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初军功阶层的真相:为什么韩信必须死?(下)
六
在确认了“步骑车兵”的贬值之后,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理解,韩信由“连敖”到“都尉”的跨越,实际上是由“中低级干部”到“高级干部”的跨越,不恰当的比喻,就是由不到“县处级”跳跃到了“省部级”,盖因“都尉”为“二千石”官,在秦汉之际还没有“中二千石”、“真二千石”和“万石”秩级的情况下,是“有秩吏”的顶点,所以任命用“拜”字。
那么,韩信被“拜”为“治粟都尉”,为什么说刘邦“未之奇也”?韩信又为什么逃亡而去呢?
根本原因就在于“连敖”的本职,在上文中已经提到了,是负责各种“名籍”、财物和辎重输运、营造的“军职”,按照现代的说法,属于“后勤系统”,而在“滕公”夏侯婴鼎力推荐之后,刘邦仍只是将韩信提拔到“治粟都尉”的军职上,秩级固然大幅提升,本质上仍是将他视作“后勤专业干部”,而不是真正的统兵“军将”,更不存在独当一面的可能性。
所以,《史记·淮阴侯列传》中的记载是:
信数与萧何语,何奇之。至南郑,诸将行道亡者数十人,信度何等已数言上,上不我用,即亡。
上曰:“若所追者谁何?”曰:“韩信也。”上复骂曰:“诸将亡者以十数,公无所追;追信,诈也。”
何曰:“王计必欲东,能用信,信即留;不能用,信终亡耳。”王曰:“吾为公以为将。”何曰:“虽为将,信必不留。”王曰:“以为大将。”何曰:“幸甚。”于是王欲召信拜之。何曰:“王素慢无礼,今拜大将如呼小兒耳,此乃信所以去也。王必欲拜之,择良日,斋戒,设坛场,具礼,乃可耳。”王许之。诸将皆喜,人人各自以为得大将。至拜大将,乃韩信也,一军皆惊。
注意这段记载,汉军到“南郑”,也就是汉中的都城时,“诸将”在路上已经跑了“数十人”,可以肯定的是,萧、曹、樊、绛、灌之流都没有跑,而“秦制”中,“将军”地位贵重,位在“卿”上,“前后左右”也就四人而已,怎么会有“数十人”之多?
从两人的对话中可知,韩信作为“治粟都尉”,也在“诸将”之列。
史料中的信息并不止这一点,更重要的是——“诸将行道亡者”,也就是在“入汉中”的路上,已经有数十名“将领”逃亡,而我们知道,能够“熬”到底的汉军军吏才有资格封侯,也就是说,在“功臣表”之外,竟然还有数十名“诸将”逃亡。
这个数目,实则可以作为上文中诸多考证的注脚。
据《汉书·高帝纪》中记载:
夏四月,诸侯罢戏下,各就国。羽使卒三万人从汉王,楚子、诸侯人之慕从者数万人,从杜南入蚀中。
也就是说,随从刘邦入蜀就国的,总共是“卒”三万人加上“慕从者”数万人,所谓“数万”即不满三万,总数不超过六万人。
如全数为军人,则以60000人上限计算,唯有以100人、200人、500的“步”、“骑”、“车”兵数”计算“将”,才有120—600人的规模。
反过来看高级军官,明确记载“入汉”时的“将军”,只有四人:
(曹参)从至汉中,迁为将军。……参自汉中为将军中尉,从击诸侯。(《汉书·萧何曹参传》)
(周勃)从入汉中,拜为将军。(《汉书·张陈王周传》)
(卢绾)入汉为将军,常侍中。(《汉书·韩彭英卢吴传》)
(郦商)沛公为汉王,赐商爵信成君,以将军为陇西都尉。(《汉书·樊郦滕灌傅靳周传》)
其中,郦商早已为“将军”,在刘邦入关中时,即别入“旬关”攻汉中、巴蜀,实际上并没有“从入汉中”,属于别队,则“从入汉中”的“将军”只有三人。
