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冷战”一词流行的传播学大师,为何中国媒体人很少谈他的思想

李普曼(Walter Lippmann)是传播学史上的重要学者,他的《公众舆论》被认为是传播学领域的奠基之作。“冷战”这个词,就是在他与乔治·凯南(George Kennan)的论战文章中使用,成为流行术语。然而,他1000多万字的专栏文章,30多部著作,翻译到国内的寥寥无几。

中国知识界翻译英美思想著作不遗余力,传播行业的人,掌握着新闻出版的话语权,为什么自己学科的奠基人,都不大力引进介绍?

我因为不是新闻传播专业,原先也没有读过李普曼的书,经过王孟源先生的推荐,才去认真一读。读后方知,他在国内受到冷落,原来是因为他的观点与现代英美新闻传播体制格格不入,相反,他是把媒体人、公共知识分子所信奉的民主与新闻自由理想,从根子上彻底批判、颠覆的人,他讲的可不是新闻报道是Fake News这么简单,而是落到政治哲学的基本前提上,要打掉公众舆论监督社会的幻想。

要是完全按他说的指导新闻媒体,差不多是要把这个行业大部分都关闭掉了。我原本对公众舆论很悲观,没想到李普曼更悲观。

下面算是我对《幻影公众》一书的读书笔记。我并不赞同他的全部观点,但敬佩他对理性精神贯穿始终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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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普曼否定民主政治理论的前提:公众引领公共事务。他认为公众只是纯粹的幻影。在他眼里,公众不是公民的集合体,只是一些对公共事务感兴趣的人,由随机聚合的旁观者构成,而且他们始终不是行动者,能影响事务的手段,只是支持或反对执行者。

公众不可能付出时间精力,只有事件成为通俗易懂的矛盾冲突时,才能唤起公众的关注和兴趣。只要能辨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对他们来说就足够了。而这种判断,只需要粗略的信息,不需要专业能力和天赋。公众舆论就连反抗专制都难以做到,除非有危机发生,除非先有局内人对专制统治提出挑战。

说民主政府的职能体现人民意愿,李普曼认为这也是幻想,公职人员通常也在事件的外围,问题的解决还是有赖于利益相关者的协商。

公民的个人能力如此有限,所以亚里士多德说,社会应该维持较小的规模来与之适应。而民主政治理论既然不能排斥“伟大的社会”,反而夸大公众的政治能力。

究竟能不能平衡复杂的社会环境和个人的有限能力?李普曼本着笛卡尔的怀疑精神,来试图解决。通过一系列思想实验,他指出一切问题产生于至少两个互相依赖的独立变量,比如经济问题是因为欲望与满足欲望方式的失衡(供需不和谐),军事问题是双方实力的对比,在静态社会是不会有问题的。

由此,李普曼走向了多元主义。所有的价值观念,都来自宇宙中事物之间的对比,人类为了吃果实,就要消除飞虫,没有不以牺牲为代价的和谐。人类社会也无法消灭差异和冲突,走向统一。因此,解决社会问题意味着寻找妥协方式,法律、道德都是承诺权利-义务系统,寻求妥协的方式。利益群体为此都尽己所能,李普曼的观点是,在利益交战中,公众并不能成功参与讨论,而只能以支持某一直接利益相关方的形式参与。如果没有人异议,各方都接受的规则,对公众来说,就自然是对的。

因此,公众无需知道某人的动机和需要,他应不应该做,做什么。公众要关心的是,他是不是按规则和承诺办事了(我认为,这里的例子可以考虑李洪元案的舆情)。所谓公众利益,就是对规则、契约、习惯的维护过程,而非制定这些规则。公众精力和能力不够,但可以作为被动员的一种储备力量。要注意的是,具体问题还是应该交给专业人士,公众通过支持、反对、选举、罢工等方式能够产生影响的前提,依然是有局内人提出新的规则(我认为,这里可以考虑反面例子,格蕾塔·桑伯格提出了什么)。

那么,规则是否有缺陷,如何修订,谁是修订规则的代理人?李普曼认为,这些问题,公众如果要明智回答,是难以做到的。

1、大众的观点被一些假托大众的个人观点搞得含混不清。隐藏的私利无法被辨别。

2、公众并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可以明确判断规则存在缺陷。个别人的纷争不是公众问题,而人类命运的重大抉择必然是少数人的事情。而在关乎许多人,需要公众介入的事情中,公众无法检验破坏规则的行为是否获得了足够的认同。

3、受到质疑挑战的规则,必定是不清晰明了无可争议的,事实最模糊,最难分胜负的论战中,公众被请出来,根本无法胜任。何况,规则的缺陷可能只有在实践中发现,人类智慧根本无法预见。

4、当事情非常复杂微妙时,难于理解时,公众往往并不能坚持理性。

因此,作为旁观者的公众,如果无法运用检验,在价值争论中,往往是添乱而非帮忙。

与民主理想定义的公众职能不同,李普曼指出:

1、具体执行工作,不适合公众。

2、洞察问题的内在价值,不适合公众。

3、对问题进行预测、分析和决定,不适合公众。

4、掌握解决问题所需要的特殊的、技术性的标准,不适合公众。

公众能做的,最多是依据局内人的行为样本,判断论战各方如何行事,是遵从了已有规则,还是只按照自己的意愿。

民主理想是虚假的,并不能推动公民教育,选民自视为社会管理者,实际上是业余的庸才,重要决定只能由个别人来做,公众舆论是不知情、不相干的人爱管闲事。社会事务的处理能力,仅仅与职责功能有关,不够优秀的人也能做好某些自己职责内的事情,而培养民主理想中的好公民,好比希望方形的木桩也能契合圆形的孔。培养公民意识、公民权,也不等于培养了公共事务能力。

社会真正的代理人,隐藏在幕后,民主的虚假理想,不仅不能指引公共事务,反而可能走向幻灭和暴政。政治家为了安全,也必然隐藏真相,因为没有人会为了追求坦率真实的表达,而甘冒军队安全的代价,或让外交谈判陷入危机。大众越是被视为不可分割,真实反而越是要被置于次要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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