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受香港黑衣人冲击最严重的,是这些风雨飘摇的可怜人
2019年8月5日,星期一。
早晨7点半,一觉醒来,习惯性地拿起手机刷朋友圈,发现同事P小姐已经到达办公室,在办公桌上又睡去了。
作为一名白领,敝公司虽烂,通勤时间也是标准的朝九晚六。早上8点前就出现在办公室,通常来说,没理由的。
没错,P小姐就是受到当天“三罢”(罢工、罢課、罢市)行动影响的普通香港上班族的一员。
一
在秩序还未动荡的日子里,P小姐的上班之路也绝非坦途。
她家住新界大埔,工作在港岛湾仔(就是那个“湾仔码头”的湾仔),路途距离超过30公里,中间还隔着海;过往,为了准时到公司,她需要精准地赶上楼下7:40的那班巴士。
这是反复试验的结果,因为只有这一趟,才能让她在翻山越岭,过海渡河的路上拥有一个靠窗的座位,在睡眠中度过漫长车程。
周一“三罢”来临前,反对派怂恿全港罢工的海报,已在各大社交媒体疯传。P小姐未雨绸缪,决定避开“被罢工”的局面,凌晨5点就爬起来赶路。
由于时间太早,早班巴士尚未营运;P小姐只能选择香港著名的“夺命小巴”到地铁站,再转线三次,最终一路坎坷地于7:40坐在了办公桌前——这原本是她的出门时间。
尽管坎坷,P小姐还是对的。当天早上,大多数是如下的场景:
(图片来源:香港经济日报Topick)
P小姐是当天敝司到岗最早的一位。在她之后到公司的是V小姐,“身残志坚”的好同事。
一周前,V小姐扭伤了尾骨,遵医嘱需架拐出门。不过,当天早上,她依然抱着“就是要返工啊,不可以迟到啦”的信念,8点不到,就推开了公司大门。
她的旅程相对近一些,但也得搭巴士到尖沙咀,再乘轮渡“天星小轮”到湾仔。如果没有这帮闹事的人,她是可以地铁直达公司的。
二
毫不夸张地说,周一的“三罢”,让全港绝大部分的上班族用血肉之躯,上演了一出大型集体灾难片《返工》。
下图是周一受到影响、被迫停运的港铁站点分布图(红点即是):
当天的港铁一度全线瘫痪。而根据2016年的统计报告,每天需乘坐地铁赶赴工作地点的打工族,占到就业人口的40.7%。
2019年的最新数据是,全港就业人口约为386万。也就是说,仅港铁一项,当天就有约157.1万人受到影响。
香港人口稠密是众所周知的,但这个“人口最密集”,尤其是工作时段内的交通繁忙程度,还是用一组数据对比一下比较直观。
到2019年2月,全港有常住居民725万人,北京是2154万,三倍;香港的公共交通,每天载客量超过1260万人次,北京则是2051万人次,不到香港两倍。换言之,香港公共交通的繁忙和拥挤程度,比北京还要高出一筹。
在平时,为了能够在如此庞大拥挤的流动人群里顺利穿梭,香港每一位“打工仔”,都必须快速、准确地,找到一个或几个稳定高效的通勤方式及通勤路线。
所以,周一港铁瘫痪后,大家开始了灾难般的各种换乘:地铁堵了换巴士,巴士停了坐小巴,小巴走不动打Taxi,Taxi拒载就乘船……
乘船还不行?走路咯。
跋山涉水,风雨无阻,义无反顾。能和大陆风里来雨里去的快递员和外卖小哥媲美的,大概只有香港的上班族。
我曾经向港人同事L小姐请教过这种行为。她总结得风轻云淡——
“香港人嘛,死都要返工的啦。爬都要爬去公司”。
三
“返工”是广东话,意思是“上班”。
香港有一支名唤My Little Airport的乐队,成员不过一男一女,作品普遍可爱。在一首叫做《边一个发明了返工》(翻译过来就是“到底是谁发明了上班这件事”)的歌里,他们戏谑地碎碎念:
边一个发明了返工,我要给佢米田共
边一个发明了返工,返到我愈篱愈穷
为了薪金一万元,令每天都没了没完