再看《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的记载,以“都尉”官“从入汉”的,只有成敬侯董渫一人,而在“击项籍”时,则“都尉”比比皆是,也就是说,此时的汉军“诸将”,只能是“二队将”、“越将”、“慎将”、“骑将”之类的角色,“都尉”、“将军”都是“贵重物品”,还没有“贬值”。
说得直白点,就是刚刚“入汉”的刘邦集团是以“五百将”、“卒长”、“骑千人”为界线,划分“诸将”的门槛,但又不能真的“类比”,因为“十队将”、“二队将”、“骑将”之上,并无后期汉制的复杂的组织形态——“将、裨、校、部”等。
参见记载,只有1名骑都尉、1名都尉、3名左司马,1名车司马, 对照下“楚制”:
高层:
大司马(将军、中尉、都尉)——(亚将)——左司马、右司马
中层:
(司马,《功臣表》“入汉”时未见)——(候,《功臣表》“入汉”时未见)——十队将(五百将、五百)
车司马——二队将(卒长)
(骑司马,《功臣表》“入汉”时未见)——骑将(千人将,《汉书·樊郦滕灌傅靳周传》见傅宽为“右骑将”,可知分“左、右”)
基层:
队率(也称“队帅”,见《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乐平简侯卫毋择”、“台定侯戴野”、“博阳节侯周聚”、“都昌严侯朱轸”,车兵或称“仆射”,未见)
骑队率(《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都昌侯”条下)
简单解释一下,除了刘邦本人的“郎宦”团队之外,汉军的整体组织架构应该即以上述“秦楚制度杂糅”的方式进行建构,但“三将军”是否等同于分“三军”,却并不一定,因为上文中的三位将军,实际上是“从入汉中”之后的“拜”、“迁”,在“入汉”时,也就意味着,没有“将军”,再考虑到“佐高祖定天下”的“周吕侯吕泽”的特殊地位,“将军”之号,也未必对应分统“三军”。
恰恰相反,刘邦所部在霸上——汉中这一段时间中,应该是由沛公、砀郡长的“一军”体系,变成汉王的“三军”体制,这是有一个变化过程的。
那么,最有可能的是上述三位“左司马”,实际上是刘邦亲统三个“都尉(骑都尉)”的“车”、“步”、“骑”三军的下属,“都尉”也就是将军属下的“部”的概念。
当然,“都尉部”之外,还有两个组织序列:
(1)刘邦本人的“郎”、“家吏”系统,包括“郎骑”、“郎中”、“谒者”、“中涓”、“舍人”、“家车吏”、“门尉”、“执盾”(另有“执盾队史”)、“执矛”、“执铍”、“执金吾”、“职志”等;
(2)刘邦集团的“客”系统。
这两个组织序列其实是相互依存,且独立于上述军队组织的一套“独特”的组织体系,唯有搞清楚他们的性质,才能理解楚汉之争之间的一系列“谜团”。
七
据《史记》、《汉书》 的功臣表,知乎网友“二十六年蝉”做了如下统计,照录如下:
【以客从(十二人,有误,实为十一人,王陵为后加入)】
沛丰:吕泽;吕释之;萧何;周苛;卢绾;任敖;冷耳
阳武:张苍
亢父:林挚
蘖桑:高邑
陈留:郦食其
【中涓(十一人)】
沛:曹参;召欧;周勃;孙赤
丰:王吸;纪信;毛泽
砀:灌婴;丁礼
宛朐:靳歙
单父:张平
【舍人(二十三人)】
沛:樊哙;朱轸;周定;奚涓;审食其;周緤;徐厉;
丰:薛欧;唐厉;陈遬
横阳:傅宽
砀:陈濞;陈贺;刘钊;戴野;魏选;
薛:华寄
新城:董渫
陈留:吕臣(非陈胜部将和西楚大将)
