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津,免费帮人下葬的女人
作者 | 肖声
来源 | 最人物

“大了”,读作dà liǎo,是天津人对民间殡葬师的称呼。
韩云一家三代做大了,从她爷爷那辈起,她们一家人便常忙活在白事现场。按她的话说,大了像个指挥官,决定逝者亲属什么时候哭、什么时候跪,他们事无巨细地安排着葬礼上的一切。
韩云1975年出生,从刚记事起,她就跟着爸爸给邻居做大了。那时候,整条胡同只有一位大了师傅,做白事靠邻里间的热情,大家互帮互助,连葬礼也热闹、有生气。
后来,白事逐渐由专业的殡葬机构承担,人们对葬礼的态度变得冷静克制。大了也不再流行,殡葬师取而代之。
四十年的光景,让韩云窥见人们对待死亡的变与不变。地点、仪式、情感,一切都在变化,但唯一不变的是,葬礼寄托着美好祝愿,死亡是照见生命的镜子。
韩云把家里三代做大了的故事写成《花落了:一个大了的生死笔记》一书。对她和家人来说,死亡还多了份豁达,因为“看多了死,确实可以懂得怎么活”。


韩云成为大了源于一场意外。
那是个冬天,在天津一条胡同的公厕里,掏粪师傅工作时捞出一具尸体。尸体被屎尿泡了3天,面目全非,如果不是因为脚上的凉鞋,也许没人认得他是谁。
只有“花猫”,一个“疯子”,才会在寒冬穿凉鞋出门。这双鞋算得上是他的标志,他从夏天穿到冬天,所有人都见过。
凌晨6点多,韩云还在热被窝里,爸爸小声喊她:“醒醒,好像花猫死了……你去不去看看?”

天津胡同,图源受访者
花猫是韩云的初中同桌。那时候,他还不傻,是班里最帅的男生。
有天,几个男同学嘲笑韩云家里做白事,双方扭打起来,只有花猫站出来帮她解围。放学后,韩云被那群男生堵在楼洞口,正当她以为自己凶多吉少时,花猫从天而降,掏出一把菜刀,镇住了所有人。
初中毕业以后,花猫终日与胡同里的混混为伍。花猫他妈是个寡妇,据说他爸死于一场群架,因为害怕花猫重蹈覆辙,她选择将花猫交给法律。
从此,花猫的命运被彻底改变。没人知道他经历过什么,但大家再见到花猫时,他仿佛变了个人,又傻又疯,嘴里不停念叨:“我们做好朋友”。

图源《Hello!树先生》
赶到公厕门口后,韩云看到花猫已被蒙住脸,爸爸小声对她说:“人死不能复生……你送他最后一程”。她知道父亲想让她做大了,按照往常,她一定会拒绝,但因为是花猫,她忍着泪答应下来。
为花猫净身入殓时,韩云擦到他手上的疤,回想起那天下午。花猫掏出菜刀后,谁也没动手,为了平息事故,他朝自己手上砍了一刀。正是因为这道疤,才有往后的故事。
韩云还记得他们以前闲聊,花猫突然笑着对她说:“如果我哪天被人打死,我的白事你来给我当大了,怎么样?答应吗?”
一语成谶。
这是韩云第一次认同做大了师傅的意义。从前她以为葬礼不过是一场形式化的表演,给花猫主持过殡葬仪式后,她意识到死亡值得尊重。每个人的一生都过得艰难,应当拥有一份正式告别,给生前的委屈画上句号。
葬礼亦映着生者的心境。为花猫做大了,不仅是韩云的承诺,更填补了她的内疚和亏欠。于生者而言,一场葬礼,既是对逝者的告别,也是对自己的慰藉,所有失去亲友的情感在仪式中得到安慰。

图源《入殓师》
韩云今年50岁,从业30年来,她愈发认同年少时悟到的道理。
如果说葬礼是逝者横渡生死的船,那么大了师傅就是摇橹掌舵的摆渡人。面对失措的家属,他们肩负起整个葬礼的组织、管理,不偏不袒,把一切照顾得井然有序。
大了们熟知葬礼的一整套流程,从为逝者净身、穿衣,到开光、送路,再到守灵、火化,他们掌控着所有环节。更重要的是人员调动,谁为逝者穿衣、谁守灵、吊唁者的衣着穿戴,邻居们分别帮什么忙,都听大了的安排。倘若遇上闹丧,大了还得做“民间法官”,平复矛盾。
由于经验老道,并且免费帮忙,大了在葬礼上拥有绝对权威。天津人亦十分尊敬大了,人们总用“请”字拜托大了师傅,尊重他们的安排,配合大了顺利举行葬礼。
不过,这些讲究早已停滞在从前。按照现在的说法,大了叫殡葬师,变成明码标价的服务者。
因为免费主持葬礼不合行规,韩云很少再做大了,除非相熟的朋友请她帮忙。她预感也许再过40年,当殡葬行业越来越规范时,民间大了会在天津消亡。

