浏阳60年烟花志

 ——危险的,黑不溜秋的,珍贵的希望

   


目录:

一,抢来的祖师爷

二,摩纳哥的天空

三,特殊的希望

四,特殊的困难

五,花火恒久远


 

“弯过了九道弯”的浏阳河发源于湘赣之界的大围山,穿过浏阳城,汇入湘江。这一带山丘连绵,山间的平地叫做“冲”,著名者如毛主席的故乡湘潭韶山冲。

近年,中国花炮(烟花和鞭炮)几乎尽数产自的浏阳及其临县市湖南醴陵、江西万载、江西上栗。这其中浏阳占三成以上,醴陵近三成,万载和上栗合计四成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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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中国花炮产地

去年(2019年)的最后一个月,浏阳发生花炮厂爆炸的生产事故,因可能涉嫌瞒报伤亡而受到更多的关注。紧接着第二起事故发生。舆论四起。

生产事故令人心痛,监管部门难辞其咎。但另外几个事实是:

2018年,浏阳的人均GDP超过10万,居湖南省87个县/县级市的第三位;人均可支配收入居湖南省县/县级市的第二位;亿元GDP生产事故死亡率常年低于全国均值。

同时,今天的浏阳已经不再仅仅依靠花炮产业。花炮业创税占浏阳财政总收入从最高时的五成以上降低到不足一成。浏阳的经济支柱已经从单一的花炮产业成功扩展到电子信息、生物医药、机械制造、花炮四大集群。

而另一方面,花炮制作的机械化程度不易提高,在客观上提供了大量就业。算上春节前的兼职工人,131万常住人口的浏阳,依然有多达30万人参与花炮产业链。对于浏阳等湘赣两省的花炮产地,这并不是一个像其他地区那样,能够彻底禁产的行业。

事情从来如此,要在两难中选择和前行。

制作花炮的风险,浏阳人当然不是不知道。但确实在长久的岁月里,那些巨响和绽放的花火,满手满脸的黑灰,是浏阳人走出贫穷的珍贵的希望。

 

 

一,抢来的祖师爷

(1960年之前)

 

传说花炮祖师叫做李畋。有一次他的朋友生病,他用传统的燃竹法为其驱散山邪(或为瘴气)。此后李畋开始搞研究。他在竹筒里加入硝,形成烟雾和更大的声响。再后来研发出“火硝纸爆”。

这是传说的骨架。李畋其人的籍贯和生卒日期,各方口径不一。浏阳、醴陵、上栗、万载都在80年代的文史或县志中认领李畋,为此建了李畋庙、李畋殿、李畋神位等,以示本地出产的花炮是正宗祖传。这位祖师爷的生辰也有公元601年、621年、820年三种说法。

关于爆仗的历史,最早的直接记载是孟元老《东京梦华录》,描述了北宋、尤其是宋徽宗时期的汴京风土人情。其中说“忽作一声如霹雳,谓之爆仗”。但没有提及发明人,也不能肯定此爆仗是纸鞭炮,而有可能只是加入火药的竹筒。

关于李畋,相应的故事是唐《异闻录》里的记述,说有个叫李畋的人”竹著火中”。但这只是延续了几百年历史的传统爆竹——点燃竹筒而已。

而史料上能够确定存在过的李畋其人,是生于北宋建隆年间(公元960年之后)的成都人李畋。他在《该闻录》里写了点炮驱崇的事情。此李畋曾任虞部员外郎。这个职位,包拯的老爸包令仪也做过。虞部掌管冶炼和盐茶等,大约相当于工信部原材料司。就此说,这个李畋搞花炮,不能算完全业余。

所以,浏阳等四个花炮传统产区对于本地人李畋发明花炮的说法,均无法通过史料印证,而很有可能是80年代的地方营销。后来,因为浏阳花炮产量最高,声名最大,李畋作为祖师爷是浏阳人的未证之说也就成了流传最广的故事。

