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香港跨境学童的拼“命”:身份,与努力

文章来源丨  秦朔朋友圈  

深圳,是中国内地离香港最近的城市。一方是中国最大移民城市,一方是当下中国最受关注城市。两者一河之隔,通关有八大口岸。此刻,在某种程度上,这一口岸近似于天堑。

好多人会叮嘱我,近期不要去香港。我站在福田口岸与罗湖口岸时,发现相较于往日,人流确实稀疏许多。

但从8月24号开始,又将会有一大批孩子在每天清晨涌向八大口岸,前往香港上学。在一些人看来,这有点像穿越火线。

他们的标准称呼是:深港跨境学童。

这一人群有3万多,在香港出生,时间是2002年初至2012年底。按照这段时间的香港法律,出生于香港即为香港永久居民,无论父母是否为内地人。

再完整一点的介绍是:他们家在深圳,学在香港,精通两文三语,分别是繁体字和简体字,普通话、白话(粤语)和英语。有的被叫做“双非”家庭,表示父母双方和香港其实都没什么关系。有的则叫“单非”家庭,是香港人和内地人的结合。

那么在深圳本地上学的孩子有多少?翻阅深圳市政府2019年最新披露的资料,我发现,从幼儿园到高中,这类人群加起来刚刚超过200万。

3万对200万,同一座城市,截然不同的方向。

我问了三位今年刚刚考上复旦大学的深圳学生,他们表示,对这个群体几乎毫不知情。他们和同学一样,随父辈落到深圳。交流时,这群出身于深圳“四大名校”的天之骄子,带着一种非常标准而统一的表达方式。

我再去问日复一日去到香港上学的孩子,他们说,在深圳也没太多朋友。在香港的学校里,他们呆得挺开心。他们有的说用不惯简体字。一个直接眨眨眼,让我猜家里的奔驰是什么型号。

深圳与香港这两座魔幻城市,竟然还以跨境学童的方式多了一层联接。这个群体也受到关注多年,电影、新闻报道、社会调研亦有诸多。最有影响力的应该是白雪导演的电影《过春天》。

这当中自然可以折射出许多的事情。但尤其在今年今夏。笔者觉得这一问题更有意思,止不住好奇,开始在闲余时间走访,查资料,找人聊。

很容易在最开始把它理解为一个单纯的教育问题,但是,和衡水中学、安徽毛坦厂、海淀黄庄以及近期的北大河南招生退档等事件不同的是,这里面还包裹着深圳社会资源分配、香港环境吸引力、两地关系以及学童的身份认同、两地的国家认同等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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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跨境学童在排队

把人力、财力和精力都砸进去

找到他们不容易。

开学时会很方便,一大早,赶到福田口岸,就能看到他们等待过关排起的长队。但现在不行,是暑假。我几乎用尽在深圳的所有关系问人,找不到。这越来越让我感到他们的某种集中和某种分散。

后来,一个朋友和我说,深圳有家思源学坊,专门做深港跨境学童的课外辅导。在学坊内外,我分别以深圳普通打工者、热心市民、香港教育好奇者、给孩子报班的爸爸、家里有孩子上学的表哥、教育自媒体作者等身份,与老师、家长和孩子,聊了不少天。

以福田口岸为例,这群孩子一天上学的过程是这样的:

住得近的、年纪大一点的,早晨6点半被妈妈叫醒,吃过早饭,一个人步行前往口岸。7点钟,到达口岸,再花十分钟排队,顺利验放,从香港落马洲站坐港铁,到站后步行一小会儿,8点赶到学校。

在福田口岸方圆一千米内的海悦华城、金地名津等小区里,这样的娃比比皆是。对他们而言,这基本上没什么折腾可言。一位妈妈说,深圳上学的孩子,路上花个四五十分钟也再正常不过。这当中衍生的观点是,“孩子不用那么娇气”,或者“我觉得正好可以锻炼锻炼”。