葬礼上用的纸糊花轿,图源受访者
2015年,豆瓣阅读曾发起非虚构征文,韩云将民间殡葬故事写下来参赛,获得优秀奖。这成为她系统记录大了故事的开端。
十年后,她的第二部作品《花落了》出版,不仅呈现出天津殡葬习俗40年来的变迁,还发问死亡的意义。
在她看来,一部大了的生死笔记,既是民间白事指南,又能为后人留下史料。最重要的是,只有认识死亡,我们才能学会如何生活。

图源受访者

韩云一家三代做大了,她的父母相识于她姥爷的葬礼。
他们住在同一条胡同。那年韩云她爸28岁,因为经常接触尸体,所以从未处过对象。她妈26岁,浓眉大眼大脸大手,一条长到腰的麻花辫,乌黑锃亮,按照韩云的话说,虽然皮肤黑了点,但透着一股子李逵的精神气儿。
两人第一次见面便乌龙不断。那时候没有冰棺,逝者通常躺在卸下的门板上。彼时,韩云她爸只是她爷爷的帮手,干的就是卸门板的活计。在她姥爷的葬礼上,她妈看到她爸正在拆家里的大门,急红了脸,可她爸偏偏是个慢性子,缓缓地解释。
由于韩云的姥爷患上肝腹水,肚子涨得像待爆的气球一样,送去火化时,她妈看着“气球”,脑海中不禁想到爆炸后内脏满天飞的画面,吐得火化车里全都是。殡仪馆的人非要她打扫干净,她爸主动帮她妈一起干,两人从此展开交集。
后来,他们终于结婚。不承想婚礼上夫妻对拜时,韩云爸爸突然接到讣告,夫妻俩干瞪眼,最后妈妈一句“嫁鸡随鸡”,二人立刻离开礼堂,往逝者家里赶。
事后,妈妈对此颇有微词,但每次回忆起来,她都会委屈到笑。韩云说,妈妈是典型的天津妇女性格,有点“闲人马大姐”的意思。生下韩云后,她也做起女大了,专为女性逝者服务。

图源《人世间》
韩云从小在丧葬环境中长大,白事现场是她童年的自助餐厅,也是她的游乐场。那时候家家都不富裕,苹果是很金贵的东西。但每到白事上,只要想吃,韩云都能吃到苹果,供桌上的小点心,总有和善的大人帮她拿。
她会跟小伙伴们玩过家家式的葬礼,有人扮演逝者,有人扮演家属,而她永远扮演大了。由于大了的权威性,小伙伴们会服从她的命令,韩云让他们干嘛就干嘛。
小大了对死亡没有概念,韩云只觉得葬礼是场热闹的聚会,而躺着的人在睡觉。她曾问过爸爸:“为什么大家要围着睡觉的人哭?他们不怕吵吗?”
爸爸回答她:“你去小朋友家玩,玩累了天黑,是不是要回家?他们不是在睡觉,而是回家去啦……”

寿衣,图源受访者
直到上小学四五年级,韩云才意识到死亡不那么好。因为经常跟着爸爸出没殡葬现场,她的身上、衣服上都沾染了尸臭味,同学开始嫌弃她,上课下课也没人跟她一起玩。
韩云读初中时,班里几个男同学每天早自习给她开一场追悼会。有天,他们甚至给她父母办追悼会。韩云忍无可忍,拿起手中的作业本,疯了一样冲向他们,最终寡不敌众,变成他们打她一个。
从那时起,她再不想去任何葬礼,认为父母也不该做这行。如果不是后来经历花猫的事,也许她会一直这么想。
事实上,韩云的父亲从小也被孤立。但因为整条胡同就这么一家大了师傅,人家需要你、信任你,“你不能拒绝”。比起遭遇反感,对韩云一家人来说,回应邻里的需求更重要。

天津胡同,图源受访者
以前讲究人情,胡同里有人去世,大家都来帮忙。这不仅体现在葬礼上,生活中也是。如果谁家失去亲人,邻里之间会帮着做饭、接送孩子,到了冬天,还帮忙买煤、架炉子。
不过四十年来的社会变迁,导致丧葬习俗逐渐改变。如今,葬礼从简,白事不像从前那样热闹,而是多了些克制。
逝者离开后将被送到殡葬服务中心,只有亲友才去吊唁,人们可能会默默流泪,但已全然不是从前的状态。
现代人活得更清醒,明白死亡的含义,就像AI一样,对待白事冷静又理智。大家不再关心爱恨,而是对错。

殡葬服务中心,图源受访者
韩云的父亲做了一辈子大了,最后也安静地离开了。
十几年前,他走得突然,从未交代身后事。韩云知道他不太纠结最后的仪式,只想海葬。她和母亲租了条渔船,不停往海里开,希望开得远些,圆爸爸的海员梦。
当她把骨灰撒向大海时,船长跑过来对她说:“介(这)儿不能喂鱼,你们撒夺(多)少食儿也打不上鱼,今儿个没有鱼群。”
她和妈妈听了,放声大笑。