若不论李畋,对于花炮起于浏阳,唯一的记载是1935年《中国实业志》,提到花炮“发源于浏阳”,但依然缺乏印证。

花炮的真实历史,简单来说,春秋就有燃爆竹驱邪的风俗,最晚到北宋有了燃竹时加入火药的办法,最晚到南宋有了纸炮和焰火。

南宋开始,民间燃放花炮盛行起来。虽然没有明文证实湘赣交界一带在南宋已经是花炮产区,但当地确实有制造花炮的天然条件。一来,山多,瘴气弥漫,有爆竹消瘴或驱邪的需求;二来,制作传统花炮的原材料可以就地获取:浏阳和上栗的土纸,醴陵和萍乡的硝,常宁的硫磺,都在本地和周边。

湘赣交界作为花炮产地盛名天下,是在清朝。1680年《浏阳县志》记载:

卷纸作筒,实以硝磺,名曰爆竹,馈遗者,号曰春雷。往岁小除以后,声响不绝,且有彼此竞爆以鸣豪举者。

证明了在这一时期,爆仗在浏阳流行。清《万载县志》也有类似记录。

雍正至乾隆时期,湘赣花炮成为贡品。这些花炮不止内销,也从陆路走到汉口,从水路转运上海或港澳,出口海外。华人居多的南洋需要红鞭炮,欧美则爱火箭炮和烟花。至咸丰后,这一带花炮的产出越来越高,一度有了“十家九爆”的说法。

至此,湘赣交界地区成为中国最集中的花炮生产基地。浏阳是其中之一。其核心是位于浏醴万上四地中心的大瑶(今大瑶镇,属浏阳)。也是这个地方,被流传成“浏阳人李畋”的故里。居民在每年农历4月18日“祭祖”。

除了贡品的美名,“浏阳花炮”作为品牌真正称雄于市场,是在清同治和光绪年间。当时浏阳花炮年产量高达25万箱(无标准规格,每箱约300-400斤)。

海内外需求不断,浏阳因而涌现出一大批爆庄。爆庄一般不自产,而是经营花炮贸易,包括外贸。浏阳有“培德厚”商号走广州和香港口岸,“保生东”商号走汕头,“丰绥永”走汉口。大爆庄资金实力雄厚,在湘赣交界广泛收购。

浏阳花炮本是贡品,爆庄便不论货物产地,商标上都写“浏阳鞭炮”。这反过来使浏阳作为特色产地更加名声大噪。尽管真实产地也包括了醴陵,万载,上栗等。

至清末,浏阳有15家爆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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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910年代,浏阳福晋隆爆庄的大福商标

至于只生产而不参与贸易的,叫做花炮庄。当时中国名气最大的花炮庄是浏阳的李四美花炮庄。他们家有祖传技艺,能制作组合烟花,开花样式繁多。店主李熙雅的三个儿子分别开了三家店,城里便共有4家“李四美”。

后来,经过一阵乱世中的产业低迷,民国初期,浏阳花炮产业重回巅峰,产量达到25万箱。期间,浏阳的爆庄增加到81家。但随之而来的战争,使花炮业再陷困境。根据民国实业部的记录:

民国19年(1930年),……爆竹制造数量一落千丈,城内作坊相继停闭者达1/3。

尤其是日军侵略湘赣区域时,花炮生产基本停滞。

这里有一个插曲。包括浏阳花炮在内,中国微薄的轻工业产品,曾在1933年出现在世界的眼前。

1933年5月-11月,以及1934年的5月-11月(续办),美国芝加哥举办首次有主题的世博会,主题是“进步的世纪”(“A Century of Progress”)。

当时中国外有日军进攻,内有财政危机,国民政府放弃了参与世博会。随后,上海、福建、江西、湖南等地的企业家决定自行组织,由5人作为代表参展。中国最后运往美国的展品多达420箱,包括上海鸿翔旗袍,香港龙德记乌龙茶,福州的脱胎漆器和牛角梳,引起轰动的湘绣等等各类轻工业品。浏阳花炮也在其中,并获得优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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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933年芝加哥世博会中国馆