一万元一万元一万元,灵魂卖给了大财团
边一个发明了返工,以为自己好有用
边一个发明了返工,阻碍我艺术发展重重
到了薪金两万元,我的青春就快用完
两万元两万元两万元,我有更多事没法做完
(米田共是拆开的字,请自行发挥想象)
哪怕越来越穷,哪怕“我们都一样低薪兼出卖灵魂”,哪怕青春耗光无暇游艺,都要拼了命去工作赚钱。在辉煌的黄金时代里,这就是香港精神——那才真的是“我命由我不由天”。
不过,即便是返工之路被阻截,交通秩序被扰乱,也很少看到上班族站出来大声斥责的场面。
更常见的场景是,当地铁里人潮汹涌、进退两难时,人头上空出现的是一部又一部高举的手机:人们迅速地将自己返工路上遇到的“问题”拍下来,紧锣密鼓地上传至公司whatsapp群里,然后等待疏通。
厌恶、抵触?不多见。类似的场景你放到大陆试试?早高峰堵地铁?看你能不能活得过一站地。
也因此,港人这种沉默让我长久地感到费解。
四
示威者的“罢工”,最直接影响的是打工族。在香港,按照人口统计划分,打工族即是“中产”和“底层”。
和世界上绝大多数资本主义国家和地区一样,香港中产信奉法治、自由主义、公平竞争,是稳定社会、缓和矛盾的主要力量;他们大多是专业人员、辅助专业人员、经理或行政人员,具有较强的优越感和精英感。
这些中产尤其爱惜自己的羽毛和皮囊,从外在装扮到谈吐举止,无不如此。即便是刚刚毕业的大学生,只要进入中环金融圈,业务未动,行头要先做出表率。油头、定制西装、手工皮革公文包、三截头皮鞋,这是标配,如果此刻手里的iphone还不是全屏幕,是绝不好意思在中环的街头掏出来使用的。
要这样的“精英”在地铁站里冲全副武装的黑衣人表达不满,实在太有失体面。
“精英”自是看不上这些示威者的。在他们眼里,那些积极AA服务费的人,那些善于挖掘八卦、绝口不谈政治的人,那些不把“我”和“你”轻易统摄在一个名义下的人,才配得上一句“他人挺好”。
毕竟,香港人的社交原则首先是互不妨碍,尤其不要“阻人发达”。
我的同事K,年龄60+,口头经常挂着的一句话就是:“我只是个小市民,不要来找我麻烦嘛,自己做好自己的事,好好为退休存点钱啦”。
这种谁都无法为“我”负责的穹顶,笼罩在香港每一间办公室里,让香港的中产每天疲于奔命,从第一份工开始,就要为几十年后岌岌可危的退休生活攒钱。K经常打开香港唯一的“全民保险”——强积金MPF账户,把推送信息给我看。她告诉我,虽然数字看上去天天在涨,但其实,更多的养老金“增益”,是被中介的服务费瓜分掉了。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是许多发达地区的社交原则。虽然只有“返工”才有钱拿,但示威者的罢工,很难真正让中产“肉痛”。
这是因为,作为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地区,香港政府有完善的监督机制,配合现代企业成熟的管理制度,使劳动人口权益得到相当大的保证。
比如政府设立的劳工处。这可不是门面功夫:全港所有雇员的投诉,都会在这里得到积极处理,对拖欠薪案件严格检控。大部分企业为避免自找麻烦,都会按期“出足粮”,发放足额薪水。周一的通勤受阻事故,劳工处在当日早晨6点就发出公告,呼吁雇主弹性处理雇员当日返工情况。
对雇员来说,香港企业的休假制度灵活完善,使他们不必冒着巨大风险面对当日的通勤压力。以某大型银行为例,按照员工级别,普通员工入职就有20天的年假,病假不超过一天可以无条件休息;一个小时以内的迟到或早退,不做问责。香港公务员的年假则实行累积制,做足年限,假期甚至可以累加至180天。
如此充分的利益保障环境,任示威者卡地铁、堵马路,打工仔们自是心无旁骛地在“返工”路上前进。
