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海钩沉——粉碎喀什桥头阴谋始末
解放前,喀什驻军计有整编42师师部、整编骑兵第9旅旅部、旅部直属部队、特务连(即警卫连)、通信连、工兵连、辎重连和重兵器营(辎重机枪、迫击炮、战防炮、战防枪等4个连)以及专任喀什城防的整编42师独立步兵团第2营。
喀什北门外有条季节河,是喀什噶尔河的支流,水深且阔,上面架着一座大桥。这桥目标显著,一般人都知道。桥北路西沿河北岸有军营房,旅直重兵器营就驻扎其间。新疆“9.25”起义后,企图哗变的队伍,主要是重兵器营的部分官兵,他们预谋发难的地点就是这座大桥,本文也因而以此名篇。
(一) 艰危的转变
和平起义前夕,社会各界尤其是军界对于时局的变化格外敏感,几乎到处都能感到一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恐怖气氛。1949年9月25号早上,驻防喀什汉城(即疏勒县)的整编42师师部发出一个紧急通知——
奉师长谕:“着即召集回汉两城所属各部队少尉以上官佐(惟连队值星官留部执勤,免予参加),不带武器,于今日上午10点齐集回汉两城中间旷野地,士兵不准参加,听取重要讲话。”
“不带武器”、“重要讲话”,这些字眼,颇有分量地落在心上,我自不免狐疑一阵:为什么不让带武器?什么重要讲话?为什么有官无兵?……
整队之前,熟人相见,大家是相视点头,问好而已,无人谈论国事,看样子每个人的心情都有点紧张。
指定集合的地点“大操场”,其实,这里是一片与世隔绝的狂野,平日少见人迹,四周放了岗哨,禁止通行,警戒线推到200米开外,连哨兵也听不见“重要讲话”的内容。
10点钟,新疆警备副总司令兼整编42师师长赵锡光、整编骑兵第9旅旅长兼喀什警备司令马平林等相偕来到大操场。赵锡光登坛讲话,宣布和平起义。他的话说的非常委婉,大意是——
“前不久,我去焉耆同陶总司令会面,开了一个军事会议,认真分析了当前国内特别是新疆的局势,慎重探讨了驻新军队、就是咱们大家的出路问题。对于时局和出路,我和总司令有着相同的看法和主张。近来马家军在兰州打垮了,共军节节发展,张掖、酒泉、嘉峪关相继易手,全国都快解放完了。我们的东边是共军,西边是三区民族军,而民族军的后面还有他们的靠山苏联红军,用军事术语说,这种态势叫做‘腹背受敌’。今天,我们所处的境地,是一块死地!怎们办呢?只有谋求和平,化干戈为玉帛,举行和平起义,跟共产党合作,共同保卫和建设新疆,这才是最好的选择。说老实话,这也是形势逼人,迫不得已,不得不这样做啊!”
说到这里,下面立即浮起了一片嘤嘤嗡嗡的声音,不少人交头接耳起来——
“这不是投降吗?”
“一枪不打就降吗?”
“什么‘起义’!说得好听”
有的人甚至嚷了起来。
顿时,会场乱了,有些人怒形于色,简直就要愤然离去。马旅长见状不妙,马上登坛高呼道:
“同志们,袍泽们,请大家安静,安静——!师长还有话讲,非常重要的话!”
许是出于听众的好奇心理,部队霎时静了下来,待听“非常重要”的下文。这时,赵师长容色镇定,大声喊道:“弟兄们,今天的大会,不光是宣布起义,还要宣布共产党对待起义军人的政策。这项政策的主要内容是‘三不动’——职务不动,级别不动,待遇也不动。原来干啥,依旧干啥,同解放军的军官是一样的。”
谁人不受现实的制约?哪个不重自己的前程?在群情冲动之际,“三不动”无异一种镇定人心的灵丹妙药,使激愤的人们立即缓和下来,会场秩序又归于稳定。于是,赵师长又把“三不动”作了扼要的阐释,使大家清醒的认清利害,明智地考虑去从。
散会后,师旅各单位分头回营,一路上,有的人愁眉苦脸,长吁短叹;有的人放生嚎啕,涕泗滂沱;有的人呼天抢地,怨天尤人,一片末日惨像,令人沮丧。
会场上的骚动,归途上的声泪,究其所以,“忠”、“畏”二字可资解答——
这里所谓“忠”,当然是指对国民党反动派的愚忠。在场的各级军官,长期受到栽培,大抵心存“忠于党国”的思想,难于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的急转,进行背叛。至于“畏”,指的是害怕共产党来了杀头。由于受到反共宣传的影响,不少人误认为共产党草菅人命而怕字当头。
总之,引导一支庞大的军队进行政治立场的转变绝非易事,不仅艰难,而且危险。