但获奖抵不过战乱。花炮产业继续走在十余年的衰败里。

后来,抗日战争结束后的20年间,出于解放战争,朝鲜战争,“一五”计划开年(1953年)后县政府扶持花炮产业,“大跃进”,三年困难等不同事件的不同影响,浏阳的花炮产业大起大落,终究都没有超过同治年间和民国初期年产25万箱的盛况。

即便如此,在整个50年代,在工业产值始终只占工农业总产值5%-10%的情况下,利润丰厚的花炮业是浏阳工商类税收里创税最大的品种。第二、第三位的土酒和茶叶创税,多时只有花炮的一半,少时只有花炮的零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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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50年代花炮已经是最主要的工商类财政来源

这是因为,首先,中国人有着燃放烟花爆竹的传统和热情,海外(尤其是华人华侨)也有一定的需求;二来,花炮制作无需机器辅助,手艺人就地取材,在家里的油灯下,熬硝,配火药,扯筒,褙筒,搓引线,一个人能独立完成所有工序;第三,当时的花炮制作来自于代代传承,全国只有以大瑶为中心的几个地区是花炮产地,别无分号。

需求和供给两位一体,决定了这里的花炮产业起步快,毛利高。所以,在三年困难期后恢复生产时,包括在改开之后,花炮产业是浏阳等地最好的选择,近乎是唯一的选择。

 

 

二,摩纳哥的天空

(60-80年代)

 

和过去三十年里最低迷的几个年份一样,1960年的花炮产量只有小几千箱,创税从1959年的234万骤降到14万。1961年恢复到2.2万箱。也和过去多年里,只要全国经济稍好,花炮产业就迅速增长的情况一样,1962年,浏阳花炮产量翻番,1963年再翻番。

恢复生产不到5年,1965年,在四清运动影响下,花炮作为迷信品受到严重的打击,再一次回到萧条。60年代末,花炮生产再度恢复。

在整个70年代,“四旧”的阴影下,浏阳的花炮产量保持上升趋势。1976年,产量为35.7万箱,已经超过清末民初最盛时的25万箱。到80年代末,产量已超过了1976年的10倍以上。

除了浏阳人的付出,60年代到80年代的30年里,花炮产业具有深远意义的两个走向,来自于浏阳县政府。

政府的第一个努力方向,是质量控制。

60年代初,花炮产量迅速反弹的过程中,公社把一些生产下放到生产队或个人,因而出现了销往全国和出口的劣质产品。所谓劣质产品,主要是指空炮。严重者,一串100响的鞭炮,炸出来打对折都不到。1962年,浏阳政府销毁伪劣产品近6000箱。

两年后,浏阳成立土纸鞭炮管理办公室,并制定花炮质量标准,对于不达标的产品加盖“次品”图章。次年,浏阳供销社到全国主要经销地,向客户道歉,保证浏阳出产的花炮实行“三包”。这是浏阳花炮的第一次质量调控,也是第一次政府主导的市场营销。

在后来的1986年,浏阳又曾两次公开销毁385箱和2000多箱劣质花炮,停办个体户674个,停办联营/集体企业294个。

第二个方向,是对花炮产业技术创新的投入。

1963年,浏阳成立中国第一家花炮类研究所,当时叫做浏阳县鞭炮研究所,展开对新花式和颜色的攻克。

1972年,浏阳成立出口花炮研究所。计划经济时代,海外客户对浏阳花炮的采购,一般委托给香港的贸易公司或者省级出口公司,这些公司再给浏阳发放订单。在不能直面客户的情况下,成立出口研究所,首先是浏阳县政府对技术创新的远见,第二也是因为,在当时的环境里,花炮具有创汇的政治意义。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市场作用和体制作用同时释放,浏阳花炮产业进入持续高增长。1978年,浏阳花炮产值尚不及3000万。1983年,浏阳花炮产量第一次突破100万箱,产值8448万。第二年,产值第一次突破亿元。1987年,产值突破2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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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浏阳花炮产业在80年代突破亿元和2亿元

