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生活太难熬,所以她选择逃去别人的生活里

深读第85期,“2019年到底怎么了”,一年中,我们不断听到这样的言论。它们往往出现在一些事件之后,而这些事件,很可能也将成为我们多年以后回顾2019年时的主要记忆。

还有一个普遍的感受是:“怎么越长大,泪点越低了”,深夜街头拾荒的老人、新闻中失踪的小女孩,甚至廉价影片中的俗套剧情,都可能让我们下一秒眼泪盈眶。

我们在这些事件、这些人物上轻易地给出了情感,但这些情感却很少被我们在自身的生活中释放,你有没有想过,这可能是因为你想从自己身边逃开?而当下的新闻环境配合甚至引导着这一点。

本期主角“我”就是这么想的,为什么这么说?一起来看看她的“自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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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白书。

如果我能诚实,如果我能真正诚实,我会说回忆并不是保存在日期里的。

回忆保存在你注意到、感觉到、留心到的东西里。而对于去年,我最清晰的记忆不是和埃达的谈话,不是和杰伊的约会,也不是帮助尼克。所有这些事情都混成了一团。我最清晰的记忆根本不是我自己的经历,我将其称为穿透时刻,那是突破我人身边界的事件。我们就管它们叫破壁事件好了。我指的并非突发新闻,而是边界的突破。这些事件刺穿了我的思想,使内里的东西渗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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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自从母亲生病,自从开始怀疑哥哥不对劲,甚至自从埃达(女儿)搬去了纽约生活,又或者从某个未知的时刻起,我就不太能分辨自身与周围世界间的边界了。我并不单指与人有共鸣,对人慷慨,或者自恋。举个例子:新年那天,我浏览了一个每天必看的网页,看到一个女人在酒吧被逮捕的新闻,对此我并不像正常人那样看过就算。我对这事入了迷,有了执念,翻来覆去地想,搜索了相关信息。我对他人的苦难产生了一种不健康的感同身受,还有几乎令我精疲力竭的怜悯,有时候我会怜悯最不值得怜悯的人。

好吧。我电视看得极多,大部分是有线新闻。此外,我会花几个小时上网。我还看报纸。有许多炒作或被过度传播的新闻事件,大多数我只是稍微关注一下,但有一些新闻真的令我心烦意乱,难以承受。我已经失去了可靠的心灵防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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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典可能是导火索。此前我对非典极大的关注与忧心还算是同龄人里相对常见的歇斯底里,典型的自恋症与妄想症患者被大呼小叫的媒体轰炸到一定程度,就会这么发作一把。但事情很快升级,往我的心里侵入得更深,我的忧虑也更加私人化。而且并不只是大事——几乎没人留意的小事也会令我烦恼

例如有一次,我在报上注意到了一个健壮的中年男子的照片。他身穿橙色连体裤,手腕和脚腕上都戴着监狱常客才戴的可怕镣铐。他面无表情,但仔细看能在他的脸颊上发现泪水留下的湿痕。我自己也立马眼泪汪汪,阅读他的报道时,流泪变成了抽噎。度过27年铁窗生涯后他被释放了,基因证据终于为他找回了清白。他藏在平淡表情之下的泪水,他的苦难,我都感觉得到,还有他27年来日日忍受的痛楚,为自我安慰而想过做过的那些事,每天不得不背负的不公——我怎能无动于衷呢?但我停不下来,哭了又哭。我放下了图片。我读了能搜到的关于他的案件和生活的全部细节,伤心欲绝,我从未为自己现实生活中的哪件事哭成这样。这就是我的问题所在,这就是我想说的重点。我对看上去毫无关联的新闻事件有着鲜明的记忆,对真实生活的记忆却在模糊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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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将大脑侵蚀淹没的外部事件怎能被称为我的记忆?我的确部分依靠着新闻周期来记东西,我是说真的。这事发生在炭疽恐慌之后,丹尼尔 · 珀尔被害之前。(不限于重要文化事件,比如也可以是这事正好发生在莱西 · 彼得森失踪前后。)这就是关键所在,羞耻所在:我的记忆完全被无关于现实生活的外部事件占据。不管出于何种原因,这些事件在我脑子里扎了根,变成了二手记忆。虽然这些事情我没有亲身经历,但从电视上和报纸上获得的信息与我本人对它们的反应也算得上是一种经历。这样描述感觉很单薄,因为我对它们的最终印象就是如此,不管当时感觉多么强烈,回想起来却只觉得单薄。