住得远的、年纪小一点的,5点出头,就要起床,妈妈开车、打车或坐地铁送过来,在口岸处,再交接给香港保姆公司的阿姨。保姆公司,负责香港界内的阿姨和校车接送服务,是完善成熟的产业,每月收一千多港币。

再夸张些的,妈妈直接陪同过关,送到香港再回来,或者干脆在香港学校做义工,等着孩子放学后再带回来。

更夸张的,直接逾越“深港跨境”的概念,在香港北区租套房子蜗居,探亲证可以保证家长在港内连续停留三个月。

这当中衍生的观点就变成了,“太折腾了”、“耗不起”或者“实在不行就回来上了”。

2016年左右,在深圳边检的统一协调下,深圳八大口岸开始针对他们推出更便捷的跨境方式。每个口岸,都有跨境学童专用通道,其他旅客不得入内,系统面向他们的验放过程不断简化,时间缩小到十秒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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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圳福田口岸跨境学童专用通道

放学,略显多样。香港复杂,放学时间也复杂。早的,一点出头。晚的,三点出头。加上些课后兴趣班或者课外活动。回来得不算太晚。

但回来后,和内地学生一样,要继续上补习班。不只有文化课,也得有兴趣班。前段时间,有篇自媒体文章《香港孩子赢在射精前》,标题相当恶俗,大意是香港孩子,竞争更惨烈。事实确实如此。

“香港学生也补课!”比起内地,香港还更重视兴趣特长,这是升学面试相当大的竞争因素。是需要钱的时候了。

“预习!竟然要预习!上这班都不是为了复习”、“香港一顿饭就得50块钱,普普通通,你要不要给她吃?”有位妈妈越说越愤怒,屈服中带着挣扎。

综合来看,时间上不怎么耽误,没太多折腾。

但这需要家庭的财力、人力和精力的投入支持。这当中,全职妈妈数量相当泛滥,或者,至少需要爷爷奶奶等上一辈有人空降深圳火力支援。

一天,上学和下学,在两小时和五小时之间。钱,公立学校不怎么需要钱,但“去香港上学”这件事,花钱。

那是香港:暖烘烘的向往

内地教育就那么差?让他们非走不可? 

先看看深圳那200万人的教育情况。

他们分为两类,有深圳户籍的,和没有深圳户籍的。学校基本分为三类,公立学校,私立学校和港人学校。三者最大的特征分别是:学位紧张、价格高昂、身份高贵。

深圳教育部门已经连年发出学位紧缺预警公告。近期的两则新闻是,深圳教育局试图在各区规划新增一波公办普通高中,但各区以五花八门的理由搪塞,不支持仅仅50亩地的高中校园建设。另一则,深圳最大城中村白石洲今夏突下清租拆迁通知,开学在即,当中15万打工租户孩子上学问题难以解决,政策问题之外,背后依然是学位紧缺这一关键因素。

与此同时,深圳师资力量远远落后,深圳近年面向全国985高校应届生,大力高薪优酬引入教师资源更可怕的是,在全国31省市的高考难度对比中,排在倒数第二位的就是广东省,被称为“地狱模式”,而倒数第一是河南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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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回来也是可以回来的。

2017年起,深圳福田等区公立学校敞开大门,支持跨境学童返深读书,2018年,深圳教育局勒紧裤腰带,从紧缺的学位中拿出名额,允许非深户籍子女在深圳接受义务教育。这意味着,只要父母在深圳有居住地,跨境学童无一例外可以回深读书。

但回来者,堪称寥寥。

其后的原因是,不认同和不适应。前者是关键。

“香港不少本地人,即便留在香港读职业技术学院,也不想去清北复交,尽管他们想去的话,难度要低得多。”思源学坊的顾问队队长这么和我说。

“他们就是这么狭隘。”不过,我的一位好朋友,在清华大学读研的香港本地人kayee这么和我讲。

“我们要的是自由。就这么简单。”一位妈妈更直接,她接下来的解释,不说也能猜到七八分。

而确实,回来也难。这意味着,要重新纳入内地教育体系——简体字,人挤人的超大型班级,讨好老师,学生隐私被轻易泄露,孩子之间的攀比,被忽视的体育和兴趣特长,拼爹,政治教育,惨烈的资源争夺,惨烈的高考。