地名无考:庄不识;沛嘉;单甯;丙倩
【谒者(三人)】
地名无考:武虎;尹恢;亓石
【 职志(一人)】
沛:周昌
【基层军官(六人)】
丰:(越连敖)赤
薛:(连敖)戎赐
砀:(门尉)耏跖;(执盾队史)襄;
单父:(连敖)郭亭
昌邑:(骈怜)许温
【卒(十七人)】
沛:彭祖;单父圣;卫无择
丰:周聚;朱濞
砀:周灶;陈涓;孔聚
薛:陈胥;秦同;郭蒙
陈留:丁义;齐受
杠里:陈夫乞
胡陵:杜得臣
霸上:陈署
地名无考:阎泽赤;冯谿
这里,最早的封侯、封君的有:
【封列侯者(十二人)】
长安侯:卢绾(疑似汉元年所封)——客
建成侯:曹参——中涓
威武侯:周勃——中涓
临武侯:樊哙——舍人
昭平侯:夏侯婴——令史
建武侯:靳歙——中涓
惠侯:孙赤——中涓
周信侯:周定——舍人
高梁侯:郦食其——客
名号无考:吕泽——客
名号无考:陈狶——特将
成信侯:张良(大概就是在汉元年末到汉二年初所封)——厩将
【封执珪者(五人)】
信成君:郦商——将军
昌文君:灌婴——中涓
共德君:傅宽——舍人
武定君:侯昭——未知
(名号无考):奚涓——舍人
将军、特将封侯因团队功,无异议,那么,剩下的“侯”其实就是刘邦身边的“客”、“中涓”、“舍人”。
先说“中涓”、“舍人”,到底是什么呢?
“中涓”,颜师古注:“涓,絜也,言其在内主知絜清洒埽之事,盖亲近左右也。”
翻译过来就是,在家中负责打扫卫生的人,属于亲近的身边人。
“舍人”,颜师古注:“舍人,私府吏员也。”
翻译过来就是,府中的吏员,家吏、家臣。
两者对照,“中涓”比“舍人”亲近,而且地位要高,比如同在沛县起家的“曹参、召欧、周勃、孙赤”当然地位要高于“樊哙、朱轸、周定、奚涓、审食其、周緤、徐厉”等人,“入汉”之后的两个“将军”,都出自“中涓”。
简言之,就是以“主”为基点,“中涓”的距离更近,类似于院内,而“舍人”的距离远一些,类似于府内,空间距离的远近,决定了地位高低。
而这个结构,见于《墨子·号令》:
吏卒侍大门中者,曹无过二人。勇敢为前行,伍坐,令各知其左右前后。擅离署,戮。门尉昼三阅之,莫,鼓击门闭一阅,守时令人参之,上逋者名。铺食皆于署,不得外食。守必谨微察视谒者、执盾、中涓及妇人侍前者志意、颜色、使令、言语之请。及上饮食,必令人尝,皆非请也,击而请故。
守卫守城主将官署大门的头目和士兵,每班岗不要多于两人,卫兵中勇敢的在前行,根据队、伍排列,让他们知道各自的左右前后是谁。擅自离开官署的人,杀掉。门尉每天白天点名三次,晚上击鼓关门后再点名一次,守将随时派人检查巡察,记上擅自离开岗位人的姓名。早晚两餐都在官署吃饭,不许在外面吃饭。守将一定要谨慎、细致地暗中观察侍从中的谒者、执盾、中涓以及料理日常生活的妇人等人的思想、心理、脸色、动作和言语的情况。每次端上饮食,一定要先叫人尝一尝再吃。若有异常情况,就立即抓起来予以盘问。
《墨子·号令》基本上一个“县”城池守卫的“操作手册”,全盘引用段落篇幅过长,感兴趣的读者可以自行查阅,在这一篇中,县令、丞、尉的部署很清晰,一县的守城兵力为“五百人”,每个城门“一百人”,编制可见:
守城之法,敌去邑百里以上,城将如今尽召五官及百长,以富人重室之亲,舍之官府,谨令信人守卫之,谨密为故。
注意其中的职位,“五官”、“百长”,案城卒为“五百人”,对应“五官”,门卒为“一百人”,对应“百长”,而“五百”实为“官”级别编制的主官“五百主”、“五百将”之省称,可知,“五官”等同于“五百”。
