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淇,这场复仇来得太晚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众号「Sir电影」(ID:dushetv)原创。
先入围威尼斯电影节主竞赛,然后在釜山国际电影节拿最佳导演。
对于一个新人导演实在梦幻。
更没想到,竟然是她。
多次随侯孝贤出征国际电影节,也担任过评委,过去报道里传来的都是她在红毯上的。
但这一次,她成为故事的讲述者。
新片,有点意思——
女孩

半自传性质。
这是属于舒淇的“我经过了风暴”。
但你以为这是网络议题的命题作文时,它却很隐私。
用舒淇恩师的话说——
“我的作品里面大都是探讨人。至于对社会结构和政治的批判,我不太重视……让角色活起来,把背景设在那个时空,自然就会有批判,甚至那比批判的力量还要大。批判人是小事,把人拍活了才是大事。”
侯孝贤的习惯,影响了舒淇。
Sir很确定。
而《女孩》也配得上此般形容。
p.s:本篇内容不复述剧情,但涉及一处关键情节的讨论,特此预警。
01
先回到那个夜晚:
幽蓝的灯光、迷离的电子乐、一条仿佛要延伸到世界尽头的廊桥,真颓丧啊。
新世纪啊,好像没指望了。
但,有她。
一回眸,为华语电影找到了这个浮躁时代里,最动人的生命力。

这是对于侯孝贤,对于华语电影都至关重要的《千禧曼波》的开场,也是舒淇演艺生涯的转折。
取景地:基隆中山廊桥。
24年后舒淇还是舒淇。
没有扭捏,她让首部导演作品的第一个镜头,就在同一个地点,回到过去。
可能只是致敬。
但这种银幕外的“空间叙事”,有种令人心头一颤的爽朗和坦然:
嘿,这个过去,就是我的过去。
请多关照。


拍一部关于自己的电影——这是早在拍摄《聂隐娘》期间,侯孝贤给她的鼓励与启发。
《女孩》也的确是舒淇的《童年往事》。
四口之家、生活极度拮据、父母关系紧张、家庭暴力频发、爱与教育同时缺失,都与现实中别无二致……
主角名叫林小丽,也是来自舒淇的本名,林立慧。
然而,Sir仍需提醒你的是:
“真人真事”不是噱头,不是卖点,而是因为真实的生命体验,才孕育了那些食髓知味的细腻刻画。
比如,一张饭桌。
吃饭前,林小丽铺报纸当桌布,接连被风扇掀起,手忙脚乱中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妹妹想吃煎蛋,张嘴就要,母亲起身两步才回过头来问林小丽“你也要吗?”,她小心翼翼地点头;
也包括,母亲打开冰箱鸡蛋只有一个,轻轻叹一口气。打发女儿去买,打开钱包时,叹气更重了一点。
不哭不闹。
是开水白粥,但掺着沙子。

如此真实的肌理感,一次次打破着类型片范式。
从细节,到行为。
一个原本很俗套的“童年委屈”桥段:
母亲发现钱包少钱,想都没想就拉来姐姐小丽一顿训斥,根本不问是不是妹妹干的。
小丽奋力反驳,最大程度地表达了自己的委屈。
是她拿的吗?
影片没有正面交代,从后续剧情推测,很有可能。
而导演也在一场映后中证实,是她偷的。
没错,这种“不正确”,才是童年,而非我们长大后一味构造的“纯真”。
因为孩子很少从外部去观察对错,他们的感受更直接,更自我(私)。
比如ta就是爱吃零食,不爱吃饭。这样好吗?这个问题只有大人才会考虑,对与孩子来说,你不让吃,ta就是要哭。
错是真的,委屈也是真的。
再来看妹妹这个角色。
家里受宠的小太阳,平日里天真活泼。
类似片子中的善良小棉袄对吧?
但一旦父亲爆发,她就会原地隐身,直到父亲离去才去安慰妈妈:从背后抱住但一言不发;而姐姐因为父亲而惊恐,她也像是见怪不怪一样,独自安然睡去。
狡猾?
她只是习惯了。
在这个经常爆发冲突的家中,本就“占有优势”的她,不得不学会名为“冷漠”的生存策略。

最浓墨重彩的刻画:
来自父亲的暴力。
像恐怖片。
深夜,父亲醉酒归来,小丽立刻惊醒,本能躲进塑胶衣柜。
如点燃引线,倒计时般的声音依次响起——
摩托车声,晃晃悠悠由远及近,熄火;上楼的踉跄脚步;意识不清,艰难打开的房门;接着脚步渐进……
而这,完全来自舒淇的童年经历。
小时候的舒淇害怕摩托车的声音。她最怕发动机的声音听起来“不顺”,那代表着刚回家的父亲已经喝醉了。如果听见摩托车不顺的声音,她要立刻找地方躲起来,比如衣柜。

一个因醉酒而失控的魔鬼由远及近。
直到一只手的影子,映在衣柜表面。

要发生什么?
不知道。
戛然而止。
电影自始至终都没有展现父亲对小丽的直接暴力,甚至话都没有说过一句,几乎都很少同屏出现。
沉默,是在表达“不可说”。
一个成年人,无论用什么样的形式,都不可能复原一个幼小的心灵,当初独自面对生活暴击时的震颤。
02
除了《童年往事》,《女孩》还让Sir很不自然地想起了《阳光灿烂的日子》。
除了同样是私人的青春回忆,同样是令人难以忍耐的阳光明媚。
以及最重要的——
原发自主角(导演)内心,基于多年后回忆的魔幻现实主义。
《阳光》中“我悲哀地发现,我根本就无法还原事实”的回忆欺诈,在《女孩》中同样上演着。
一个关键问题:
主角林小丽是舒淇自己吗?
看起来不像。
至少与舒淇“白羊座、O型血”的公众形象相距甚远,小丽话少、阴冷、心思细、拒绝跟任何人接触。