在这群学童和家长的表述里,内地教育正是如此。

而香港,教学环境两文三语,每班最多33人,老师把每个孩子都照顾得来,无微不至,没有红包,没有上面所说的所有。

香港太复杂了,连学校都是。按不同资金来源,学校分成四类,简单讲,就是公立和私立两种。上学也复杂,有全天制,还有半天制。幼稚园叫K1、K2和K3,小学从小一到小六叫起,内地的初高中合并为中一到中六。

大部分是宗教学堂,常见的是基督教和佛教。这意味着什么呢?学圣经和学佛经是非常常见的事。不会被刻意引导信仰宗教,但在家长的描述里,那里充满爱、善良和光明的氛围。吃饭前要祈祷,做活动时要唱赞美歌,圣诞节要放一个长假。

没有晚自习,没有寒假。牙疼、袜子破了,通过手机软件,父母秒知。

一位妈妈和我讲话时表现得又气又高兴,因为他的两个儿子,在家里说悄悄话时,就会用流利的英语交流。这兄弟,最大的不过小学三年级。

哪怕是将来,进入香港高校读书,也总要容易很多。回到内地读985,更是不在话下。申请海外高校,香港教育背景也能够获得更多认可。

天平,自然地大大倾斜于香港的DSE考试和联考。

值吗?这么看,值。

那里是香港。他们对那里带着一种暖烘烘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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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名跨境女童

赢在起跑线:让他在香港出生

学童能去香港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都是香港人——即便他们的父母都不是。

这要起源于2002年的香港“庄丰源”案,内容简单,父母都是内地人的庄丰源90年代在香港出生,多年法律程序,香港终审法院判决,庄丰源是香港人,是香港永久居民,会有香港身份证。

“来了就是深圳人”,同理,在我看来,那时候,“生了就是香港人”。

在我的了解和询问里,香港这一判决结果的部分初衷是,吸引内地父母到港产子,优化香港人口结构。

大门一开,就快被踏破。到港生子的内地父母越来越多,2012年当年,因此出生的孩子高达3万多。这十年间,预约生子的中介机构由此产生,数量不少,要价更不菲。

梁振英政府出于种种考虑,最终实行内地夫妇到港生子零配额制度,规定从2013年1月起,禁止香港公立和私立医院接受“双非”孕妇到港生子。

为了分娩时更好的医疗条件,为了躲避内地当年“计划生育”政策,为了将来的移民,为了更好的香港身份,为了……他们被父母生到了那里。

倘若错过这个真正的起跑线,接下来,要么只能先去香港读硕士再辗转获得,要么满足在港连续工作七年等一系列基本条件,要么找到香港人作为配偶,要么成为内地社会精英,像腾讯马化腾或阿里马云一样,被港府以“优才计划”引入。

除了出生之外,其他方式,都太难,太充满不确定性。

跨境学童大部分是“双非”家庭,大部分又非独生子,夸张者,一家兄弟三个都在香港读书。

最开始,生在香港反而更多是“医疗”和“超生”方面的考虑。接受香港教育,成为真正的香港人,反倒是其后的考虑。

但一旦拥有,大多数人就没再想过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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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香港人”,但真的是吗?

问孩子们,从只会蹦蹦跳跳的幼儿园小孩,到懂得炫富能够独自上学的高年级小学生,你们是哪里人?