四十年时间里,韩云见证过多少白事,自己也说不清。在她看来,死亡像一面镜子,照见人间百态。
最显著的便是人们对待死亡的态度。韩云发现,越年迈的老人,往往越恐惧死亡;而年轻人,反而对死亡更释然。
今年,韩云曾给一位无儿无女、老伴去世的老人做大了。老太太突发心脏病去世,生前靠捡纸盒维持生计,积攒的纸箱占据大半房间,她把赚来的钱拿去买药,屋子里随处可见药瓶药罐,冰箱里却空空如也。
看到这幅场景,韩云感慨这位老人如此热爱生命,可又不免叹惜她艰难的生活。每个人的选择不同,有人在乎生命长度,有人在乎生命质量,但大多数人都活得“糊里糊涂”。

图源《我的后半生》
韩云的手机常年24小时开机,一些死亡消息通常在半夜传来,基本是车祸。一位夜里开出租、兼职大了的师傅曾告诉韩云,他的后备箱里常年放着一把铁锹,“遇到被撞得稀碎的,有时还是铁锹最好使”。
有的车祸是酒驾引起的,去世的大都是中年男人,他们上有老下有小,往往是家里的顶梁柱。每次谈到这些,韩云和同行都感到惋惜。那位开出租的大了跟她说:“如果把这些都写出来,能劝住一个是一个,也算积德行善是不是?”
最让韩云痛心的是校园少年们。各种压力集于一身,他们在日常生活中有太多不能宣之于口的心事。韩云见过一封遗书,上面写着:“你们给我的这条命,我不要了,我还给你们。”生命在他们眼中反而成了负担,这不得不教人反思。*世界广阔,总有你的一方天地。如遇心理问题请及时求助专业机构。
人们总是临终时才追悔曾经那些偏颇的决定,却忘了一开始就不该做出选择,生前不能拥有的谅解,只有死后才能得到宽恕。
就像韩云在书中写的傻大、傻二两兄弟,两个傻子生时遭人嫌弃,死后却被款待。一位读者的反馈让韩云印象深刻。他把死亡上升为一种哲学观,表示人们对死亡给予太多宽容,却对活着的苦难视而不见。
尽管傻二病死后,邻居们群策群力为他们办了场葬礼,可反过来说,假如傻二还活着,大家还会对他这么好吗?

图源《Hello!树先生》
死亡并非全是苦难叙事,韩云做过一个七岁男孩的大了,至今记忆犹深。
男孩叫王子帅,虽然他的父母都是医生,却没医好他的病。王子帅临走时,他爸爸找到韩云,问能不能在游乐园里给他办场葬礼。这是韩云第一次听到这种要求,反复确认过好几遍,均得到小男孩父亲肯定的答复。
他向韩云解释子帅是白血病,为了给他治病,夫妻俩又生了个孩子,叫子姗。子帅的病让人无奈,可子姗健康可爱地活着。
平时,兄妹二人关系亲密,夫妻俩不忍让死亡抹去妹妹关于哥哥的美好记忆,于是选择在游乐园里为子帅办葬礼,并告诉子姗,哥哥被他最喜欢的蜘蛛侠接走了。
这位医生想让韩云穿上蜘蛛侠的衣服,抱着子帅去坐摩天轮,在摩天轮升到最高点时“隐身”。
尽管这个要求听起来荒谬,但韩云最终决定接下任务。

图源《三悦有了新工作》
她穿戴齐全,从医生手里接过子帅,按照原定计划往摩天轮走。在她转过头挥舞着子帅的手跟子姗说再见时,子姗突然尖叫大喊:“不要!我不要哥哥离开我!哥哥和蜘蛛侠在一起,会忘了我的,我不要哥哥忘了我!”
韩云把子帅手上绑着的气球解下来给妹妹,告诉她想哥哥时就放飞气球,哥哥会去梦里找她。
就在摩天轮升到顶端,韩云抱着子帅蹲下的那一刻,她摘下面具,擦着眼泪看着天,突然看到一只红色的气球在天上飞。正是她给子姗的那只。
事后,男孩的父亲问韩云:“大了,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怕死吗?”韩云摇头,他继续说:“因为我们拥有的爱太多了。”

图源《小欢喜》
死亡可以不那么沉重,它也承载着亲属的美好祝愿。逝者已经离开,但生活还在继续,透过死亡,人们更应该学会的是如何活着。
生命就像一具我们只有使用权的身体,年轻时各项功能完好,是使用的“黄金期”,越到晚年,权限越被一点点剥夺。因此,最重要的不是等到临终才追悔,而是在每一个当下,都尽力去创造快乐。
在韩云来看,这一分钟快乐,下一分钟快乐,一天、一周,一年、一辈子都会快乐。虽然我们免不了被工作、生活琐事困扰,但至少可以给自己留一方天地,哪怕一周只抽出两个小时的时间做自己,也好过总活在压抑中。
死亡是世界上最公平的事,它只有一种样子,那就是死亡,但活可以有无数种方式。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活着”, 这是韩云作为一位天津大了给所有人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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