像是一场“IF线”:
如果当年是她是否好一点?
或者说:她是怎么变成她的?
她不(全)是舒淇本人的一个关键证据是,电影里明显有另一个女孩更像她。
突然出现的插班生,莉莉。
开朗、活泼、爱玩,擅长和同龄人打成一片,尤其是男孩。

对于小丽而言莉莉无疑是拯救者。
两人认识不久,莉莉拉着小丽逃学时,镜头给到特写:莉莉的书包上绣着一只大大的蝴蝶。
是的,一场蜕变。
电影没有明确回答,但种种迹象表明,眼前的莉莉并不真实存在。
她是她的幻想。
比如逃学时,莉莉带她走的路,原本是小丽发现但没敢去走的;比如去玩赌博游戏机,小丽本能抗拒但下哪个注也是由她说了算;当小丽受够了之后离家出走,莉莉就在原先分手的地方准时出现(这些也都解释了小丽从妈妈那偷的钱用于何处)……
是引领者,也是倾听者。
至少在她出现前小丽没怎么笑过。
原来你会笑
但是为什么你笑起来的样子也是那么苦啊

是她的米兰,更像是她的泰勒·德顿——
一场属于青春期的反叛幻想。
最打动Sir的一场。
超现实,但又像是你童年也可能经历过的瞬间(至少Sir有过):
莉莉和小丽在野外,看见了一棵大树,站住了,接着镜头随着小丽视线“爬”上树冠,小丽“瞬移”了上来莉莉却消失了。
她想“一了百了”。
像事先排练过一样,冷静地挂好背包带,又利索地挂上了自己。
树枝“啪”一声断裂,她摔下,此时镜头不合逻辑地跳切:
下一秒,她已躺在莉莉身边并肩看星星,寻死未遂,却无缝衔接成一场“没事发生”的平行现实。
也可以说,她接住了她。
看到这时Sir滴下泪来。
童年的寻死,的确是不谙世事的,因为天真所以更加决绝。
这甚至是每个少年少女的共有记忆:那一刻好想消失。
而舒淇把这种苦涩的幼稚,拍得像一阵风,吹过就散,留下的只有夜空里两道平行的呼吸。
所谓成长。
不是成熟,而是存活。

03
没聊剧情?
抱歉。
但聊女孩这部《女孩》,“怎么拍”的确比“拍什么”要重要的多。
它展现的,依旧是东亚家庭女性的处境:
一个现实落魄、于是在家发泄的男人;一个饱受虐待、又无法控制地将暴力转嫁孩子的女人;一个受够了,想以“学坏”反抗的女孩。
暴力与不幸在困局中代际传递。
如先前所说,电影并没有展现父亲对小丽的直接暴力,她挨得最多的是来自母亲的耳光——那个气喘吁吁又遍体鳞伤的人,没有力气和办法去体面地爱了。
她早早地被她的家庭抛弃过。
而此刻最煎熬的是:
想要让女儿小丽幸福,自己也必须将她推出去。
可是,她又明明连自己都送不出去。

无人清白,无人幸免,无处可逃。
谁更坏?
都被困住了。
被时代,也被人心。
有一段将这种困境具象化的情节:
那一天,酗酒的男人收手了,想要浪子回头。
回到家惯性一样地打开一罐啤酒,但短暂思考后,把酒随手放到佛龛前,转去喝水,接着给菩萨上香,保佑一家人好运。
女人那天因为女儿离家出走光火。
回来后,她将那罐佛龛前的啤酒抄起,一饮而尽,大发雷霆。
原本想要浪子回头的男人,又动手了。
镜头切远。
男人对女人施暴,背景仍是那尊冷漠的菩萨——
不幸的轮回宿命。

没有那么容易逃脱,也没有那么容易和解,也没那么容易去爱得明白。
包括电影的结尾。
没有和解。
“获救”的女儿,仍活在童年没被说出口的委屈里;没爬出来的母亲,也依旧没法将她的爱说出口。
相互理解。
但难以拥抱了。
在女儿仿佛永远不会停下的哭声之中,回应的也只有一句:别哭了,等我走那天你再哭......
发现了吗?这部《女孩》相比较于一些女性议题类型片,没有那种迎合,充满了冷冽的白描。
这只是导演个人的自我坦诚——
处境要抗争,可灵魂的相互拯救没那么简单,大多数时候,是带着委屈,长出翅膀,飞出去。
而舒淇把这份“熬下去”的重量,拍成了轻盈的诗。

何尝不勇敢呢?
归根结底,《女孩》并非冲着女性议题而去,它只是一封私人的迟到家书,写给那个躲在衣柜里的小女孩。
只不过。
“恰好”也写给每一个,拥有类似经历,曾在冰冷家中僵直身体的你我。
信里没有怨恨。
没有控诉。
只有一句:我看见你了,我飞出去了,你也会的。
不是因为一切都会好起来。
而是因为——
黑夜仍在,但风会吹过,而你已在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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