我想起了看某类电影时的感觉。不是某些有深度、有感染力、能打动人的电影,比如《偷自行车的人》或《相见恨晚》。甚至不是那种经典的伤感影片,比如《天上人间》或《生活多美好》。我说的是你半夜里无意间在某个生活频道看到的那种拍给更年期妇女看的肥皂片,情节编排尴尬,专为雌性激素服务,随机穿插着套路式的悲剧,以及子女、外遇和自哀自怜。俗不可耐的玩意儿,却能迷住你。它就是能迷得你神魂颠倒,看得你心潮狂涌。看完之后,你觉得自己好像真的经历了剧中的情节,但你真正经历了什么呢?这是疲惫孤单的一刻,廉价的电影结束了,留给你廉价的空虚感。我想起的就是这种感觉。一段微小的、单薄的经历,让你付出的代价却要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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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巧合的是,那种颓废感还让我想起了另一种感觉,就是接连上网三小时,搜索各种信息,比如抑郁症、卵巢囊肿或者口臭,直到我最终忘记本来想要找的是什么,或者现在是几点几分。直到我最终关掉电脑,才发现自己什么正事也没干,除了在时间里慢慢窒息。

这种感觉就像你的生命刚刚离你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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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破壁事件同样来自一则新闻。

第一眼看到屏幕下方的滚动字幕时,我还不大确定。新闻主持人正就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采访一位专家时,他们下方的滚动字幕却在说,突发……加勒特 · 韦恩,《出局》明星、《请开价》节目主持人,枪杀妻儿后自尽……

屏幕上放着加勒特 · 韦恩在家中后院里的影像。他在游泳池里游泳,身边是可爱的5岁儿子和身材高挑的金发妻子。他们在微笑挥手。加勒特皮肤黝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身材线条分明,结实的腹肌完全显示不出职业生涯走下坡路的迹象。我不禁想,这一家人看起来真好,真幸福,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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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哭了起来,这感觉很荒唐,因为我不了解加勒特 · 韦恩,不认识他的金发妻子和漂亮儿子。但这一天过得很辛苦,我太疲惫了,无力止住眼泪。节目里,谈话的内容中没有透露什么信息,也没给出什么解释,但他们还是说个不停。他们谈论明星地位的压力,或者失去明星地位的压力。然后他们展示了一张加勒特 · 韦恩少年成名时的照片。他顶着精心吹塑的发型,看起来青春无敌。那就是我记忆中他的样子。

11岁时,我对他有过一点儿傻乎乎的迷恋,后来我觉得自己变酷了,只爱大卫 · 鲍伊一个。在我变酷前的11岁,我爱的是加勒特 · 韦恩。我爱他女孩一样秀气的脸和苗条细削的腰。我爱他腼腆的、几乎隐秘的微笑。爱上摇滚男孩们的苍白皮肤和瘾君子式的倦怠前,我爱的是带有纯正美国风情的加勒特 · 韦恩。所以我哭了。

他们又在放加勒特在游泳池里的影像。他挥挥手,潜入水中,又浮出水面,甩着潮湿的头发灿烂一笑。他向儿子伸出手,妻子帮助孩子跳进父亲的怀抱,然后他们三个再次微笑着挥起手来。我意识到这可能是他们全家齐聚的唯一一段影像。我意识到他们会把这段影像翻来覆去地播放。现在屏幕上是别人在谈话,但屏幕一角依然在放那段家庭录像,就在屏底字幕的上方。字幕继续带来洪水、战争和股价的消息。然后开始放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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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按下遥控器,换到另一个频道。过于情绪化的反应让我自己都觉得恶心。迈入中年的我,只有透过他人才能体会到最深切的感情。这让我想起了十一二岁的自己,那时我同样透过他人生活,那时我同样被白日梦占据心灵。除了对他人的渴望,我的情感生活空无一物。我也记得自己对他的感觉,当然是带有性意味的,但更准确地说还处于懵懂期。我会想象自己和加勒特 · 韦恩手牵着手,做他的女朋友,到他在好莱坞的家里玩,仅此而已。牵手是肉体的刺激,但大部分幻想都与物质有关:我幻想自己住在他的大宅里,他送我漂亮的珠宝。老天啊,我11岁时真的没什么深度。我为曾经那个可悲的我而哭。这么平淡又俗套的一件事,为什么会令我这样烦恼?我为抵御这烦恼耗尽了力量,便任由自己呜咽起来:一声长长的、响亮的、流着鼻涕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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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然明白,我们会将随机出现的外部事件赋予自身情感生活的精神重量,以此来获得某些感受,却不曾真正了解它们。我们会被错误的事情或人打动,因此我们永远不得解脱。但这并不能让我停止;仅仅令我对自己的过度反应稍微有些厌恶,被已经烦不胜烦的内疚感折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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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又在播放加勒特在后院的片段了。他那时49岁,但看起来年轻得多。他看起来比我年轻得多,而我——老天啊,我47岁。他做过效果非凡的整容手术,外表毫无手术痕迹,却能呈现出他这个年纪最好的模样。太可耻了,太糟糕了,听到一场悲剧,却把它和我的虚荣心,以及对年龄的不安全感联系在了一起。我满心是自责与厌恶,忽略了电视上的画面,等回过神时已经在播广告了。我抓过遥控器,按了下去。

