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研习社:大明亡于内卷算法

如果你只读过课本,大明的灭亡似乎从崇祯开始:农民军崛起,李自成入京,皇帝吊死煤山,于是一个王朝就此终结。

这样的叙述干净利落,像把一段复杂的命运压缩成一个考试答案。

但当你翻开原史料,《崇祯实录》《明季北略》这些记录细节的书会告诉你,大明的毁灭开始得更早,也更悄无声息。

它不是一阵风暴,而是一条缓慢推进的河流;不是一个人导致的结局,而是一套制度在自己定义的轨道上持续加速。

如果要给这套制度一个现代名字,它更像一种“内卷算法”。

不是道德意义的,而是结构性的。

它让每个参与者都付出更多,但集体也从未因此更强。

它迫使皇帝、官僚、军队、百姓一步步投入一台永不停歇的机器。洪武初建的规矩、永乐时期的扩张、嘉靖的神仙修行、万历的怠政、天启的阉党膨胀、崇祯的焦躁改革——每一个阶段都在向同一个方向逼近。等崇祯意识到“大厦将倾”时,甚至已没有一根梁可扶。

这套算法不是某个人设计的,但它被写进了制度深处。

01 洪武的“校规”

洪武皇帝朱元璋的形象在课本里很统整:灭元、治吏、法严。

但读《明太祖实录》,他的管理思路其实非常现代——他在建立一个大型组织的初始秩序,并试图让组织永远不偏离。

为了防止权臣,他削弱相权;为了防止串通,他让监察体系覆盖到基层;为了让官吏“自洁”,他建立严苛的考察制度。朱元璋本人说过一句被频繁引用的话:《皇明祖训》中记:“官吏坏天下者,甚于盗贼。”这是他给整个系统写下的第一行代码。

为了让官员“不能坏事”,他设立《大诰》《大明律》,设计出严厉得近乎过度的惩戒体系。《明史·刑法志》说其酷烈“自古所无”。朱元璋不是不知道这样会伤害人才,但在他眼中,“秩序”本身比“人才”更重要。他把制度写得如此严密,以至于后世学者秦晖称这是“强制正直的体制”,注定让官员“只敢不作为,难以有作为”。

这就是内卷算法的源头——

从洪武开始,明朝的制度在不断加码。

越谨慎才越安全、越无为才越稳妥,这套规则写进官僚心里,一代一代承袭。

然而一个组织最怕的,就是在稳定秩序的名义下,把自我修复能力逐渐压缩。

02 繁荣背后是“负荷上限”

课本里的永乐盛世让人目眩:郑和下西洋、北京城拔地而起、《永乐大典》编成、漠北三征。但这段风光其实是以极高的代价换来的。

《明史·食货志》记永乐年间“民疲财乏”。

赵翼在《廿二史札记》里直言:“永乐之治,实耗国力。”许倬云则指出:永乐的扩张模式是“强力驱动的国家动员”,其繁荣依赖的是提前消耗未来。

永乐把朱元璋留下的财政盈余几乎一次性用尽。

迁都是巨耗,修大典是无底洞,下西洋是外交炫技,五征漠北让军费自永乐五年起几乎年年高涨。国家机器高速运转,人人都忙,但越忙越疲,越疲越要继续撑住“盛世”的面子。

这正是内卷算法的第二条代码:

当系统发现已经加速,就无法再慢下来,否则会立即暴露问题。

永乐的繁荣是一种“高速带病运行”。当后代皇帝无法维持这种速度时,系统开始剧烈抖动。

03 嘉靖的修仙

嘉靖皇帝不问政务的故事大家都熟。

《明史》称他“久不视朝,边鄙事主臣权,其弊渐积”。但如果只把嘉靖看成贪图清净的修道者,那就低估了一个皇帝对系统压力的感知。

嘉靖即位初期曾勤政,处理大礼之争、整顿官场、缓和边务。他不是不想干,而是干着干着发现这套制度无论如何都在消耗他。《明穆宗实录》中记,嘉靖曾对身边近侍说:“天下事繁,而人多争之。”意思是,皇帝越决定,官僚越发力反击。

大礼议足足吵了十年,《国榷》记载“日有辞章攻讦,互不相下”。这是大明官僚最熟悉的竞技场,他们用“道德”彼此指控,用“名分”上纲上线,把所有政治冲突都通过“清议”来裁决。

嘉靖最终选择不裁决。他躲进道观,是一种“拒绝参与游戏”的姿态。

在一个加速系统里,个人退出就是自保。

这正是一个组织当中常见的情况:制度无解时,最先逃离的是掌控者。

许倬云说,嘉靖的退离“是对复杂政治现实的冷处理”。

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是:嘉靖看穿了算法,只是不愿被其中吞噬。

04 怠政

晚明历史上最讽刺的事莫过于:

万历皇帝越勤政,官僚越激烈;他越主动,系统越反弹。

《万历起居注》记载,万历初年“临朝不懈,批答甚勤”。张居正去世后,万历试图延续改革,但触动利益后立即被监察体系集火。《明史》说:“给事中言官交章劾张氏,累牍如山。”这其实是在告诉皇帝:你不站在道德定义的一边,就要付出代价。

立储之争把这种对抗放大成制度冲突。

谁做太子?