至于我个人,当时思想也很矛盾,一方面,“忠”、“畏”二字,心里也是有的,另一方面,我毕竟不同于那帮眼光短浅的迂夫子,也不同于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同他们相比,我比较识时务。在历史转折的严峻关头,经过一番思想交战,终于理出了如下几点认识,从而稳住了自己。
1、 新疆孤悬塞外,仗是打不成的,只有谋和,别无选择。
2、 我是职业军人,只能保民,不能害民。新疆一乱,百姓遭殃,个人也无好下场。
3、 我半生戎马,幸好从来没跟共军打过仗,彼此无冤无仇,既然竭诚拥护,人家总会高抬贵手吧。
4、 身为上校参谋主任,官不算大,也不算小,稳住部队,才有前途,部队一乱,大都完蛋。
宣布起义后,曾经有人哭丧着脸问我咋办,我说:“共产党来了要杀的话,上有总司令、军长、师长、旅长。把他们当大官的杀完之后,才轮到我们中级官,至于你们下级军官,职卑罪小,依我看,不会杀头的,怕什么?”这种人是真的来请教出路,还是别有用心,前来试探我应变的意向呢?我说不准。不过,假如真的有人企图利用我的资望,把部队拉走,铤而走险的话,我是绝对不会干那种自就死地的蠢事的,因为我已打定主意:稳住部队,谋和图存。
(二) 及时的告密
无庸讳言,旧军队官兵无不受到反共宣传的影响,认为共产党不逊于黄巢、张献忠“杀人如麻”,所以不少人对于起义怀有抵触情绪。此外,部队兵员复杂,有些兵痞,进疆以前是游击队,收编为游击队之前,则是地方股匪。这种人贼心不死,一遇风吹草动,就想重温绿林旧梦。尤其是哈密、迪化、库车等地骚乱迭起,风声传来,这些亡命之徒更是蠢蠢欲动。总之,“9.25”之后,新疆境内许多地方都有此类不逞之徒乘机兴风作浪。
喀什北门大桥南端有家小饭店,附近重兵器营的官兵常来光顾。一天傍晚,旅直辎重连兽医上士李长青路过这里,进店叫碗面条吃,堂倌说:“稍等一会儿,马上就到。”等面的当儿,李长青看见屋角暗处的一张桌边围坐着几个军人,戴的都是军士肩章。再看桌上,已是杯盘狼藉,几个醉汉围着残肴剩酒在交头接耳。其中一个,醉态特显,端起酒杯摇摇晃晃,朝着对坐的两个说——
“来,再敬二位一杯!”
“李班长,酒已够了,不能再喝了。”
“说什么‘够了’,酒逢知己千杯少么。”说着,脸一仰,干了杯,又说——
“朋友,你我兄弟不在一个营连,可是咱们的心却在一起,比一母同胞还亲。时间,记住了吧?”
“记住了,十二点。”
“还有记号——”
“知道,白袖章,红布条。”
“记清楚,布条系在枪通条头上。还有,地点可别搞错了,就是……喏,就是窗子外面的……”话犹未了,他身边的一个士兵急得插话说:“班长,小声点儿!那边有人。”说着,使了个眼神,冲李长青方向努了一下嘴。那酒鬼会意,便拖腔拖调地问:
“什么人?我瞧瞧。”说着站起身,朝李长青踉踉跄跄地挪了两步,醉眼惺忪地瞅着李长青说:“过路的——没事儿,没事儿。”稍停,又自鸣得意地说:“不是我吹牛,回汉两城的老兵,没有我不认识的。”
那酒鬼的表演还在继续,机智的李长青可坐不住了,面条也不等了,拔腿就走,径往连上跑,去向连长告急。原来这位兽医上士是辎重连连长周希哲的亲信,亲眼看到饭店的一幕,自然是知情即报。周连长闻讯,火急跑来告我。最初我是将信将疑,心想会有这样的歹徒?及至召李长青来见,听了他的面述,才知情况危急,务必火速遏止。
(三)得力的措施
当时,马旅长应赵师长之召,到军部开会去了,副旅长暂时缺任,参谋长不很理事,遇事推诿,于是这十万火急的军机便落在我的肩头。
为及时粉碎歹徒们的叛乱阴谋,我在旅长办公室连打了七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急召特务连长柳永春、工兵连长孟宪文、通信连长罗大章、辎重连长周希哲来开会,通报紧急情况,命他们火速查清自己连内与重兵器人员来往,有叛乱嫌疑的人,速把名单报我。
第二个电话,打给马旅长,说家里有急事,请他马上回来。为了防止监听,预先让周希哲连长到总机房进行监视,对总机员说:“只需接线,不要测听。”
马旅长赶回旅部,听了我的报告,也是半信半疑,说:“不会吧,会有这种事?”即至听了旅直四位连长查究情况的汇报,又见到了各连报来的名单,才深信无疑。于是面授机宜,着我赶快查办。
第三个电话,急召重兵器营营长吕铁夫来见——
“请吕营长接电话。”
“营长不在。”传令兵回答。
“赶快去找!限十分钟,找到他;误了大事,唯你是问!”