另一个频道又在放后院里加勒特的影像,他应该是在比弗利山庄。他的妻子名叫伊莱娜,37岁。他们分居了,据传她有抑郁症。他们现在在谈论演员吉格 · 扬,后者在20世纪70年代枪杀妻子后自尽。有人话中之意就是这起悲剧更甚于上一起,因为吉格 · 扬没有杀死5岁的儿子。又有人说,这也不一定,因为吉格 · 扬得过奥斯卡奖,而加勒特 · 韦恩却几乎只是个过了景儿的电视剧演员——他们没有直接这样说,但跟说了差不多。

加勒特 · 韦恩对着镜头微笑,对着他妻子微笑。她的肌肤在太阳下闪光,双腿修长,曲线在膝盖处收拢得恰到好处。她光彩照人,他也光彩照人。他扎进水里。她帮助大笑着的小男孩从池边跳下,落进父亲敞开的怀抱。他敞开怀抱,向儿子伸出双臂。我已将这曲天伦之乐的韵律铭记在心。它无聊、俗套,而且显然是假装出来的。它令人感受到毫无意义却难以承受的悲伤。我哭了,我怎么能不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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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关掉电视,却没有上床,而是打开了电脑。我查了查电子邮箱,又看了看埃达的博客。博客从这周初起就没有更新了。我给她发了封邮件,打了个招呼。然后我做了一件事,我在搜索栏里输入了加勒特的名字。数千条结果出现了,我忙活起来,点进一个又一个网站,然后再回到搜索页面,以防遗漏任何东西。我没找到什么以前不知道的信息。他有个人网站,我去看了一眼,但由于访问人数太多,网页打不开。我明白有成千上万的人在点击这些链接,访问这些网站,疲惫地坐在电脑前,而我只是他们中的一个。

最后我进入了一个匆匆建立的纪念网站,可以观看加勒特在《出局》中的演出片段。无数的评论,许多就是在这一个小时里发送的。事实上,这个网站今天刚刚建立,就已经有了几千的点击量。我独自一人,同时又是千万人中的一分子。我们都因自己幼稚庸俗的怀旧之情聚在一起,同时却也各自孤灯独坐。这并非慰藉,真的,反而令我更加难过。到了下周,最迟下周,这里将一片寂静,无人问津。网站的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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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床了,疲惫又沮丧。

接下来的好几天里,我持续关注着加勒特的事。我访问纪念网站,但一周后它便停止更新了。事件也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只发出了一份毒理学尸检报告,公布了尸体血液中检出的各种成分。对血液里的东西也能成为公开信息这件事,我并没有在意。我只是在思索,无法停止地思索,加勒特 · 韦恩的最后一天是怎么度过的?他起床时会不会想,这是我生命的最后一天?他是否会突然陷入狂怒,一种毁灭性的扭曲力量使他无法阻止自己?那把枪是不是放在抽屉里以防万一的?我凝视着他妻子的大头照,这张照片现在随处可见。她知道会发生什么吗?如果不知道——她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我注视着这个普通的漂亮姑娘画着精致眼线的双眼,试图判断她的未来是否已经写在了脸上。

我们都渴望着从自己身边逃开,这就是艺术的作用,让我们在一瞥之间与所有人类相连,一瞬即是永远,我们孤独寂寞的刑期得到了暂时的解脱。艺术以彼此间的认同为我们带来慰藉,这可不是小事。但电视上对暴力事件的轰炸式宣传在我身上起了完全相反的作用,我没能克制自己;我自身被撑大到能装下整个世界,撑大到了爆裂的边缘。就是这种感觉,这种能把人抽空的情绪之战——把人抽空,而非给人认同

我终于逼自己躺在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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