推而广之,可知《汉书·百官公卿表》所记部分职务之发展:
郎掌守门户,出充车骑……中郎有五官、左、右三将,秩皆比二千石。
郎中有车、户、骑三将,秩皆比千石。
谒者掌宾赞受事,员七十人,秩比六百石。
颜师古注“车骑户”三将:
如淳曰:“主车曰车郎,主户卫曰户郎。《汉仪注》:郎中令主郎中,左右车将主左右车郎,左右户将主左右户郎也。
综合以上信息可知,刘邦在沛公、砀郡长时代到汉王时代,一直有一个“亲侍团队”,这个“团队”参照《墨子·号令》中的记载,实际上是以“县邑”为单位构建的,由其扩大,即称王后的“宫廷”内的“郎宦者”团体。
也就是说,参照“宫廷”的“郎宦者”团体编制“倒推”,即是“县廷”之“亲侍”,左为“县廷”,右为“宫廷”:
中涓(中涓骑)——中郎(郎骑)
舍人——郎中
谒者——谒者(中谒者)
五百——五官(五官中郎将)
骑将——骑郎将(郎骑将)
户将——户将
户卫——户郎
执盾(另有执盾队史)、执矛、执铍、执金吾——执盾、执戟、武士
家车吏——驺
门尉(县所独有,见《墨子·号令》)、城将(县所独有,见《墨子·号令》)、五官(县有,见《墨子·号令》,通“五百主”)、百人(县有,见《墨子·号令》,通“百将”)
也就是说,何炳棣先生对于《墨子》为墨家在秦献公时代入秦后,对秦国基层制度进行改造的成果,并由此编写了详细的“城守”操作手册的论断是完全正确的。
刘邦和他“丰沛集团”核心人物,作为秦朝的“县吏,最熟悉的组织体系,就是“县政”,所以,刘邦的“亲侍团队”构建之初,是以“秦制”的“县制”作为基础和蓝本,而在进行“张楚”政权治下的“楚军”制度构造时,则施行“楚爵”和“楚军制”,这种“秦”、“楚”双轨制,在现实中并行到“入汉”,也就是“汉王国”建立,“宫廷”仍旧为“秦制”扩张,如“郎中骑”的建立。
“朝廷”则为“秦楚并行”,将军、都尉、亚将、大司马、左司马、右司马,这是典型的“楚制”序列,但同时,汉军又有“秦制”丞相及诸卿领兵也称“将军”,如左丞相、右丞相、御史大夫、太尉、中尉、內史等,其下分置都尉。
八
总结上述“县廷”——“宫廷”的发展,或可称为“县之主”和“宫之主”的变化过程,在“主”所辖的“自己人”之外的“独立人”或“独立团队”,都是“客”,也就是战国时代的“客卿”、“邦客”,虽然都是以“客”为名,却要看和“主”的关系远近。
所以,既有上面表格中,吕泽、萧何、周苛这样“高标准”的“客”,立国之后即“封侯”、“拜相”,也有张苍这样的“客”,会坐法当伏斧质,张苍这种“客”,就类似于“睡虎地秦墓竹简”《法律答问》中提及的“邦客”,也就是“远来至‘我邦’的非‘蛮夷’‘外邦人’”。
在《墨子·号令》里也有类似的角色:
客卒守主人,及以为守卫,主人亦守客卒。
“客卒”,就是外地来帮助防守的士兵,在参与守卫的同时,主人还要防备他们。
也就是说,在刘邦的起家团队之中有两种“客”,类似于《战国策》中记载的“孟尝君”养客,也分为“上中下”,既有为主爪牙的鸡鸣狗盗之徒,也有出有车,食有肉的“上客”,而考察刘邦团队中的“上客”和“中涓”、“舍人”的最大区别,应该就是“身份”和“团队”两条。
比如萧何和曹参,同为“县令史”,前者“举族”相从,待到论功行赏时,家族有食邑者数以十计,而曹参等人,都是只身相投,以至于刘邦都将这个作为“评功”的理由,就说明,“上客”与“中涓”的亲近程度相同,地位却因条件有差,类似的还有吕泽、郦食其等,背后都有强悍的团队支持。
“上客”自然有刘邦亲自招待和管理,“下客”呢?
