详解河西走廊——酒泉与嘉峪关的地缘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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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之国的形成<三国篇> [第56节]

作者:温骏轩

长篇连载,每周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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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马羌笛—凉州11—居延海与北大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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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知道酒泉,大抵是因为两件事:一件是传说中霍去病逐匈奴至此,将汉武帝赏赐的一坛美酒倒入泉中与将士共饮,遂成“酒泉”之名;二是成就了中国第一个卫星发射中心——酒泉卫星发射中心。

霍去病到底有没有这么做过不得而知,鲜为人知的事实倒是,酒泉卫星发射场其实是在相邻的内蒙古阿拉善盟境内。表面原因是额济纳河下游及其终端湖,并不像石羊河下游和体屠泽那样归属于甘肃,而是归属于内蒙古。在更地广人稀的内蒙古境内建立发射场,而将保障基地建制于上游的酒泉绿洲,算是一个各取所长的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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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问题如果再深究的话,那就是为什么河西走廊在这个位置上,没有能沿河向北控制所有的绿色地带。对北大河的解读,将有助于大家理解这一切。北大河又名讨赖河,汉时被称为“呼蚕水”。由于汉时在北大河冲积扇上建制有“禄福县”充当酒泉郡郡治,并演化为现在的酒泉市,这条河流也曾被称之为“禄福河”。时下之所以用“北大河”这个通用名,是因为它是从从酒泉之北流淌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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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河西走廊的其它河流一样,成就北大河与酒泉的都是祁连山之水。不过比起山脉的其它部分,酒泉应该会更有资格争夺“祁连山”这笔地缘遗产。广义的祁连山脉西接塔里木盆地、东抵黄土高原,狭义的祁连山则指向就是酒泉背后的这部分山体。

黑河与北大河两河的源头,一东一西发源于祁连山南麓,然后再经行峡谷北流入河西走廊。区别在于北大河上游及支流,均围绕着这段祁连山生成。黑河上游则在祁连山东南端发源之后,又向西延伸了300公里集水区,使之能够形成更大的流量。

与黑河在流出祁连山脉之后,会受到龙首山、合黎山等独立山体的影响而改变流向一样,北大河的北上之路也非一路平坦。北出祁连山后,很快它就会受到一座黑色独立山体的影响向东偏流至酒泉市的北部,然后再东北向于金塔县境内与黑河合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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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长约30公里、宽约20公里的黑色山岗体,在历史上曾有一个很诗意的名字——洞庭山。之所以有过这个名字,有可能是在它的阻挡之下,山前曾经蓄积成湖泊过。只是真要是结合其本身的地貌来看,还是叫“黑山”比较合适(至于是不是黑山老妖的出处,大家可自行考证)。

在中国境内,有很多以“黑山”为名的山体。比如藏于太行山脉中,在三国时期成就过“黑山军”的黑山。相比之下,河西走廊的这座黑山虽然声名不显,但战略位置却更为显赫。至于除了让北大河改变流向以外,黑山还在地缘政治层面有什么样的表现,姑且按下不表。在此之前需要先解决的问题是,为什么北大河与黑河合流后的额济纳河,大部分成为内蒙古的一部分。

其实从地理属性来说,无论是石羊河、黑河还是北大河,离开走廊北山及其延伸带的保护后,就已经进入了荒漠化的阿拉善高原。只是在祁连山水的合力冲击下,才在沙漠中线性延伸出两条绿色长廊。石羊河之水造就的民勤绿洲属于东边那条;造就西边那条的,自然就是现在正在展开的额济纳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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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说了,额济纳河在蒙古语中也是“黑河”之意。追根溯源的话,这个名字来源于《禹贡》中以“黑水、西河惟雍州”来划定雍州的范围,而凉州本质是去除掉关中之地后的雍州(三国时期曾改回雍州之名)。在汉帝国扩张到河西走廊后,黑水之名遂被放置于此,以合雍州之界西为黑水的古老认定。

此外由于“黑水、西河惟雍州”之后还有一句“弱水既西,泾属渭汭”,这条河西第一大河又有了弱水之名。从政治正确的角度看,弱水其实要比黑水好。毕竟黑水被认定为是中央之国的西界,而河西走廊的最西端其实是疏勒河。参考泾水的关中地区的身位及位置,位置更为模糊的弱水,更容易帮助汉帝国,向西延伸“自古以来”的权力。

名字只是一个代号,相比这些河流本身的变化,古人基于各种理由所做的混乱命名并不是重点。额济纳河显然也应该有个终端湖。更准确的说,是有两个河道相连的终端湖。在汉朝时这两个湖泊被统称为“居延泽”,至唐朝则改称“居延海”。总得来说,由于上游补水较多,居延泽的面积较之同时期的休屠泽要更大。只是这仍然无法让它避免和古休屠泽一样,消失于上个世纪的命运。一直到21世纪,已经开始重视环保的中央之国,才通过上游治理恢复了几十平方公里的水面。

