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语解毒(四):racism

racism在中文翻译为“种族主义”,在某些地方,也翻译为“种族歧视”,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

racism的本意自然是种族主义,这一点从后缀-ism就可以看出来。-ism一般表示某种思想、理论、主张,一种成型的观念。racism是一种什么观念呢?

racism的基本是race,也就是其词根。race在中文里一般翻译成“种族”。race这个词的词源,一般认为是16世纪古法语和意大利语中的“razza”,表示“同一人的后裔”。所以“种族”这个翻译是很恰当的。但是,我们也要看到,种族这个词从创始至今,已经经历了几个世纪的演变,带上了多重意识形态意味。

举例来说,我们常说“白种人”或“白人”,但这个种族是否就是“同一人的后裔”?“黄种人”又是指什么?维京人和希腊人真的是“同一人的后裔”吗?种族的概念和大众的种族划分在生物学上其实是站不住脚的。不少阿拉伯人与希腊人的亲缘关系,很可能比希腊人与挪威人更高。蒙古人和巴西人的亲缘关系,也很可能比巴西人和英国人更高。人类作为物种本来就是没有生殖屏障的。数千年来欧亚大陆上人类的交互繁衍,让我们知道,人类不同群体之间都是渐变的,不是突变的。不同群体之间的特征不同,是数万年至数千年之间由于交通能力低下,各自适应地域环境的结果。但自从人类文明不断发展,不同群落之间交流不断增加,要清晰地把人类分成几个不同的亚种,是没有意义的。

现代种族主义的滥觞,是殖民主义。欧洲人开启大航海时代,导致全球殖民活动兴起。欧洲人的交通能力极大进步,侵入了其他群落的传统生存空间,形成了殖民。而欧洲人凭借武器优势击败了非洲和美洲的人类群落后,开始了肮脏血腥的三角贸易时代,大量使用奴隶,将奴隶制推向了高峰。而随着奴隶贸易的发展,不同群落之间的地域隔离情形也在实际上被打破了。而这时候欧洲的文艺复兴带来的是人本主义的思潮,认为人才是主体,而不是神。那么为什么人与人之间有的是领主,而其他人是奴隶呢?为什么欧洲穷人就是自由民,而非洲酋长就是被统治者呢?欧洲人殖民统治的思想基础是什么呢?所以欧洲人有必要发展一套理论,来限制文艺复兴带来的人文主义,为自己的殖民文化寻找理论根基。

所以现代的种族主义其实并不强调“同一人的后裔”。殖民时代的科学家们是否真正地研究过阿拉伯人和北非人是否有共同祖先呢?肯定不是主流研究。现代种族主义是为区分殖民主和奴隶服务的。其理论在于区别不同地域的人,将殖民者和被殖民者区分开来。比如说欧洲一个穷小子当了几年水手,突然发了一笔横财,那么他可以衣锦还乡,谋一个贵族爵位,在欧洲买块地建个庄园,在美洲买块地建个农场,买一批奴隶来剥削。而非洲一个酋长的儿子家里有金矿,他就不能跑到欧洲谋一个贵族爵位,在欧洲买块地建个庄园,在美洲买块地建个农场,买一批奴隶来剥削。他到了美洲就会被认为是一个逃跑的奴隶,被抓到农场里剥削至死。

那么,怎么区别呢?从外貌、体型上抽取特征。这里就看出,种族主义其实和真正的科学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如果种族主义真正在乎血缘关系,就应该研究血型、细胞等更加本质的东西。现代种族主义理论,其实脱胎于林奈的生物分类法,也就是根据外表特征区分物种间的亲疏关系。这套理论已经被证明是有缺陷的,因为外表特征很可能是为了适应同一环境的结果,而不是同一祖先的遗传结果。而且在没有生殖隔离的同一物种内采用区分物种间亲疏关系的分类法,本来就是荒谬的。