第四个电话,打给喀什城防营长,简要通报情况,提醒注意,明确防区,加强力量,严密巡逻。
第五个电话,是打给18团于学智团长的,请于速来旅部,商量要事。并对该团副团长韩宝义说:“你坐镇团部,尽力稳住部队,不时与各连连长通电话,了解部队情况。而不时通话,等于随时点名,以加强各部队长和部队的控制。”
第六个电话,再次催吕营长速来旅部。只听吕铁夫在电话里泣不成声,问我咋办。我说:“咱们是男子汉、大丈夫、硬骨头,是足智多谋的指挥官,哭什么!你快把营门岗哨换成你的亲信,派个可靠的排长带班,营门上只准进,不准出,这是第一着。第二,马上召集各连长,说明危急情况,让他们组织好自己的亲信,做好应变的准备。第三,现在天色已晚,你马上集合全营官兵在大操场上点名讲话,利用点名的机会,命各连长带领各自的亲信15至20人,全副武装,把全连所有武器收入库房落锁。这个动作要快当,要彻底,如果搞得不好,部队就有‘炸’的危险。还有,点名毕,解散后,叫士兵马上睡觉,不许随便行动,违者严惩不贷。”
有些话本当面授,不宜在电话里说,可是事态危急,迫在眉睫,也只好冒险为之。吕营长听我帮他出了主意,壮了胆,早已止住哭声,连连说“是,是,马上照办。”
第七个电话,打给银行,我对行长说:“有点情况,但不大要紧。为防意外,今晚请把贵行全体职员和家属集中起来,住在楼下,我们警备司令部马上派出一个加强连,住在楼上,加强保卫力量。另外,组织三个排轮流巡逻,严密防范,请你们放心。有什么动静,速来电话;遇事沉着,不要惊慌。”
行长连声称谢,并说;“我立即遵办,欢迎贵军光临!”
打完七个电话,已是晚10点,便宣布城内实行宵禁,禁止通行。接着,派中校参谋龚仆率特务连一个班,坐卡车奔赴各连,按各连所报名单,逮捕企图叛乱的头目共30人。其中为首的是个副连长,其余大都是班排长。所捕人犯押送旅部禁闭室,隔离关押,严禁互相接触。
不久,王震兵团第二军进驻喀什,旅部备文将这批人犯押送二军政治部,经左齐主任转送军法处审理定罪。
及至1983年复查历史旧案时,我在自治区党委统战部证明,他们当时仅有叛变企图,但无行动,尚未构成犯罪,故而宣告无罪,予以平反了。只有原骑9旅中尉军械员何绍元一人,由于当时他曾答应为叛乱分子打开军械库房,听任抢劫,罪行严重,判为极刑,于1950年5月1日予以处决。
经审讯得知,这伙人叛乱的目的有三:一、抢军械库里的武器弹药,充实力量,扩大队伍,从而纵横一方;二、抢银行,抢富户,解决断饷数月的穷困和贪发横财;三、如果打不过共军,就往巴基斯坦跑,那里人烟稀少,男少女多,好找老婆,以解光棍之苦。
“桥头阴谋”的被粉碎是喀什军民的一大幸事。而幸运之由来,实缘人为:当时许多军官特别是各部队长的识时务和听指挥是极为可贵的,而尤其可喜的则是李长青的及时告密。假如没有此人的这桩义行,那么,5个小时之后,沉睡梦乡的喀什古城就会燃起兵燓,遭受一场浩劫。啊,那及时的告密,多么值得庆幸!而当年那些与我同力合作的袍泽们,又多么令人怀念!
粉碎喀什桥头阴谋,我身经其事,起义整编后,在一次学习会上,轮到我交代个人历史,我如实叙述了这段史实。同志们评议认为,桥头之变的平息,首功应当归我鲁某。师政治部保卫科李科长听了不以为然,他说:“刚起义,就要功,是不应该的。”可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组织科长石镇西同志却当场予以反驳道:“交代历史,实话实说,好的就是好的,坏的就是坏的,无论好坏,毫不隐瞒,和盘托出,我认为,这是忠诚老实的表现,当然不能说是什么要功了。”
后来写过多次自传,交代个人历史,我怕又担“要功”之嫌,所以一直避而不谈。而今,到处弥漫着尊重历史的气氛,所以我才乐于旧话重提,把那桩避祸就福的往事忆写出来,使读者一览庐山真面目,也给喜欢探究历史的朋友留下一点资料。
作者鲁建陵,原任国民党整编42师骑兵第9旅上校参谋主任,1949年参加新疆“9.25”起义。整编后,历任教员、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7师水管站站长等职。已离休,享团级待遇。
作者:鲁建陵,喀什汉人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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