压倒居延海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北大河下游水库的修建。这条额济纳河西源在20世纪中叶先后修建的“鸳鸯池水库”、“解放村水库”(现合称为“鸳鸯湖”),在帮助其所在的金塔县向北延伸大片绿洲的同时,也让它的下游再也无水与黑河相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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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在人力的作用下,北大河终于变成了一条独立河流。在卫星图上你会发现由于鸳鸯湖的出现,整个北大河原本以酒泉绿洲(山麓冲积扇形)为主的单核心模式,变成了以这个人工湖为中心,由酒泉绿洲、金塔绿洲组合在一起的沙漏状双核心结构。失去了北大河之水后,面积原本就已萎缩不少的居延海,很快就彻底的干涸。

当然,换个角度看,你也可以认为额济纳河绿洲,因此而部分转移到了北大河下游。鉴于纵穿沙漠所带来的高蒸发量,这种此消彼涨的变化兴许还让整个流域的绿洲面积有所增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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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济纳河的延伸,让甘肃在河西走廊的辖区,有了第二个向北凸起。体量来看,这两个凸起大体相当。这条祁连山之水,实际还滋养了相近的内蒙古阿拉善盟。究其根源,是因为额济纳河的流程实在是太长了。从酒泉绿洲和张掖盆地之北算起,这条汉时的弱水在沙漠中穿行了约400公里才到达居延泽,较之石羊河要长出一倍。以至于你会发现居延泽的位置已经抵达的中蒙边界。

历史上蒙古草原被分为漠南、漠北两部分,分割二者的是横亘其间的大漠戈壁。当下隶属中国的内蒙古自治区,完整的继承了漠南蒙古部分,以及地缘位置上归属漠北的呼伦贝尔草原;获得独立国家地位的外蒙古地区,则得到了大部分的漠北草原和大漠戈壁。纬度上看,居延海的位置甚至比东套平原还要更偏北。如果游牧者从漠北入侵河西走廊,居延泽将会是第一站。反过来,如果汉帝国想直捣漠北,居延海同样能成为跳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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控制了个战略要地,汉帝国在居延泽之南(现内蒙阿拉善盟额济纳旗境)建制了“居延县”,并以之为依托构筑了能够将东居延海及弱水置于保护中的居延塞长城。之所以没有将西居延泽置于长城之后,是因为东、西两个居延泽的水质有所不同。其中在蒙古语中被称之为“嘎顺诺尔”的西居延泽(“苦海”之意)呈现的是咸水湖特质;蒙古语称“苏泊诺尔”(“母鹿湖”之意)的东居延泽则属于淡水湖。

在大型内陆终端湖中,这种一咸一淡的配置并不鲜见。毕竟在不能帮助海水变咸的情况下,内陆河经年累月从上游带出的矿物质,也总要有个地方沉积。这使得大部分的内陆河终端湖,都呈现出咸水湖的特质(比如青海湖)。

不过如果地理条件允许,内陆河的终端同样可能蓄积出淡水湖。这需要河流在最终的归宿地找到两个相邻的湖盆,将矿物质更多沉积在地势较低湖盆中,而让连而不合的另一个湖泊实际变成一个活水属性的中继湖。除已经消失的居延海以外,类似的情况还发生在伊犁河的终端湖“巴尔喀什湖”,以及中印争议地区的“班公湖”身上。

显然,内陆河要是能够在终端蓄积出半个淡水湖,对人类的生产生活来说要有利的多,而地缘博弈的重点自然也是在淡水湖部分。历史上,居延泽与额济纳河之侧发生过无数历史事件。其中最为知名的有两件:一是汉飞将军李广的孙子李陵,以五千步卒出居延塞北击匈奴。最终在阿尔泰山余脉性质的“浚稽山”为匈奴所围。且战且退的李陵领军杀伤上万敌军后,在距居延塞仅百里之处(中蒙边界之北)终为匈奴所俘;二是上世纪在今阿拉善盟额济纳旗驻地东南25公里处,发现的西夏“黑水城遗址”,让西夏王朝第一次如此真实的呈现在世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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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两汉的行政区划中,合黎山以西至两河交汇处的黑河下游,归于酒泉郡所辖,以补足北大河绿洲的不足,额济纳河与居延泽则划归张掖郡。鉴于后者孤悬于沙漠中数百公里,防御起来的难度实在太大。西汉并没有在此进行太多的移民开发工作,而仅仅建制了一个居延县。整个黑河及北大河绿洲之北,更多是定位为军事区,以军队来进行战术性防御。

这种不得已设计的问题在于,一旦中原王朝的对外扩张力不足,缺少属地化常住居民的突出部将极易被放弃。同样面临这样问题的,还有深入游牧之地的后套平原。在后来的历史中,明朝便因此放弃了对这两个地理单元的控制。