现代种族主义的另一个用处是优生学。优生学的理论脱胎于粮食育种和家畜蓄养理论,即通过杂交和提纯,剔除不良性状,强化优良性状。优生学的一个实践就是宠物产业。人们在狗和马身上得到的良好反馈,就要应用到奴隶上。所以强调外观性状的种族主义理论成为了主流。现代种族主义是从外表性状出发,又以外表性状为实用目标的理论。一方面通过外表特征区分人, 一方面通过优生学纯化外表特征,人为地“培育”不同的race。注意到这里的race已经不仅仅是“同一人的后裔”这个本义,而是和狗或马的“品种”一样,有了一种“产品”的概念了。

那么现代种族主义是怎么被打破的呢?有两条路径。

一条路径是欧美自身的努力。其中又包含两个理论根基。一个理论根基是神学意义上的。《新约》中基督耶稣和全人类定了约,所以所有人应当是平等的。另一个理论根基是人本主义、理性主义,即人的智力、才能等应当以理性为度量,而不应当以外表特征为度量。但这个理论取得影响是很近的事情。十九世纪美国的废奴主义,主要是建立在第一个理论根基上的。黑奴集体信仰基督教,从基督教义中获得反欧洲殖民者的理论基础。这导致了现代种族主义(或者叫殖民种族主义)的衰落。

但废奴运动和林肯政府主导的废除奴隶制,并没有在根本上改变欧美种族对立和不平等的情况。为什么?因为需求仍然存在。欧洲先进的工业国家不希望殖民帝国结束。美国废除了奴隶制,但欧洲殖民者的后代仍然占有了主要的社会财富。如果奴隶能够通过通婚的方式简单地继承、获取这些财富,那么欧洲殖民者的努力就成为了笑话。所以19世纪中期奴隶制的终结,并没有带来真正的平等和自由。奴隶制变成了种族隔离,变成了更隐蔽的种族歧视。直到二十世纪初,亚非奴隶及其后代的社会地位并没有根本的改变。欧洲殖民者在美洲、大洋洲、非洲、印度次大陆的殖民统治并没有变化。

二十世纪后,一战和二战导致了殖民帝国的崩溃。两次世界大战极大地消耗了欧洲人的有生力量。所以,资本更加需要提高亚洲、非洲劳工的质量,填补欧洲劳工的空缺。也就是说,17世纪欧洲殖民者担忧的事情,最终还是要成为现实。亚洲、非洲人始终会掌握更先进的科技,进入工业化时代。

另一条路径,是亚洲特别是东亚国家自身的努力。主要就是中国。中国人的种族观是没有经过殖民主义扭曲的朴素种族观。也就是以血缘关系区分的种族观。由于中国很早就进入相对稳定的社会发展阶段,对家族、血缘关系的记录非常发达。所以用血缘关系区分种族可以实现。但也正因如此,中国人很早就超越了基于种族划分人的阶段。从“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到唐代开始的科举制,种族决定智力、性格、道德、才能的理论早就被击破了。即便蒙元和满清两次击败中原文明,试图建立种族等级制度,仍然在中原文明的儒释道体系下瓦解消亡。

中国的种族观是和西方殖民种族主义格格不入的。中国人根植于心中的观念是修行观念,即后天的修行可以改变先天的条件。无论是儒家的君子理论,道家的修炼理论,还是汉传佛教的因果报应理论,都表明了这一点,即后天努力是成就人的社会乃至本质属性的决定因素。可以说,中国传统文化是天然反种族主义的。

这个矛盾在二十世纪中叶起全球殖民体系崩溃之后,清晰地反映了出来。随着世界各地的殖民地纷纷武装独立,欧洲人意识到传统的殖民种族主义思想已经行不通了。所以,民权运动在欧美流行开来,人权、平等、自由等进步主张很快击败了老旧的思想。欧洲大量引入非洲移民,填补战后劳工短缺。美国黑人运动席卷全国,黑人政治地位很快提升。

但我们要看到,美国的平权运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基督教神学的反种族主义。所以它反对的并不彻底。美国的反种族主义并不反对种族理论本身,而是反对种族之间的不平等。也就是说,我知道我是黑人,我是一个种族,你是白人,你是另一个种族,但我们两族应该是平等的,不要有隔离,不要有高下。