政府的扶持、监管和产业的增长彼此作用。1980年,浏阳花炮生产办公室成立。1984年,花炮生产办公室改设为浏阳县鞭炮烟花管理局。

而20年前成立的花炮研究所,此时已经有许多技术创新。1985年,县政府给研究所颁了一个重大科研成果开拓一等奖。

这个看起来是自己颁给自己的一等奖,在第二年就证明了不是自吹自擂。

摩纳哥于1966年创办国际烟花节及比赛,延续至今。1984年,广东东莞的一个国营烟花厂代表中国参赛,结果得分是最后一名。随后,这个任务落到浏阳身上。

前后两年,县花炮厂和研究所研制了一套共45种样式、1280发的参赛作品。1986年8月9日,通过一场7分钟的烟花表演,在蒙特卡罗的海岸线上,浏阳花炮获得第一名。尽管,在烟花的沸腾的背后,其他国家都采用电子点火,中国队仍在使用人工点火。

摩纳哥的天空,再一次为浏阳确立了中国花炮第一产地的地位。1987年,湖南省烟花产品质量监督检查站在浏阳成立。第二年,这个检查站被认定为国家级检测中心:轻工业部烟花爆竹安全质量监督检测中心。

四年后,浏阳花炮参加加拿大蒙特利尔第三届国际音乐焰火大赛,再获冠军。

80年代末,浏阳农业占工农业总产值四成以上,第二产业的比重只有三分之一。在共计10亿左右的工业产值里,花炮产业的比重高达三成,其次的化工、食品、建材都只有10%左右。而沿海地区得以切入工业化的那些市场最广泛消费品(纺织服装鞋帽塑料和初级电子产品),非沿海地区没有任何优势去争夺。

1990年,浏阳花炮总产值2.7亿,其中出口1.5亿。花炮产业贡献了浏阳工农业总产值的12%,贡献了工业总产值的27%,贡献了财政收入高达38%。这一年,浏阳的GDP和财政收入双双超过一直高于自己的醴陵,浏阳成为湖南省仅有的五个财政收入破亿的县。

而此时,浏阳仍然是国家级贫困县。

花炮产业这个浏阳唯一的选择,也是浏阳最大的希望。

 

 

三,特殊的希望

(90年代)

 

除了持续的质量控制和技术创新,90年代,浏阳开启花炮的品牌建设。

1991年,湖南国际烟花节在长沙举行,同时,浏阳举办首届国际花炮节,参加者有55个国家和地区的2000多人。这是浏阳第一次通过文化来推广花炮贸易。花炮节期间成交订单上亿。

经过1993年第二届花炮节,1995年,浏阳将花炮节程序化、标准化,确定此后每两年举办一次。从此,浏阳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同样是产业基地,和晋江拥有大量品牌不同,浏阳的花炮企业和他们的品牌,共享一个大品牌:浏阳花炮。

1995年,农业部等单位组成的中国特产之乡组委会(首批百家中国特产之乡命名暨宣传活动组委会)授予浏阳“中国烟花之乡”称号。

五年间,浏阳花炮产值从1990年的2.7亿,增长到1995年的11.32亿。其中出口部分的比例,从1990年的55%,增加到62%。这是中国花炮产业不再反复波动、进入持续增长后,增速最快的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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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八五时期(1990-1995)是浏阳花炮增长最快的五年。

技术创新则始终继续着。1994年,浏阳市和国防科技大学达成协议,举办了为期三年的学习班。三年后,湖南省二轻工业学校和湖南工业科技职工大学都创办了花炮专业班。2000年,浏阳创办花炮学校。