按朱元璋的“嫡长子继承”自然是朱常洛。

但万历偏爱朱常洵,而文官集团坚决反对。

《神宗实录》记十余年不断上疏,“言者填塞禁中”。万历有时一天收到几十道弹劾与谏章,内容之激烈,《明史》里形容为“牍牍无已”。这十多年里,皇帝的每一步都被视为“偏私”与“乱礼”。

张廷玉在《明史纪事本末》评价这一段:“上有不容之心,下有不推之议。”

意思是——皇帝不愿妥协,大臣也不肯让步。

万历在制度面前第一次发现他的权力并非“绝对”,而是“被流程框死”的权力。

当一个组织的行政领导发现所有决定都会被流程卡住,他最后只会选择——不做决定。

于是,他写下晚明最无奈的一段史诗:

三十年不上朝。

大家以为这是昏君,但黄仁宇的分析更贴近现实:“万历怠政,是制度阻止皇帝施政的结果。”

换句话说,万历不是在睡觉,他是在拒绝继续替制度背锅。

05 在算法里追逐道德的“最高分”

如果说洪武的严法是算法的起点,那么东林党与阉党的竞争,就是算法的迭代。

东林党人道德要求极高,《明史·党祸》说他们“自号清流,以持论高洁为务”。这种“高洁”成为他们的政治筹码,而他们的对手——阉党——则在失去名誉后更专注于实际权力,双方形成一种奇怪的平衡:一个争名,一个争利。

《明季北略》里有一句评价很尖锐:“东林持清议以号令天下,阉党操生杀以胁制群臣。”

这两股力量互相牵制,使得制度永远处在“道德打分”与“权力斗争”的双重内卷之中。

官员想进步?必须迎合清议。

想做事?容易被按道德罪名批。

想保持中立?两边都要怀疑你。

这比现代企业还可怕——因为这是在用“道德”作为考核指标。

晚明政治不是政策争议,而是价值观竞争。

价值观竞争就是最典型的算法内卷:

谁都赢不了,但谁都不想输。

06 崇祯的挣扎:当系统进入“运算极限”

崇祯皇帝的勤政在史料中非常清楚。《崇祯实录》说他“日不暇给”,几乎每天审阅奏章至深夜。他想改革,想削阉党,想整顿军备,想恢复秩序。但史料显示他越勤政,系统越快崩。

军费是最大黑洞。《明史·兵志》说明末辽东军“岁饷百万”,而国家岁入虚耗严重。《中国财政史》指出,晚明财政赤字几乎是常态,税制改革则让百姓不堪重负。

当农民负担超出极限,《明季北略》说:“民不聊生,所在蜂起。”

这不是农民贪婪,而是系统已经榨干每一分产能。

崇祯想救,但被流程卡死。

军政体系上下推诿,督师、边帅、兵部、户部互相指责。

《罪惟录》记载:“诏下三月,而无敢当者。”

这就是系统的极限——再没有一个模块能独立运转。

崇祯看到的是一个彻底无法修复的国家机器。他越想救,越看见漏洞。他亲征、调兵、清查军饷、裁撤冗官、甚至亲自勘灾,但每一个行动都被流程、争论、缺钱拖住。

最终,农民军攻入北京,皇帝登上煤山。

《甲申纪事》载:“帝仰天叹曰:朕非亡国之君,奈何亡国之国!”

这是一个组织领导最痛苦的时刻:

他知道问题不在个人,而在系统。

黄仁宇评价晚明:“制度本身已无可为。”

07 结构性结语:算法写死,王朝难活

回望明朝两百七十六年,皇帝有好有坏,宦官有忠有奸,大臣有直有谄,但王朝的结局并不显著受某个人影响。影响明朝命运的是那一条条被写进制度深处的规则:

——严法导致无为

——无为导致上推

——上推导致皇帝疲惫

——皇帝疲惫导致官僚放纵

——官僚争名导致政治碎裂

——财政破裂导致军事瘫痪

——军事瘫痪导致政权崩溃

这是一个标准的递归过程。

没有人能轻易打断它。

因为它不是人为选择,而是结构性的必然。

所以,当我们再问“大明亡于何处?”时,最坦率的答案并不是亡于谁,而是亡于什么。

亡于那套从洪武写下、在永乐被强化、在嘉靖被消耗、在万历被固化、在崇祯被压垮的算法。

亡于一个让所有人都更加努力、更加焦虑,却从不把努力转化为成果的结构。

亡于一个比人更稳定、比时代更顽固的逻辑。

如果必须用一句冷幽默作结,那就只能说——

大明亡于“把每一分努力都推向错误方向的完美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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