此时,“连敖”就该出场了,也就是《史记·集解》中提及的:
徐广曰:“典客也。”
“秦制”之中有“属邦”之名,为重要的中央官署,而汉代无“属邦”,却有“典客”,绝非偶然,盖因“秦制”下多有“归义蛮夷”,却不存在西汉初年数以十计的诸侯王国,“邦客”是一个社会管理问题,而不是政治、礼仪问题,但是,这个问题,在刘邦团队的建立之初就已经存在。
新投效的“客”,以张苍、韩信为例,都属于“士”的阶层,却并无家门、宗族势力,只能作为“下客”备用,对他们的管理,不可能用军事编制配置,比如张苍这样的“秦柱下史”,在文牍事务无从安置的条件下,由专门的“连敖”来安置从事“书写名籍”、“辎重管理”和“徒役分派”的工作,完全有可能。
文献中也有旁证,见《史记·淮阴侯列传》:
坐法当斩,其辈十三人皆已斩,次至信。
“坐法当斩”,很可能是因为犯法“连坐”,而“十三人”,也就说明韩信的“相关人”至少在10人以上,也就意味着,韩信的“连敖”职位的责任关系人至少在10人以上,结合上文中的考证,则“连敖”应该属于“队率”级别,再往上就是“诸将”,不可能“未知名”,也就是管理50人左右的“下客”、“邦客”的后勤军官。
正因为如此,刘邦在夏侯婴的推荐下,任命他为“治粟都尉”,属于典型的“未之奇”,因为刘邦至南郑后,对军事组织进行了重足,由“沛公”——“都尉”——“司马”——“诸将”体系,变成了“汉王”——“将军”——“都尉”——“司马”——“诸将”体系,“治粟都尉”虽有“都尉”之名,实际上已经由“主”之“直属队”变成了“将军”的“部属”,秩级或有上升,工作性质并无变化,仍旧是后勤、辎重官,照样没有自己的“部属”。
更进一步说,这个“下客”是哪部分人呢?
在《史记·高祖本纪》中交代了细节:
四月,兵罢戏下,诸侯各就国。汉王之国,项王使卒三万人从,楚与诸侯之慕从者数万人,从杜南入蚀中。去辄烧绝栈道,以备诸侯盗兵袭之,亦示项羽无东意。至南郑,诸将及士卒多道亡归,士卒皆歌思东归。
八月,汉王用韩信之计,从故道还,袭雍王章邯。
也就是说,当年4月到8月间,就是上述事件发生的时间,也就是顶多4个月,汉军已经打回了“关中”。
这个效率,已经算是神速了,为什么仍旧有恐慌式的逃亡和思乡呢?