而质量管理,已经从花炮的成品质量,转向对生产方式和流程的管理。

90年代,和产销同时增加的,是全国花炮生产的安全事故。在大部分产量很少、不作为经济支柱的地区,政府全面取缔花炮生产。浏阳没有条件这样做。全国将花炮业作为夕阳产业时,浏阳政府提出花炮是朝阳产业。这种迎难而上的背后,其实不无无奈。

1997年,浏阳展开对生产企业的安全管理方面的改革,组织花炮工厂迁往隔离于市区的山区,并进行全面的现代化和标准化改造,要求工棚必须小型、分散,制定安全生产工序和管理办法。

同时进行改革的是同步于全国的企业体制。1997年,四大国有花炮企业改制为民营企业。

浏阳政府的角色,从参与经销,退到专注于产业管理。1999年,浏阳人民政府花炮产业办公室成立,并设立驻外营销办事处。此时,政府工作集中到三个重点,品牌建设,技术创新,安全管理。这三个重点一直持续到现在,一直在进步,也一直还有进步的空间。

90年代,浏阳政府还做了一件大事。

1993年,财政来源以花炮为主的贫困县浏阳,决定修建全县第一条高等级公路:全长33公里的浏永公路。

浏永公路是当时全国第一个县级单位自费修建的高等级公路,开凿了当时湖南第一长、全国第二长的公路隧道:蕉溪岭隧道(3.9公里)。这条隧道将打破天然屏障,使浏阳到长沙不必绕17公里的古道。

修路的三年里,浏阳总计出资2.7亿。这笔钱,主要从财政里省出来,而财政主要来自于浏阳花炮产业。此外,浏阳当地也掀起购买政府债的动员,甚至有领导干部和国营单位为修路捐款。

三年后,公路贯通,浏阳到长沙的时间从3个小时缩短到半个小时。借此,浏阳融入长沙经济圈,并开始发展大围山景区的旅游业。

1997年,已撤县改(县级)市的浏阳正式脱贫。

 

 

四,特殊的困难

(本世纪第一个10年)

 

品牌建设的规格在2000年后迅速提升。

2002年,国际烟花协会(IFA)在浏阳成立。

2003年,“浏阳花炮”成为原产地地域地理标志。2005年,“浏阳花炮”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07年,“浏阳花炮”获得中国驰名商标。浏阳当地取得认证的企业可以在产品上使用这个商标,每一个商标有电子监管码,可查阅真伪。2008年,“浏阳花炮”在马德里国际商标组织注册,在82个国家和地区受到保护。

技术创新也在继续着。到2001年, 浏阳申请花炮类专利170个,是第二位醴陵的8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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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2001年浏阳花炮专利情况

2005年,浏阳宣布推进花炮"三大革命"和机械化改造。三大革命指的是环保革命、工艺革命、材料革命。这一年,政府决定每年投资1000万,委托南京理工大学研发花炮新材料和新工艺。两年后,政府再决定每年从财政中提取花炮产业直接所得税的1.5%,作为花炮发展专项资金。

即便后来引导产业集团化,花炮产业有限的机械化、分散的工棚这两个特点,都导致了企业有限的规模化。到2010年时,浏阳的31万花炮从业人员中,研发人员只有2000人出头,平均每个企业不足2人。这就是为什么,浏阳花炮的品牌建设和技术创新,都需要由政府牵头投入。

难度最大的,无疑是安全管理。

2000年全年,全国发生烟花爆竹行业的重大(死亡10人以上)以上生产事故5起,共死亡106人;其中江门一场特大事故死亡37人。此外有大量一般事故以下的小型事故。

浏阳市政府对于生产安全的管理,是一种高度标准化的细致管理。除了花炮企业搬离城区,迁入山林之外,在操作上的规定比如:

