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黄廉捷新作《喜隆桥边》,解密湾区青年返乡图鉴

新时代乡村叙事的伦理限度
陈 希
黄廉捷的新作《喜隆桥边》,即将付梓。墨香四溢,问序于余。雅意难却,欣然应命。认识廉捷已经很久了,印象中他身材挺拔,轻声细语,经常面含浅笑,务实、平和而低调,但敏学好思,条理清晰,目光坚毅,干练谦逊。他在中山日报社任职多年,是资深媒体人、单位中坚,同时兼任中山市政协委员,中山市作家协会负责人,组织和开展很多有声有色、卓有成效的活动。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廉捷笔耕不辍,创作大量小说、诗文和戏剧等作品,发表于《中国作家》《诗潮》《诗歌月刊》等,出版小说集《淡淡的沉默》、长篇小说《爱情转了弯》、诗集《漫无目的》《一百年后,我凝视这村庄》《黄廉捷爱情短诗选》《金秋之手揪住风的尾巴》《站在平台看风筝》《穿行》《磨碎》等。他的小说以细腻的人物刻画和跌宕起伏的情节架构,展现出对人性和生活的独特洞察;诗歌则以灵动的语言和深邃的情感,抒发内心的感悟与思考。廉捷的作品不仅在数量上丰富多产,而且在质量上也屡获殊荣,被选入多种文学选本,获得“文华杯”全国短篇小说奖、广东省有为文学奖等。
黄廉捷开始是以诗歌创作登上文坛,引人注目的。他的诗作多以当代社会生活为蓝本,通过平常的意象构造一幅幅生命深层的画面,显示其诗歌创作本真的爆发力和张力。诗歌单纯而轻盈,承载沉重而丰富的忧思,予平凡和卑微以深切的人文关怀。他立足岭南,本土叙写偏向重构,时间的穿行大于空间的想象。他的体验与感悟,深刻而独到。生命铺展在城市与乡村之间,裂开了的冬天难以缝合,诗歌便是唯一的光,照亮四季。
小说家,特别是优秀的小说家,本质上也应该是诗人。博尔赫斯中学时代开始写诗,1923年出版第一部诗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激情》,登上文坛,后来转向写小说。博尔赫斯的小说像诗,叙述干净利落,文字精炼,构思奇特,结构精巧,情节荒诞离奇且充满幻想。象征主义先驱之一爱伦·坡低调地开始写作生涯,匿名出版诗集《帖木儿及其他诗》。他的诗精致优雅,后来创作小说,以象征、隐喻的方式表达自己对世界、对人性的理解,受到广泛的关注。爱伦坡是天才诗人,也是是侦探小说,悬疑小说,科幻小说的开山鼻祖。所以,诗人黄廉捷出版长篇小说,一点儿也不奇怪。
《喜隆桥边》篇幅长,容量大,有16章,15万多字,但小说好看、耐看,浑然天成,一鼓作气拽着读者从头看到尾。《喜隆桥边》具有独特的艺术风格和创作个性,语言简洁洗练,笔调清新、俊逸,情节单纯明快,细节丰富传神,描写细腻深入,意境优美,像散文诗一般。在叙事泛滥的年代,廉捷的小说娓娓道来,毫不拖沓、散漫,高扬一种深切的人文关怀,展现舒缓而富于变化的叙事节奏。这篇小说,叙事、描写和语言表达有很强的诗性。
小说笔触细腻,擅长将情感与场景结合,增强代入感和抒情性,诗意盎然。仅举陈大阳接手五叔鱼塘开始农村创业那段情景描写为例,略窥一斑:
现在的陈大阳是鱼塘老板,刚住到鱼塘这边,早起望着东边的霞光,又往西边望着喜隆村,一时间,他感觉到家乡是那么的美丽,四方鱼塘纵横交织,如一块块豆腐,鱼塘边的草树不时有飞鸟在树上飞起飞落, 一会在草地上觅食,一下穿过鱼塘,一下又转到另一边,鸟的飞落似无规律一般,随心所欲。
这段文字,情景交融,令人想起他近期发表的《密语》《南方的夏》《闻稻香》《远处》等诗作。譬如《远处》中,诗人描绘了雪与草木、大地与阳光的互动,形成了一幅静谧而美丽的画面:“雪敲打复苏的草木 /空旷的田野吹着口哨 /大地温柔”。诗中的雪、草木、阳光、山风、白雪和崖石,看似是自然元素的罗列,其实这些元素通过诗人的笔触赋予了生命力。诗中的“大地温柔”和“阳光站起来”,将自然界的温柔与坚韧展现得淋漓尽致。诗人通过对自然的描绘,传达出对生命力的赞美和对自然循环的敬畏,不仅展示了自然的美,更透过自然景观传达出一种宁静与和谐的感觉。而《喜隆桥边》所写的纵横交织鱼塘、随心起落的飞鸟,不仅生动揭示主人公扎根农村,立志创业的愿望和信心,而且渲染气氛,深化主题,推动情节发展。