这也就是为什么出现地铁堵门、交通瘫痪时,人们的第一反应不是阻止这种行为,而是拿手机拍照——留存证据,证据可以让自己的利益不受损。
但还有一群人,一群更加沉默的人,一群发声也无法被听见的人,他们才是这次风波中,真真正正、实实在在被冲击的人。
这是一群“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也是一群“被俯视与被遗忘的”人。
五
出于工作性质,我需要经常与一个群体打交道:建筑工人。在香港,到今年一季度,全
港的建筑地盘上,共有10.7万注册工人。
可以说,他们是与政治动乱牵连最为直接的劳动人群。按照以往经验,连天累日的示威活动,可能导致政府各类工程项目停止招标,因为有更急迫的政治动荡、立法会根本无暇讨论项目拨款之类的议案。
这就意味着,有相当数量的工人将直接面临失业。
又如“贫困老年劳动者”。按照2017年统计数据,香港有34万65岁以上的贫困人口,其中将近9万人为劳动人口。这些人担负了在香港随处可见的职业:保安、销售、餐厅服务员、清洁工、洗碗工、物业管理员、出租车司机……
他们大多领着政府发放的援助金,同时打着一份毫无保障的临时工。
拿我所在的湾仔一处办公楼洗手间清洁工来说吧,他们签订的全部是临时雇佣合约。看上去很简单,但每天需要准时打卡、进行清洁,工资则按工时日结。
也就是说,如果8月5日这一天,这些清洁工因为交通受阻,无法按时到岗,则无法获得这一段工时的工资。
而这两个月来,当戴着头盔、蒙着口罩、穿着黑衫、据说还拿着酬金的年轻人在街上肆意妄为的时候,是许多餐厅、门店几乎每周都要被迫暂停营业若干次。这就意味着,在那里打零工的服务人员,当天的收入必然随之泡汤。
这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在这两个月间,那些出现在各种游行示威的直播中的,除了“黑衣人”,除了警察,愤怒地面对镜头控诉暴行的,几乎都是这样的“长者”。
他们才是这场“运动”中风雨飘摇的可怜人。
六
2001年,《千与千寻》在全球公映,那一年,在香港,这部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却输给了一只粉红的小猪,不是佩奇,是《麦兜的故事》。
风雨交加的夜晚,麦兜妈妈莫名紧张,祈祷自己即将出生的儿子能够像周润发、梁朝伟一般英俊潇洒、多金好命。但最终从天而降的是小猪麦兜,其貌不扬、资质平平。它将和所有普通的香港人一样,接受没完没了的打击、失落、无助与彷徨。
比起《千与千寻》里少年那些凿凿誓言,香港人更愿意相信麦兜口中的至理名言,“大难不死,必有锅粥”、“臀结就是力量”、“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刹时之蛋挞”。
这些憨直的市民宣言,也只有香港人能心领神会。
但更多的时候,我在想,这种迷迷糊糊、没有鱼丸、没有粗面、没有马尔代夫、没有奖牌、没有张保仔宝藏,也能兴冲冲生活下去的人,他们秉持的哲学,究竟该叫作什么呢?是“随遇而安”“知足常乐”,还是“温水煮青蛙”“死蠢死蠢”呢?
1927年,鲁迅乘船去香港,途中遭遇了“查关”和索贿,所幸虚惊一场。那场90多年前的旅途,让他记下这样的港岛一瞥:
“中央几位洋主子,手下是若干颂德的’高等华人’和一伙作伥的奴气同胞。此外即全是默默吃苦的’土人’,能耐的死在洋场上,耐不住的逃入深山中,苗瑶是我们的前辈。”
“时间能改变一切”,此话似乎并非永恒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