每个工人面前放置的火药不能超过500克

2个加工点相距大于14米

制药车间按照危险系数分类,高危车间进行掩体式设计

制药、装药车间单人、单间操作

2004年,浏阳对花炮生产的监管方式从人工巡查转向实时监控。政府投资1亿元,在全市所有花炮生产企业建立全天候电视安全监控体系。

2005年开始的五年里,包含政府补贴在内,浏阳企业共投入7亿以上,新建工房18650栋,配套建设防爆堤,防火隔离带,消防水池等。

这些管控下,浏阳的亿元GDP生产安全事故死亡率远低于全国和湖南省水平。但和其他产业有一个不同,烟花爆竹一旦发生个别事故,就有可能波及全行业。

你可能会认为,去年(2019年)浏阳的花炮工厂发生生产事故已经很严重,实际上,花炮全行业最怕听见的,还不是生产事故,而是发生在港口的存储事故。

70年代和80年代,中国花炮主要由东莞和广州,包括后来的佛山和南海口岸出口。2000年之后,业务集中由佛山三水口岸出口。出港之前,所有的烟花爆竹存储在粤通烟花仓库里。

2005年8月,三水区政府安全生产委员列出重大危险源关停名单,其中包括粤通烟花仓库。2006年1月,委员会下达告知书,要求粤通烟花仓库从5月开始不能再存储包括花炮在内的易燃易爆品。粤通仓库做过行政复议,被三水区政府驳回。粤通仓库随后提出行政诉讼,答复则是告知书“仅起建议作用,并无强制执行力”。

拉锯到9月,三水区政府直接停止发放烟花爆竹的运输证。2006年11月,三水口岸的花炮出口业务正式停止。四个月后,经过花炮产地和湘赣两省各方协调,签订安全协议,三水港恢复花炮的出口业务。

怕什么来什么。

出口恢复不到一年,2008年2月14日,三水港粤通花炮仓库7号仓发生爆炸。一个花炮仓的爆炸会引发其他花炮仓的连环爆炸,这场爆炸后来持续燃爆20多个小时。

可想而知,三水港的花炮出口业务被叫停。南沙港的花炮出口也旋即停止。

除三水港外,能承担花炮出口业务的仅有广西北海港和上海港。较近的北海港,每年只能装运2000柜,只有三水港的二十分之一,尚不够浏阳一个大企业的出口量。走上海,运费要贵得多,而且上海只接受低危险类别的花炮出口。

这个过程里,交货延期,客户索赔,一些企业资金链断裂;工厂停产,工人停工。

2008年11月,经过自上而下的协调,上海与湖南举行湘沪口岸大通关合作签约仪式,16个单位联合签署了《湘沪口岸大通关合作协议》,上海港将全面开放烟花爆竹出口通道。

浏阳和上海港建立“产地检验,集中监装,就地封柜,转关运输”的大通关模式,实现产品在浏阳本地电子报关,本地报检和验放,从长沙霞凝港经上海港直接出口。当时,浏阳积压了6000多个集装箱、价值2亿多美元的库存,等待着出海。

这年12月,浏阳时任市委书记易佳良又率团到广西,和北部湾港务集团签花炮出口运输合作的备忘录。2010年,厦门港口管理局批准漳州港出口花炮。

类似的痛苦,在2015年的天津港又发生了一次。

另一个棘手的问题是城市禁放令。

1993年,北京全面禁止燃放烟花爆竹。1994年,上海和广州跟上。这些禁放令后来从1998年开始进行了部分解禁,划出禁放和准放的区域。这背后是禁放令禁不掉中国人燃放花炮传统的事实。可是燃放烟花爆竹的问题也很明显,安全问题,环境问题,噪音问题,物业的清洁难度等等。到目前,禁放和限放的城市已经多达近500个。

这样的矛盾,压制了花炮市场,其实也在反过来促使花炮产业研发更安全和更环保的新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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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全国最早禁放花炮的主要城市