地理上远离农耕区,是居延泽乃至整个河套平原当下成为自治区的底层原因。当然,孤悬于沙漠之中的额济纳河与居延泽,无法支撑稳定的农耕经济,并不代表没有办法成为中央之国的一部分。农耕文明与游牧者之间,亦非没有办法找到相处模式。至于东汉王朝在控制这些可农可牧的边缘之地问题上,又采取了哪些措施,这些措施又是否完美。等到进入历史线后会详细解读。接下来,让我们把视线拉回到北大河畔的黑山身上,去看看这座不起眼的山体又有什么特别之处。

说黑山不起眼是跟祁连山脉相比,但与其左右一系列东西排列的低山中,黑山还是挺显眼的。在它的东南方向,还有一个体量较小,被称之为“文殊山”的丘陵,与之一起固定北大河的流向。在黑山的西侧,祁连山之水开始向西北方向偏流,并在天山余脉“马鬃山”(又称北山)作用下,向西合汇流而成疏勒河注入塔里木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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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疏勒河以东的祁连山麓,河流整体都是在向北部的蒙古高原流淌。从这个角度说,向西流淌的疏勒河算得上是一个异类。造成这一变化的最大地理因素,是青藏高原轮廓,在黑山附近开始出现了重大改变。

简单点说,黑山正处在一个转折点上。在它的东侧,固定青藏高原边缘的祁连山脉,是西北向东南向延伸;而在黑山以西,青藏高原的边缘山脉呈现的则是东北-西南北的走势。身处这们一个转折点上,又有靠山与祁连山之水滋润,你很难想象黑山这样一个分水岭,在历史上会被政治家和军事家们所忽视。

这么有特点的一个节点,显然应该有一座关城与之相配。真要选择构筑关城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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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山夹一谷”结构的黑山与文殊山之间是最合适的。这段北大河河谷有一个地理名称——“石关峡”,仅从这个名字就能看出它的确如我们推测的那样,成为过河西道上的重要节点。不过石关峡在两汉时却并没有成为门户。这倒不是说它不重要,而是因为通过对匈奴人的不断打击,当时的中央帝国已经能够将控制力延伸到蒙古高原和天山南北,包括将长城向这两个方向延伸。在这种情况下,石关峡的重要性,被更西部的玉门关、阳关等名关所掩盖。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石关峡终究还是迎来过自己的高光时刻。如果我说出这个节点的另一个标签——嘉峪关(明嘉靖年间),相信大家马上就能明白我为什么这么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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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16世纪初,明王朝开始战略收缩后。作为明长城的起点,嘉峪关和它所位于的石关峡,在长达200年的时间里(至清雍正年间),不仅充当着河西走廊的门户,还成为整个中央之国的西大门。

另一个高光时刻,出现在上世纪中叶。原本的嘉峪关并非是一个行政区,而是酒泉治下的一个军事堡垒。一如四望峡之于兰州、旱平川之于靖远的长期地缘定位一样。1965年嘉峪关正式设市, 6年后的1971年确定为与酒泉平级的地级市。

与嘉峪关的崛起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敦煌在行政上的没落。如果将两汉的郡与当下的地级市等同视之,你会发现河西四郡中的:武威、张掖、酒泉三郡,都还在与它们所依托的绿洲一起,延续着自己的地缘政治地位,而依托疏勒河兴起的敦煌当下却只是一个县级市。考虑到嘉峪关和黑山之于北大河流域边缘的位置,并且500年前河西走廊的防线曾经从敦煌退至嘉峪关,这很容易让人感觉是不是嘉峪关取代了敦煌地缘政治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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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并非如此,年经的嘉峪关市最初是从相邻的酒泉、肃南两县划入少量辖地而成立的,目前则是全国仅有的几个不设区县的地级市之一(而且是最早的一个),总面积仅有不到3000平方公里。地处甘肃省最西部的,面积超出嘉峪关十倍有余敦煌市,却是属于酒泉地区。

换句话说,嘉峪关本质只是插入酒泉地区的一个特殊点。考虑到“地区”本身并非宪法认定的正式行政区,设置它的初衷是为了在省、县两级行政区中,起到承上启下作用。嘉峪关这种体量的地级市出现,并不符合常理。

“天下第一雄关”的美誉并不足以让嘉峪关突然崛起。真正助力它行政升级的,是中央之国对于工业化的渴望。上世纪50年代,深藏于祁连山中的北大河河谷,经勘探发现了中国西北最早的大型铁矿——镜铁山铁矿。依托这一资源,随之了成立酒泉钢铁公司,并开始筹备为之提供战略保障,并能置于更高级别行政区控制下的嘉峪关市。换句话说,与同一时期“铜城”白银、“镍都”金昌的出现如出一辙,成就嘉峪关的并不是它的地缘位置和绿洲,而是它的“钢城”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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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嘉峪关的崛起更多是一个意外,此类资源性城市到底能支撑多久,亦要打上个问号的话,那么敦煌的没落,则有更多地缘上的必然性了。下一节,我们将走进敦煌,去看看成就了莫高窟的这片土地,与河西走廊的其它兄弟板块相比,到底有什么样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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