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维介:狗的福气

      来到信息时代，不论大国小邦，不分肤色，你看到了“人不如狗”的阴影，始终在人们心头挥之不去。

       一台婴儿车从咖啡店门前走过，邻座独饮的老汉对我说：当今世界，人没狗的福气。他说得平和，话里没半点酒精味，但眼神却掩不住流出怨叹。我看在眼里，刚刚施施然走过的婴儿车，坐着的并非婴儿，而是一只玩赏狗，这不是新鲜镜头。

　　养宠物的队伍越来越壮大，在东方城市已说不上时髦。若干年前，我在国外街头像一尾鱼般游进一家装潢摩登的蛋糕店，浏览着柜子里各种巧小精致的糕点造型，价钱不菲。步出店外之后，无意间回头瞄了看板，才恍然这是一家宠物狗蛋糕专卖店，自己是表错情了。

      用婴儿车装载小狗的画面，十多年前我在乌鲁班丹河边的道上已见识过，只是女施主用的是残旧车子，当时觉得不就是废物利用。近年在公园里所见的宠物车，多是崭新货色，有铺垫有毛巾被，连掌型风扇都没少，堪称配备齐全，表达了施主们对宠物的厚爱。

      我们定时在植物园舒筋活络，在这位列世界文化遗产的空间里，经常遇见一名施主遛狗回来，标准动作是从车里取出水瓶和抹布，替那三只型号不一的甜心抹脚洁蹄，接着喂它们喝水解渴，才登车离去。这系列动作，都不含糊，让人感知了主人的细腻心思。

      还有一对常来公园的施主，特别关照宠儿的四蹄，不论寒暑，都让它着袜，有不同款式。最近在公园里遇见两款宠物专用推车，一部设有不一般的防晒网，一部装了两把比巴掌还大的电池风扇。

      吾友人到中年，工余替豪宅里的耄耋夫妇照顾狼狗。老人银两充裕但膝下犹虚，长期养了两只大狗，视同家人，给它喂食高档牛肉，泡澡按摩针灸理容的事，一件都没少。吾友生活中的任务之一，是替老人关照老犬，面对此情此景，不免人与物比，虽不致悲从中来，呼天抢地自叹人不如狗，但一点点感慨也还是在心底暗自流淌。狗和人一样，八字里虽无财无才，却逢遇贵人，也能咸鱼翻生，生活品质扶摇直上，欲罢也不能。

      百年前，西方列强毫无忌惮在神州城市强行设立租界，传言在公园门口立下“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告示，虽引起真假存疑的争辩，但它造成的民族心理创伤却无法疗愈。

      古今中外，面向对比的情境，一般反应有二，一是在对比中生出强烈“欲望”，因追求欲望而改变了生活：人们嫌步行劳累，便有了骑马代步的动念；又因骑马颠簸而带出舒适马车的流行。二是面临对比而心生“不平之鸣”，觉得自己做牛做马，犹如牲畜，却止于原地踏步，在怨叹中持续坐困愁城。来到信息时代，不论大国小邦，不分肤色，你看到了“人不如狗”的阴影，始终在人们心头挥之不去。

       严格说来，“人不如狗”比“华人与犬不得入内”更伤筋动骨。不是吗？这犹如损人“比猪还笨”甚于“笨得像猪”叫人绝望。人活着，不过图点做人的起码尊严。人毕竟是血肉之躯，有情有欲，面向对比的情境，很难无感无觉。情景一经比较，便见强弱贵贱。

      老汉独饮，原本心无波澜，但载狗的婴儿车一映入眼帘，触景撩情，不免感觉造化磨人，怎么把自己活得畜生不如？生活再难，日子还是得过。于是高人开示：凡事往好处想，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你毕竟不是武林高手，练不成精神层面的九阳真经，只好往阿Q精神的库存里找出路。

      养宠物的方式五花八门，好歹说明社会是有了闲情闲钱。养宠物蔚然成风，也是一种心情寄托。这种环境下，社会要造大反，一般上底气不足。再说人人如何消费自己口袋里的银两，有绝对的自主权，不劳旁人说三道四。日前在商场里遇见观赏狗选美赛，狗主挖空心思请专人为宠物染色打扮，悦人悦己，铺陈了富裕都会的新图景。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施主们奉养着宠物，自有他的神仙乐趣。

      闲来无事，不必为施主爱屋及乌比照人类殡葬仪式，替仙逝的宠物念经造坟而心酸感慨。回想卡通片《史努比，回家吧》里的一首歌——“No Dog Allowed”——面对“狗儿不得进入”的歧视，史努比哼哼一句“no dog allowed ”，自嘲一下，次次都见到了阳光。人生漫漫，总会在不同的场合遇见“no dog allowed ”的挡路石，只要佛系面对，正面走天涯，像在险恶的暗夜里划船，“一撸一撸地摇去，总有到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