“楚与诸侯之慕从者”这就算是“军官”和“志愿兵”了,3、4个月时间就“日夜思乡”有点奇怪,唯有可能的就是“客卒”,也就是项羽派出跟随刘邦的3万卒。
称“卒”,也就不是“士”,而韩王信曾劝说刘邦:
军吏士卒皆山东之人也,日夜跂而望归。
也就是说,这3万人和其他“数万”人一样,都是“山东之人”,而非“秦卒”,且为项羽所派,则于刘邦的汉国而言,当然属于“客卒”。
刘邦自己也说,诸将逃亡数十,这总不至于是“慕从者”,只能是这3万人的“诸将”,大胆猜测一下,韩信作为“连敖”险些“坐法当死”,很可能就是因为属下、同僚的“逃亡”,也就是说,还没到“汉中”,这支3万人的“客军”已经濒临瓦解。
所以,本质上,这3万人是以“客军”的姿态,为汉军的“本部士大夫”担当“徒役”,其中的“连敖”自然也就是在“考察期”的“预备干部”,根本进不了汉军的“信任圈子”,所以,当韩信大喊“上不欲就天下乎”的时候,实际上是“效忠”的“投名状”尝试,所以夏侯婴接下了招。
焚烧栈道,向项羽表示不想东归。按照张良的《世家》中记载,这是张良的“计策”,本质上是对外也对内。
到了南郑,汉国建立,等于是“考察期”结束,而这部分“客卒”的处理,也就成为新问题,如何消化他们纳入系统,需要一系列的手段,所以,萧何才会主动去与韩信接触,多次谈话,一方面是“发现人才”,另一方面也是“树立标杆”。
所以,萧何才力劝刘邦“拜”韩信为“大将”,连“拜”将军都不行,而且还要形式感十足,要“等坛”,这与其说是对韩信本人的尊重,更是对新纳入麾下的“客卒”的一种激励,与日后刘邦先封旧仇雍齿为列侯有异曲同工之妙。
九
以上是不是过度解读呢?
这就涉及到历史上的另一个谜团,那就是在韩信在汉元年“拜”为“大将军”之后,他的记载消失了,在“平定三秦”、“略定韩魏”、“兵出南阳”、“兵发砀郡”和“彭城之战”的汉军第一次“大扩张”中,韩信毫无建树,直到魏王豹叛汉附楚,韩信才以“左丞相”(另有记载为“将军”)的身份东渡黄河,讨伐魏豹,此时,已经是汉二年八月。
汉元年到汉二年底,“大将军”在做什么?韩信到底是不是汉军的统帅呢?
答案很简单,不是。
刘邦“拜”韩信为“大将”,并非正式的官职名称——“大将军”,而是“诸将”之中的“大”者,具体可见《史记·淮阴侯列传》中韩信对楚使所说的:
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
也就是说,韩信此时被“拜”的职位,应为“上将军”,更给予了他“数万众”,而并非“最高武职”概念下的汉军兵马尽属,换句话说,他这个“上将军”只是“诸将之首”,而非“诸将之长”。
如果韩信的语言表述一如《史记》的惯例的话,“数万”也就是不足“三万”,恰恰是“客卒”逃亡之后的规模,当然要随从汉王行动;而如果是“概数”,也就是汉军“尽属”,则之后汉王“自将”大军出故道攻章邯之后,他的“上将军”的领军权力,实际上也被剥夺。
参见《汉书·萧何曹参传》中的记载,曹参出三秦,独立领方面军则为“将军”,从属于汉王本部则称“中尉”,卢绾情况类似,先为“将军”,后以“太尉”常从汉王,另见郦商为“将军”取陇西郡,至于其他的“将军”也往往是为方面军统帅,从属于他将(如左丞相、右丞相)则称“都尉”。
也就是说,在淮阴侯韩信没有独统方面军的两年时间里,他应该就在汉王的身边,以“朝官”的身份为“参谋”,而且韩信提及有“上将军印”,上文中提及汉军为“秦楚制度杂糅”,那么楚制的“上将军”应该是“大司马”的别称,如此,则可补汉初官制之缺。
值得注意的是,在《史记》中记录的汉初“朝官”之中,萧何在汉中为“丞相”,未言“左、右”,而卢绾为“太尉”,则明言为“东攻项籍”之时,在汉中时仅为“将军”,而御史大夫为周苛,曹参为中尉,周昌为內史,主要“角色”配置齐全,在汉中时,汉国“朝官”已经将相卿齐备,从时间上看,卢绾的“太尉”应该接自淮阴侯韩信。
而汉军日后仍有“大司马”之职,根本原因应该是刘邦以韩信为“左丞相”独立领兵之后,以韩信的“大司马”权重,改称“太尉”,用亲信卢绾掌握,并约束于身边,而将“大司马”之职降低,以致“阳都敬侯”丁复能由“楼烦将”升任,再升迁为“将军”,可见楚汉之争后期的“大司马”已经没有“最高武职”的尊贵了。
