迈向星辰大海的征途。

P.S. 果蝠大多不像蝙蝠这样基本是睁眼瞎,但其中仅有一属Rousettus独立演化出了回声定位能力,但它们还是吃素的,所以这是为啥、具体有什么卵用可能只有真正的专业人士才能说明白。

 

参考文献

1.            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毛泽东,《毛泽东选集 第一卷》

2.            Summary of probable SARS cases with onset of illness from 1 November 2002 to 31 July

 2003,https://www.who.int/csr/sars/country/table2004_04_21/en/

3.            Poon, L.L.M., et al., Identification of a Novel Coronavirus in Bats. Journal of Virology, 2005. 79(4): p. 2001-2009.

4.             Li, W., et al., Bats Are Natural Reservoirs of SARS-Like Coronaviruses. Science, 2005. 310(5748): p. 676.

5.             Allocati, N., et al., Bat–man disease transmission: zoonotic pathogens from wildlife reservoirs to human populations. Cell Death Discovery, 2016. 2(1): p. 16048.

6.             冯江, 李振新, and 张喜臣, 我国蝙蝠保护研究现状及对策. 东北师大学报(自然科学版), 2001. 33(2): p. 65-70.

7.             Gannon, M.R.a.B., B. N., The Value of Bats: Keystone species in the Keystone State, in Conservation and Ecology of Pennsylvania's Bats (C. M. Butchkoski, D. M. Reader, G. G. Turner, and H. P. Whidden, eds.), D.M.R. C. M. Butchkoski, G. G. Turner, and H. P. Whidden, Editor. 2016, Pennsylvania Academy of Science.

8.             Boyles, J.G., et al., Economic Importance of Bats in Agriculture. Science, 2011. 332(6025): p. 41-42.

9.             Mello, M.A.R., et al., Keystone species in seed dispersal networks are mainly determined by dietary specialization. Oikos, 2015. 124(8): p. 1031-1039.

10.           Nipah virus – Prevention,https://www.who.int/news-room/fact-sheets/detail/nipah-vir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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