他们几乎所有人的回答都是,我是香港人。

为什么呢?因为“出生在哪里就是哪里人”,因为“户籍在那里”,因为“会有香港身份证”。

有个小女孩,更决绝一些,“不管怎么样,我都觉得自己是香港人”。

但以他们的年纪,显然没有搞清楚“户籍”只是中国内地的特有产物,严格讲,并没有“香港户籍”这个说法。那个女孩想必也难以说清她所讲的“不管怎么样”,此刻到底能够囊括多么大的范围和意义。

“但我真的不认同”。这时,我遇见了同哥。同哥在某口岸做志愿服务多年,浓眉,国字脸,身材方正,在深圳白手起家经营一家港式肥牛火锅店。老婆是香港人,二女儿也生在香港,在香港读幼稚园,“单非”家庭。

在同哥的火锅店里,他递给我一支水,那晚当时,电视里正播放着央视新闻《如何将香港拉出危险境地?》的专题报道。

他忿忿不平。不平之处在于二。

一方面,作为“单非”家庭,他到港产子是“理所当然,出于公平”,当然也是为了香港更好的教育。但在他眼里,“双非”家庭过去就是过分——夫妻没有在香港工作,没有给香港纳税,没有为香港做贡献,凭什么让孩子享受那么多的资源?

这与另一位香港妈妈和我说的相似。在她眼里,内地父母计较,喜欢提出无理要求,不爱到学校做义工。

需要提出的是,同哥还是观察者网和环球时报的忠实读者,近期来,他常常在微信中给上述媒体点“看一看”。

法律意义上,他们是香港人。他们也觉得自己是香港人。但香港社会怎么看? 

当然,跨境学童在香港学校融入得很好。因为学校讲求平等和博爱,因为班上动不动就有三分之一的同学是跨境生。

但事实的另一面是,在香港上学,不拼爹,但拼命。

“命”的一面是身份。大多私立学校明确标示,不接受跨境学童。在香港自行分配学位和统一派位两个阶段中,九龙和港岛片区不对学童开放,而这两个片区,才是最优质小学教育资源的聚集地。

“命”的另一面是努力。在香港,中小学明确分成Band1、Band2和Band3三个质量等级,六大高校入学率低于20%。大多学校升学面试,还要另外看家庭,看父母。不拼,真的不行。

我问一些小学生,将来想留在香港吗,想在香港读大学吗。他们摇摇头,年纪太小,没有想过。

但他们能最终留在香港吗?这个标签会有影响吗?在香港能爬到什么位置?

这个问题显然更加复杂,囊括更多变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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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港某幼稚园门口

穿越火线?

香港现在还是这样。

但该去还是去。

8月24号,最早一批跨境生就要开学。家长叮嘱他们,注意安全,遇到问题要报警,碰到那群人要躲开点。

孩子们自己觉得,这不干他们的事,他们去的是学校不是其他地方,以及是外国坏人在扰乱香港。

他们年纪还小。有的觉得,香港是中国的,有的觉得,香港是地球的,还有的,觉得其他。

不过,同哥有点忧心忡忡。他说,他天天告诉孩子,你是中国人,香港是中国的。女儿的幼稚园始终飘扬国旗,他很放心。他近期计划,在家里也挂一面国旗。

这个夏天,我没有去香港。对于这个群体,也几乎没有听到香港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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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福田口岸外,我遥望香港,青绿色的山把视线遮住,看不到那边了。我曾坐过的港式地铁从落马洲站一点点往远处驶去,听不到声音,居然让人想起《千与千寻》的幽邃画面。那边的事情,触感就和从电视上看美国枪击案一样,足够真实,但也足够远,足够“电视”。

教育改变命运,但还有很多事情也可以改变命运,比如出生,以及身份。这里面的事,关键词还是改变、冲破以及冲出。每一件事情都在暗中标注了价格。每一个观点都有背后的立场。

这次问访,多少带有“雾里看花”的成分。

但这个国家,以及这群学童,都有着让深港两地更近一点的努力和愿望。尽管,他们对于“近”的理解,以及努力的方式,并不完全相同。

原文链接丨https://mp.weixin.qq.com/s/WUDXbnmx5aPwVS3fdtCUL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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