这种情况,在楚官制中的“莫敖”上早有演绎,其作为最高武职,被“大司马”代替,日后地位反降低到“大司马、左司马、右司马”之后,原因就在于楚王厌恶其“权重”。
也就是说,在汉二年八月韩信被“拜为左丞相”、“为将军”别击“魏豹”之前,其职位应该就是“大司马”或称“上将军”,也就是俗称的“大将”,这也说明,汉武帝日后改制官名,其实多有汉初故事所本,如中尉改“执金吾”,太尉改“大司马”,且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均加“大司马”,也就意味着,“大司马”为日常实职名,而“某某将军”只是加号。
正因为如此,韩信才对照了在楚汉之间的“言听计用”,实际上,史书上明确记为韩信献计的,只有他“拜将”后对刘邦详述的项羽为人,以及“出故道”攻章邯,从行文看,二者实际上是连贯的,所以才有《史记·淮阴侯列传》记载的“于是汉王大喜,自以为得信晚。遂听信计,部署诸将所击。”
问题在于,《史记·高祖本纪》和《史记·韩信卢绾列传》对照,韩王信也向刘邦分析了类似的话,两个“韩信”属于英雄所见略同,但是这两个“韩信”在此之前,从未有“显赫”的军功作为地位的加持,也没有成功经验可以作为佐证,那么,“汉王大喜”的“喜”从何来呢?
结合上文中对于汉军组织体系的描述,一个“尴尬”的结论呼之欲出。
汉军的组织结构实际上是以刘邦个人为核心构成“县廷”和“家吏”的组织,形成“亲侍”为战斗力中坚的“武力细胞”,再以“个人关系”和“个人威望”笼络拥有亲信部属的“诸将”,而这些“将”的统属也不超过“县守”的500人,更专业一些的车、骑,也就是200骑、10车的规模,这些“诸将”也就是更多的“细胞”,依靠刘邦本人身先士卒、舍生忘死的“车骑突击”,统领这些“细胞组合”在灭秦战争中得以“分一杯羹”,最终立国。
原因就是,刘邦集团限于“出身”的特性,依赖秦帝国县级基层组织的“成文化”管理,以及其组织结构的“一都多县”的“细胞分裂”特质,以治“一县”的组织经验,可以拉起一支数以万计的大军,但其组织能力又仅限于“一县”。
当面临真正的“国战”时,刘邦集团的一群“县吏”们,根本没有足够的“经验”和“知识”来为“汉王国”进行正规化改造,通俗地说,就是一个“营长”带着一群“营长”,拉出了一个“集团军”,却发现自己并不会训练、管理和指挥一个“集团军”。
他们不会。
而唯一具有一定相关视野和经验的张良,又在“汉国”建立之时离去,使得刘邦彻底退化成了一个“县吏”,淮阴侯韩信和韩王信的建议并没有什么超乎时代的跨越性,只是他们的存在,让原本只会抱着秦律照本宣科的“县吏”们看到了“知识”的力量,也就是进行组织改造的可能性。
但是,对于这样一群“底层官僚”出身的“丰沛集团”而言,“知识”永远只是工具,真正让韩信代掌汉军完成“取天下”大业是非常“尴尬”的事情,所以,刘邦宁可在2年左右的时间里,让韩信为自己出谋划策,而他“言听计用、解衣推食”,为他构建“汉国”的军事“正规化”进程。
直到“彭城惨败”之后,刘邦尴尬的发现,面对黄河南北双方面的军事压力,自己部下根本没有能够独当一面的“方面军”统帅,所以可能抱着“你行你上”的心态,命令韩信以左丞相进攻魏国,在这个过程中,又不停地“收其精兵”来补充自家的主力。
这种心态在《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有所体现:
(曹参)以将军入汉,以左丞相出征齐、魏,以右丞相为平阳侯。
(韩信)萧何言为大将军,别定魏、齐,为王。
《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或许觉得太不要脸,改写作:
(曹参)以将军入汉,以假左丞相定魏、齐,以右丞相,侯。
萧何言(韩)信为大将军,别定魏、赵,为齐王。
曹参要是“左丞相定魏、齐”,韩信干嘛去了?所以,《汉书》加了个“假”字,既可理解为“代理”,也可理解“借”,算是圆了圆面子,其实,曹参属韩信,并非什么秘密,但史书中仍有所讳言,应该不是司马迁的手笔,而是之前史官早已下手,“为尊者讳”。
日后韩信的命运悲剧,其实也和这群“丰沛小吏”的“自卑感”有关,见《史记·淮阴侯列传》:
信知汉王畏恶其能,常称病不朝从。信由此日夜怨望,居常鞅鞅,羞与绛、灌等列。信尝过樊将军哙,哙跪拜送迎,言称臣,曰:“大王乃肯临臣!”信出门,笑曰:“生乃与哙等为伍!”