也就是说,美国的反种族主义其实是建立在种族理论上的,可以说是殖民种族主义的种族理论上的发展。

这也是欧美华人乃至亚裔群体和欧美文化的根本矛盾所在。

当美国白人和黑人通过种族理论实现了种族平等之后,他们发现,华人乃至亚裔根本无法被纳入这个框架。一方面,很多亚裔人比如印度的高种姓不认为自己和白人有什么本质区别。另一方面,亚裔内部的区分甚至比种族区分更严重。比如不少华人认为印尼或菲律宾人和黑人没什么区别,而日本人根本不认为其他亚裔和自己有什么关系。这就形成了一个根本矛盾。

这个根本矛盾就源于东方的种族观和西方殖民种族理论的矛盾。西方殖民种族理论是由外至内的,通过外表区别内在。比如北方汉人和中东阿拉伯人肤色其实没什么区别,甚至和南欧人肤色没什么区别。怎么办,只能靠鼻梁、眼眶、眼睛形状这些特征来区别。南方汉人和印尼、越南、菲律宾人怎么区别?继续强调更细致的外表特征……东方的种族观则反过来,我家谱里上下几百年乃至几千年呢,谁是我亲戚我不知道?以貌取人才是傻子,还不如找个看相的问问。

最重要的是,东方的种族和社会是分开的。所谓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你长什么样和你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是两码事。而西方的种族和社会是紧密结合的。哪怕种族不平等已经消除,西方社会特别是“成功殖民国家”(也就是欧洲殖民者成功占据当地并成为主体民族的国家:美加澳),还是喜欢按照种族来做事。比如大学录取就看种族,黑人就要补偿一点分数,亚裔就压分。比如议会、政党里面如果种族分布不合理,就要调整。比如黑人多的选区,就不能老是选白人议员。又比如选举的时候,每个候选人都关心自己的黑人选票、拉美裔选票等等。

现代中国的种族观,一方面保留了自己的朴素种族观,一方面又受到西方种族观的冲击,就形成了扭曲的现象。很多人同时拥有两种种族观,而没有意识到其中的根本矛盾。

西方乃至香港、台湾的很多“高等华人”在不自觉间就充分体现了这个根本矛盾。他们歧视大陆人,认为大陆人是低人一等,但又认为自己接受了西方民主自由思想,经过了自身努力改变了自身,所以和西方人是一样的。他们遇到西方种族主义的时候,就会不知所措。一方面他们想团结起来,以种族的方式加入西方的种族竞争场,给自己争取权利,另一方面他们会不自觉地排斥同文同种的大陆人,想把他们切割成另一个种族。但是,这就导致即便他们要和其他亚裔团结起来,也只能以意识形态为纽带。但西方人的种族观,根本不允许他们和大陆人做切割,因为无论他们后天多少努力,从外表上,他们和大陆人是一样的。所以,西方华裔在政治权力斗争中,屡屡出现各种闹剧、丑剧,乃至自杀式表演,“背叛”行为屡见不鲜,把自己整成了一个笑话。

说了这么多,主要是解释“种族”这个概念自古以来的扭曲发展历史。了解了种族概念的扭曲发展历史,我们才能明白中西方交流中大量的鸡同鸭讲的问题。

比如说,很多留学生、在外旅游的国人,会觉得自己遇到歧视,但说“It's racism”的时候,对方会说“It's not about race!”我们会觉得莫名其妙,我跟你说歧视,你跟我说不是race?双方不在一个频道啊!

但对于西方人来说,racism其实表示的是race-based discrimination(基于种族的歧视),而他们认为歧视行为大体也就是基于种族、性取向/性别等等。我讨厌你是因为你是中国人,因为意识形态,不是因为你的种族,所以我不是歧视。而中国人会认为:只要你区别对待,就是歧视,你不就因为我是中国人,所以不待见我吗?这怎么不是歧视?