《喜隆桥边》属于乡村题材小说。当前语境下,农村生活成为社会现实题材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很多作家写乡村,特别是城乡一体化进程中的乡村,内容和套路不是思念、眷恋、归依,就是乡愁、失望、悲伤,而黄廉捷则慧眼独具,发现农村新气象,率先关注返乡青年如何通过自己的努力创业的故事。在全面推进乡村振兴、加快推进农业农村现代化的时代背景下,《喜隆桥边》紧跟时代,以质朴讲述风格深情书写乡村变迁,展现乡村美景、民族风情,书写返乡大学生陈大阳、黎秀芬、关来田等知识青年、新农人用自己的方式扎根田野,投身乡村振兴的火热实践。
随着乡村振兴战略的深入实施,乡村新产业新业态不断发展,乡村生活日益富裕,农民素质日益提高,乡村生态更加宜居,乡村文明内涵更加深刻,乡村文化魅力越发彰显。与此同时,都市人群、大学生的回流也给乡村带来新观念的融合。《喜隆桥边》创新叙事方式和内容,运用青春化叙事语态和元素,展现新农民群体精神风貌,展现乡村各行各业的努力和奋斗。作品既具有时代感,又能引起读者共情,对如何建设生态美、产业优、文化兴的美丽乡村课题,给出富有青春价值与时代精神的解答。这是时代对于创作者的要求,也是创作者对时代的最好回应。
农村创业小说是一种以农村为背景,讲述农民在创业道路上奋斗的故事。这些小说不仅反映了当代农村的实际情况,还展示了农民的勇气和智慧,以及他们在现代社会中如何实现自我价值。《喜隆桥边》深入现实生活肌理,人物形象立体丰满,表达方式更加年轻、新潮、接地气。乡村创业叙事,聚焦青春奋斗、自我成长、爱情亲情、人生选择等内容和议题。小说以陈大阳养鱼的事件为背景,生动地描绘了农民在创业道路上面临的种种挑战,以及如何克服困难并最终取得成功。

爱情是《喜隆桥边》的另外一个叙事线索和表现内容,淳朴真诚、平凡而浪漫的爱情描写是其特点,其中主要有陈大阳与黎秀芬的爱情离合,互相砥砺、共同成长的故事——牵涉黎秀芬的父亲黎大南与陈大阳的父亲陈仁威之前的纠葛和矛盾,展示了乡村的人际关系、权力斗争和发展历史。而关来田与胡秋花的爱情虽然着墨不多,但也合情合理,象征资本与技术合作,刻画了年轻一代知识青年热爱乡村、实干务实、有担当有作为的形象。
《喜隆桥边》取材岭南珠江三角洲地区。广东的汉族居民,主要可分为广府、客家与潮汕三大民系。小说以聚集三大民系的喜隆村这个虚构的家园为背景构思创作:
喜隆村近一万人,村与村之间都被长方形格子一样鱼塘隔开,喜隆河又都有水系与这些鱼塘联通,似人的血管系统,大小串联,世间万物皆有联系,让人无法剪断。
村里由广府人、客家人、潮汕人三大民系融合,他的父母亲是广府人,在家里只讲白话,黎秀芬讲的是客家话,同学关来田讲潮汕话。
珠三角,水网纵横,田园陌阡,村落城镇相则映成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滋养一方文学创作。黄廉捷笔下展现岭南文化的丰富而独特气质,生动而绵长的韵味,注重饮食文化、地理风物和民情风俗的描写。风景和民俗等文化描写不仅展示该地区的自然美和人情美,而且增加小说抒情性,成为小说有机构成和叙述内容。譬如《喜隆桥边》多次写到刮塘。“刮塘”是定期清理鱼塘,包括挖走过多的淤泥、捕捞鱼虾、撒放药物等,以保持鱼塘的健康环境。作为一种传统的渔业活动,不仅需要技术和经验,还需要团队合作和准确判断,更成为农村习俗,具有文化意义。在岭南,在快要过年前,都有刮塘捉鱼的习俗。一家刮塘,众邻帮忙,捕鱼捉虾,你争我抢,一派丰收喜庆景象。这不仅是村民们共同劳动的体现,也是分享收获、庆祝丰收的方式。在刮塘过程中,村民们会进行各种活动,如煮鱼、喝酒等,增加了节日氛围和乐趣。
成功处理不同的题材和元素,将故事内容与岭南文化结合,是《喜隆桥边》叙事的特质和亮点。这部作品既有来自珠三角水乡的丰饶、朴实、勤劳,又富有灵动、清新、浪漫,营造独特意象,村落、食店、鱼塘、榕树、广场,包括月光、风云、鸟鸣、花朵等等,成就了意象丛生、绚丽多姿的锦绣华章。
粤菜源远流长,历史悠久,立足于岭南当地风俗与物产资源,形成了独树一帜的饮食文化。黄廉捷注重展示和宣扬岭南饮食文化,情有独钟,描写粤菜的精致与多样。小说写人物聚会交往和情节发生,常常选址喜家美食店,享受乳鸽、烧鹅、白切鸡、咕噜肉、鲮鱼球、脆肉皖等招牌菜肴:红烧乳鸽滋补、脆皮烧鹅香浓、白切鸡鲜嫩、咕噜肉酸甜、鲮鱼球鲜美、脆肉皖爽脆可口。