绛、灌虽然并称,绛侯周勃却是“从入汉”的三“将军”之一,灌婴为后起,而韩信“羞”与其同列,也可见他在初入汉中时,对于刘邦君臣的态度,应该和看傻B差不多,而他到樊哙家拜访,樊哙竟然在刘邦对韩信已经废黜王位的情况下,“跪拜迎送”,口称“大王”,这是何等的尊重甚至是“恐惧”?
所以,当刘邦面对自己曾经“从游”的张耳,曾经的王者要“立王”时,他没话说,靠他当上“韩王”的韩王信要封王时,他也没话说,偏偏就是韩信要个“假齐王”的时候,要知道,韩信等于是拿了刘邦几万“弱卒”的“天使投资”,还给他一个魏国、一个赵国、一个齐国、一个燕国,加起来占天下的一半,最后只要一个齐国,还是“假王”,也就是“代理王”,刘邦就舍不得了。
为什么?
熟悉职场的朋友应该能够理解这种心态,那就是,越是“底层逆袭”的“体制内成功者”,越对高于自己的“专业知识”感到敬畏、自卑,而如果能够操纵这种“专业人士”时,其心态往往伴随着刘邦对韩信的“畏恶”,也就是“害怕”夹杂着“厌恶”,尤其是当对方希望以一种“平等交易”的姿态衡量付出与所得时,他们更是不满。
说得直白点,这类人的世界视野里,只有“向上看的屁股”和“向下看的笑脸”,“平等”和“交易”都是让人厌恶的存在,所以,刘邦可以接受张耳,可以接受英布,也可以接受韩王信、臧荼,对于韩信和彭越,那是绝对除之而后快的。
但是,当“专业人士”真的“钳口”、“臣服”之后,他又会不知所措,因为他的知识储备不足以应对复杂的状况,所以,越发的“随意”、“任性”,以至于在临死之前,派出陈平、周勃带着一纸诏书就想收斩“连襟”樊哙,面对重臣的反对仍想更立太子,直到碰了壁,才能醒悟。
所以,刘邦才在得到韩信的死讯时:
且喜且怜之。
这种心态,其实他只是起始,所以,西汉帝国才自建立之初就处于“斗”的过程中,先和“异姓王”斗,再和“吕氏后族”斗,再和“功臣列侯”斗,再和“同姓诸侯”斗,再和“豪强大族”斗,再和“豪商巨贾”斗,斗到汉武帝的时代,甚至发展到和“货币经济”斗,和“全国市场”斗,和“诸子百家”斗,和“四夷八荒”斗,和“天下百姓”斗,甚至和“皇后太子”斗,直到元成之后,斗不动了,进入下一个“治乱循环”。
原因很简单:
汉家绝不接受任何平等关系,无论是“合作”,还是“交易”,都没门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