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燃放了1200多个品种、共计43000多枚烟花,其中七成出自浏阳。也是奥运会集中采购的推动下,浏阳花炮产业销售额第一次突破百亿。

四年后的伦敦奥运会,八年后的里约奥运会,同样有七成烟花来自浏阳企业。不过,这些烟花都只能是贴牌产品。许多海外大型烟花表演都是如此,从花炮产品,到燃放设备,到燃放人员,都来自于浏阳,但只能贴牌参与。

这就是今天花炮产业的另一个无奈。以美国为例,烟花经营需要美国烟花协会发放销售许可,但许可证的获得需要极为巨大的仓库投入和复杂的申请流程。结果就是美国销售企业进口浏阳等地的花炮,以十倍甚至百倍的价格出售到市场。

国外有政策壁垒,国内也有政策壁垒,还有同样传承前人的邻县正在抢食市场。依赖单一的花炮产业这条路,谁都知道不可能永远走下去。

 

 

五,花火恒久远

(本世纪第二个10年)

 

在新世纪到来之前,浏阳市已经确定要发展花炮之外的支柱产业。当时最大的希望是生物医药产业。1997年,浏阳建立经济开发区,于2001年更名为浏阳生物医药园,又于2006年经发改委批准,成为中西部地区第一个国家级生物产业基地。

就在浏阳花炮销售额突破百亿的2008年,被重点扶持的生物医药总产值也超过百亿,形成花炮和生物医药双支柱的结构。到2010年,浏阳的工业产业结构变成生物医药(200亿级规模)和机械制造(百亿级)、花炮(百亿级)三足鼎立。

不过,很快,2006年抢来的蓝思科技,将使电子信息产业成为浏阳最大的经济支柱。

在消费电子产业链里,制作玻璃面板和模组的蓝思科技是典型的加工型企业,资本投入大,劳动密集程度高,毛利率不太高,这决定了蓝思离开深圳是一个必然,而且越早越好。

蓝思当时的选择包括湘乡,昆山,青岛,浏阳。湘乡是蓝思创办人周群飞的家乡,昆山是成熟的电子生产基地。青岛和浏阳的相对优势不太明显。

据说当周群飞夫妇走访浏阳后,浏阳产业园便坚持不断寄宣传资料到深圳,并亲自到深圳拜访蓝思科技,推销浏阳产业园。

浏阳产业园的硬优势是靠近机场(25公里车程)。软优势自然是政府的真爱。后来,浏阳政府在30天内完成了118亩土地的征地、开路、配套水电,一如其前辈昆山。2012年,产业园升级为国家级经济技术开发区。

以后的日子里,浏阳产业园继续为蓝思解决劳动力资源、基础设施和配套、政策优惠等问题。2011年,蓝思科技产值80亿,紧跟在花炮产业之后。当年,蓝思的新材料基地落户浏阳。第二年,蓝思营收突破百亿。

2015年,总部已迁址浏阳的蓝思科技在A股上市(SZ.300433),募资15亿,次年增发募资31亿。2018年,蓝思科技总体营业收入277亿,拥有员工8.8万,其中5万以上身在浏阳。

2018年,浏阳工业总产值达到3030亿,其中电子信息占三分之一,生物医药和机械制造共计三分之一,花炮产业已降到不足10%(246亿)。花炮创税则降到二十分之一左右(6%),和曾经的二分之一相比,令人感叹不已。

2000年后的第一个十年里,花炮产业无论是在财政收入占比,工业产值占比,GDP占比,全国花炮产出占比和出口占比,同时达到顶峰或近最高峰。到新世纪的第二个十年,随着其他产业的快速发展,浏阳的花炮产业虽然仍然在增长,但各项占比大大下降。