其实,中国人在这个时候,不应该用“racism”这个词,而应该用其他的方式表达“歧视”。有些人可能会说,那我用“discrimination”好了。但你要知道,“discrimination”这个词在英语语境里面是一个很空泛而“学术”的词语。如果你和某人因为“discrimination”吵起来,你在围观群众里是没法拿到多少道义优势的。因为西方过度的政治正确导致有些人把什么事情都算成“discrimination”,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乱用“discrimination”的大棒。所以你会被认为是无事生非,搞“认同政治”(identity politics​)的讨厌鬼。

那么怎么办呢?很难解决。因为如上所说,西方并不是消灭了种族主义,而是“改良”了种族主义。种族理论本身并没有变化,只是从“白人至上”变成了“多种族平等”、“多种族共存 ”。即每个种族为自己争取权益,最终达到平衡。而你亚裔自己“种族”内部都没有整合好,谈何与其他种族共存?谈何争取种族权益?

我们可以看到,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当白人仍然占据人口构成和社会资源的主要地位时,对其他少数种族可以是很宽容的。左派白人可以很认真地帮助少数种族,帮他们维护权益(也就是所谓的白左圣母)。但近十年来,欧美社会贫富分化加剧,非洲裔、拉美裔、中东裔等大量涌入,跨种族通婚造成纯白人人口比例急剧下降的情况下,白人也开始更多地“为自己说话”了。比如白人开始讨论“逆向歧视”、“反政治正确”等议题。在这种种族政治格局下,中国人指望再像二十年前那样靠白左维权,越来越难了。

现实中,打“中国人”这个身份,靠政治正确来反击种族歧视,并不是什么有效的办法。racism这个词已经成为美国种族竞争的政治武器。而中国人并不在这个框架内,所以用起来就没什么效果了。

那么,我们应该如何总结中国人在西方受到的敌意和歧视呢?

有些华裔认为这是一种类似反慕斯琳的思潮,因此称其为“sinophobia”(恐中症)。词根sino是中国的意思,后缀-phobia指(无理由的)恐惧、恐慌、厌恶或仇恨。这个词是模仿“islamophobia”(恐穆症)造出来的。也因此,这两个词被归为一类。恐中和恐穆常常被用来描述同一类思潮。但恐中和恐穆显然是两码事。中国人可没有发动911。所以我认为这个词也是不够有效的。

更直观的说法是直接翻译“反华”,也就是“anti-China”。但“anti-China”是冷战的政治正确,所以对于西方人来说,也没什么反感。

所以,我认为,从有效性出发,中国人在西方遇到歧视的时候,还是应该细分歧视种类,用更精确的词语描述自己受到的歧视。

比如,当西方有人开始把疫情怪到华人头上时,我们可以说这是“witchhunt”(女巫迫害),是“racial persecution”(种族迫害)。当有人把各个地方都有的陋习说成是中国文化独有的,比如不排队、随地小便等,我们可以说这是“gaslighting”(聚光灯效应)、“(racial/cultural) profiling”(种族归档行为)。当有人使用“Ch*nk”、“Ch*ng ch*ng”等侮辱意味词汇的时候,可以说这是“name-calling”(污名谩骂)。当有人提中国威胁论的时候,我们可以说这是“fear-mongering”(通过制造恐慌煽动仇恨)。当有人使用少数中国人的不良习惯来攻击另外的中国人或中国文化的时候,我们可以说这是“slut-shaming”(荡妇羞辱,通过对某个道德习惯的指责让另一方面的歧视正当化)。当有人指责中国的文化传统和习惯比如吃狗肉的时候,我们可以说这是“ethnocide”(文化灭绝)。

我们不用怕这些行为找不到合适、精确的称呼,因为这些事情,欧洲殖民者早就干了几百年了,相关词汇早就被发明出来了。

有了更精确的称呼,而不是racism这种泛泛的大帽子,我们可以让歧视者无法顾左右而言他,无法反过来说你乱扣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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