脆肉皖,原产于广东省中山市长江水库,是中山市地理标志之一,运用活水密集养殖法养育成的名特水产品。小说写陈大阳投身鱼塘养殖业,主要是改进方法,研发新的科学技术,通过特定的喂养方式生产出具有特殊生物特性(如肉不易煮烂)的草鱼,实现了肉质的改变。“脆肉鲩”外形像草鱼,而生物性异于草鱼,需要特殊的烹调方式,陈大阳专门开设喜隆餐厅,培育和推广脆肉皖的烹饪方法。从选种、放养、捕捞、运输到销售、烹饪,陈大阳得到前辈养鱼人强叔的经验传授,省技术员胡秋花的技术合作,加上投资家关来田的资本加盟,以及村支书黎秀芬的政策支持,优化管理、改良鱼种、扩大规模、开拓市场,养鱼业获得飞速发展。

黄廉捷是广东廉江人,出生于广东省西南部、雷州半岛北部一个不起眼的小村落。廉江市境内河流纵横交错,水源丰富。《喜隆桥边》虽然描写是珠三角桑基鱼塘和风物民情,但很多地方反映粤西廉江生活情境和因子,特别是关于乡村父母与子女之间的代沟、刮塘活动和先辈劳作及恩怨的描写,有少儿时期印记和个人体验。黄廉捷通过自己的笔触还原逝去的生活,致敬乡村,在记忆深处努力搜寻、探照一个又一个光阴里走散、漫漶不清的人。
乡土的灵魂在于人,离开了人的书写,哪还有什么乡情可言。而写作的最大魅力在于,笔下的文字能够始终照见自己,既符合人性的需求,又符合写作的初衷。在这篇小说里,生活着陈大阳、黎秀芬、关来田、胡秋花,还有五叔、强叔、林波、陈仁威、黎大南,以及罗铁仔、周三根等等。这些人,有的纯真善良,有的勤劳质朴,有的耿直仗义,有的宽容大度,有的狡黠滑头,有的心胸狭隘,有的心术不正、玩弄阴谋,但却共同构成了故园的精神图谱。
黄廉捷乡村书写的可贵之处,在于率先较为准确把握住了叙事的伦理限度,无论是现实还是过去,无论是田园还是都市,无论遇到的挑战还是机遇,也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既没有歪曲丑化,也没有诗意美化。他们有奋斗,有成长,有困惑,有焦虑。在城镇化的快速发展和乡村振兴背景下,陈大阳、黎秀芬、关来田等审时度势,毅然返乡,扎根农村,成为新时代与以往不同的新农民。
改革开放40多年,中国乡村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珠三角尤其明显。农村大部分中青年离开乡土,涌入城市,不仅导致农村严重空巢的问题,而且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加剧了乡村的伦理道德冲突。农民工在城市接触和接受了现代文明理念,回到乡村时,他们的现代道德价值理念与乡村的传统道德价值理念很容易形成冲突。另外,乡村青少年大量涌入城镇读书,也加剧了中国乡村的道德记忆淡化、道德代沟日益严重等问题。
我国改革开放首先从农村开始,通过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农民获得了生产经营自主权,提高了生产积极性和生产效率。此外,农村改革还推动了乡镇企业的崛起和发展,为农村经济发展提供了新的动力。农村改革为城市改革提供经验和示范,之后改革开放的重心转到城市和工业。在改革开放进程中,中国城市长期居于发展的中心地位,从国家改革开放政策中受益较多,而广大农村长期处于边缘地带,受益相对较少。经过40多年改革开放,中国式现代化顺利推进,达到比较高级、成熟的阶段,中国的发展理念应该进行必要的调整,将发展重心从城市转向农村。
农村是中国社会的根基,农村的发展水平从根本上决定着中国社会的整体发展水平。如果农村长期落后于城市发展水平,中国式现代化就算不上真正成功。要振兴乡村,必须首先振兴乡村经济,但这并不意味着中国乡村必须始终聚焦于经济。中国乡村的根本是具有中国特色的乡村伦理文化精神。
中国乡村急需陈大阳、黎秀芬、关来田这样的知识青年、新农民返乡创业,也需要五叔、强叔、陈仁威、黎大南这样勤劳朴实的老一代农民,只要自强不息,勤俭持家,邻里互助,尊老爱幼,包容礼让,敬畏自然等传统美德依然赓续,并在强有力地发挥作用,就会改变落后状态。实现中国乡村振兴,必须从根本上振兴乡村伦理文化精神。
而《喜隆桥边》立足根本,聚焦改革开放先行区,率先反映知识青年返乡创业引发新叙事伦理,赋能乡村振兴,改变和重塑农村文化生态,具有重要文学价值和现实意义。
过往皆为序章,未来皆有可期。行走在新与旧的交替中,感受着文学赋能和乡村心跳,有力而铿锵。是为序。
2024年12月
陈希:诗人、评论家,中山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