这是一个曾经被焰火托起来的小城。一个小小的浏阳,一个小小的花炮产业,清末名扬天下,民国和国初大起大落而又未曾间断,1963年成立研究所,1986年摩纳哥夺魁,2003年产值占全国花炮产值60%, 2007年出口额占全国花炮出口62%,2009年产业GDP占全市GDP31%,从50年代到2010年代前期的长时间里贡献浏阳最大份额的财政收入……这些花炮之于浏阳的辉煌和其独一无二的地位,想必再也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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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浏阳花炮产业的财政收入占比在2010年后快速下降

当浏阳不再依赖于花炮,反而给了对花炮产业减税的空间,也给了花炮产业提质增效的空间。

最近十年,花炮产业的困难依旧是这些困难,企业规模小,大企业规模扩张有限;技术创新不够多;机械化程度有限,生产安全隐患多;品牌虽然在持续建设,但受到禁放令和销售渠道管控的影响——比如,花炮无法网购,销售点需要资质认证。

现在的浏阳花炮企业中,有研发投入的企业数量仍只有10%。浏阳全市研发强度2%,而浏阳花炮产业的研发强度尚不足1%。

2016年,浏阳召开全市落后烟花爆竹生产企业退出工作动员大会,以一半强制一半奖励的办法鼓励缺乏整改空间的落后企业关停。目前,浏阳花炮企业数量已从最高时超过1000家,集中到500多家。

花炮大企业的机械化综合普及率达到80%左右,能够基本实现涉药工序“人机分离、人药分离”。但依然存在许许多多小企业小作坊。安全部门往往需要到山里检查有没有藏匿村屋之中的花炮作坊。

2018年,浏阳总体亿元GDP死亡率0.004,工矿商贸十万从业人员死亡率0.938,均低于全国水平。但在这一点上,近五年内醴陵做得更好。2014年发生一起14人死亡的重大事故后,醴陵政府严查生产,醴陵花炮产业在2015年和2016年各死亡1人,2017年、2018年、2019年均实现零伤亡。

这证明了事情虽难,并不是没有办法。

2019年,浏阳本也有花炮产业零死亡的目标,可惜在最后一个月破灭。只希望这一次事故后,浏阳能够创造一个持续性的安全生产记录。而且应该说,相对临县临市,浏阳有这样的条件。

如今,浏阳已不再是花炮世界里唯一的绚烂。2018年,浏阳花炮产业集群总产值246.4亿,增长7.9%,出口35.9亿。同期,隔壁醴陵的花炮产业总产值228亿,已经快要和浏阳齐头。上栗和万载的花炮产业也都已超百亿。

同时,花炮产业也不再是浏阳唯一的绚烂。花炮产业的产值和创税占比只剩下高峰期的零头。更好的产业结构带领浏阳进入了全国百强县。2018年,浏阳人均GDP突破10万,高于醴陵的6万,是上栗和万载的2倍以上。所以,在生产安全方面,浏阳完全有理由做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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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浏阳荷文公路

2016年,浏阳荷文公路通车,连通浏阳主城到文家市镇。后者有文家市纪念馆。纪念馆本是一家书院。1927年9月,秋收起义各路部队会和于文家市镇。毛泽东在书院召开会议,主张放弃攻打长沙,改向农村进军,开辟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道路。

现在,这条公路被誉为湖南最美乡村公路,是浏阳重点推广的生态和旅游项目之一。附近村民多参与经营民宿,也出售当地除了花炮之外的特产:浏阳夏布(手工苎麻布制品)和浏阳豆豉。

2018年,浏阳城镇居民和农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分别是4.64万和3.18万。前者略低于长沙市平均值,略高于浙江全省平均值;后者高达湖南全省均值的2.5倍,高于长沙全市均值,和昆山相当。这样的农村居民可支配收入,在中部地区是一个极为了不起的成绩。

不得不承认,地理位置对经济发展有很大的影响。但与此同时,许多小城如浏阳,在向人们证明,即便不沿海,没有广阔平原,缺乏经济基础,在改开初期缺乏政策倾斜,依然有地方政府在倔强地努力,在点燃微弱的花火,来使当地中国人的不服命运得以回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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