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市早苗当选,日本来到MAGA时代
文 | 丁毅超
2025年10月4日下午,高市早苗在第二轮自民党总裁选举中击败前首相小泉纯一郎之子小泉进次郎。此次总裁选举的直接诱因是日本首相石破茂在年中的选举中成为参众两院的“双少数政府”。在党内的逼宫下,石破茂不得不宣布辞职,以承担败选的政治责任。
大部分舆论在选前更看好小泉进次郎,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高市早苗在第一轮就展现出基层民意的强大支持。在麻生太郎的及时跳船下,高市早苗当选为新一届自民党总裁。
高市早苗的当选意味着岸田文雄时代以来的温和中立宣告结束;也宣告自民党上层的精英思路破产。正如特朗普在2016年赢得共和党初选一样,自民党的基层支持者也发出来自己的明确信号:日本自民党需要的是安倍晋三;如果没有安倍晋三,那么就需要安倍晋三路线的继承者高市早苗。
为什么会举行总裁选
在今年年中的选举中,石破茂率领的自公联盟失去了多数席位。这使得其政府陷入到了完全的少数政府地位。按照惯例,首相大多会辞职以承担败选责任。但石破茂阵营认为,本次败选的原因不在于石破茂本身,而是选民对自民党派阀政治和统一教会关系的不满。这种背锅论成为了石破茂拒绝下台的原因。
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同这种论调。自民党各府道县党部显然有很多不同意见。不少基层党员强烈表达了要求石破茂下台的意愿。这导致自民党内部出现了自下而上的逼宫局势。越来越多的党部宣布将对是否支持石破茂进行投票。
这种基层压力也传到至自民党上层,导致上层态度都愈发分化。最终除了林芳正等少数死忠外,石破茂政权内部的关键人士也纷纷跳船。大势已去的石破茂不得不宣布自己将辞去职务。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媒体很快将焦点集中在小泉进次郎和高市早苗两人身上。在去年的总裁选第一轮中,高市早苗就以181票位居第一;石破茂以154票位居第二;小泉进次郎以134票位居第三。在第二轮选举中,小泉选择支持石破茂。石破茂最终以215票战胜高市早苗的194票。
当然石破茂的胜利也与自民党的总裁选举方式有关。自民党的总裁选举采用二轮制。在第一轮选举中,自民党采用所谓的议员票加党员票的方式进行。其中议员票为自民党参众两院的总人数295票,相应的党员票也为295票。具体计票方式则是将党员投票集中统计后,按照道特方法(一种计算加权数的模型)将党员实际的得票数按比例分配为295张党员票。如果没有人超过半数,那么第一二名将进入第二轮选举。
然而在第二轮选举中,自民党的选举规则发生了变化。决选的结构赋予国会议员票更大的权重,也就是295张国会议员票,加上47张都道府县支部代表票。所以第一轮选举往往更反应出基层党员的民意,而第二轮选举则更反映出自民党上层的意愿。
由此可见,高市早苗在去年的选举中已经获得了基层党员的大部分支持。只不过由于第二轮的结构性不利,她以微弱优势输给了更为建制化的党上层。
在本次选举中,即便对于小泉进次郎的草包程度心知肚明,不少自民党中道派依旧将希望寄托在了小泉进次郎之上,希望他能够复刻去年的胜选方程式,在第二轮中将高市早苗拉下马。事实也是如此。在本次第一轮选举中,高市早苗以183票位居第一,小泉进次郎以164票位居第二,石破茂路线的继承者林芳正以134票位居第三。
但是与上次不同的是,高市早苗在基层的优势进一步扩大。根据选后的情况统计,她在一共47张都道府县支部代表票中获得了36张代表票,直接与小泉进次郎拉开了25票的差距。相比之下,石破茂在去年的都道府县支部代表票中获得了26票,反过来压制了高市早苗5票。这显然说明,在本次选举中,基层党员展现出对高市早苗强烈的支持态度。
在这种情况下,日本前首相,同时是长期副首相的麻生太郎再次开启了政治豪赌,指示本派阀在第二轮选举中支持党员票第一的候选人。这一政治信号迅速引发自民党内部的化学反应,包括岸田派在内的不少成员也都选择跳船,毕竟没有人想要站在输的一方。小泉进次郎的情况也急转直下,高市早苗以185票对156票的成绩成功当选自民党总裁。
高市早苗当选意味着什么
毋庸置疑,高市早苗的当选意味着自民党基层非常不喜欢岸田文雄政府以来的自民党政府中道化政策的表现。当国会中的自民党议员将这种中道化视为获取在野党支持的优点时,自民党的基本盘却将其视为对保守运动缺乏忠诚的表现。
小泉进次郎本人就是最典型的表现。他经常会宣扬一些口号性的政策,比如支持日本夫妻不同姓,以及在LGBT和移民问题上奉行更为开放的政策;这无疑与自民党基层的保守理念完全相冲。
与小泉进次郎相反,高市早苗一直是自民党保守翼的忠实拥护者。高市早苗崛起于安倍晋三二次上台之后。她先是出任政调会长这一自民党关键职务,在转入内阁担任总务大臣。安倍晋三也有意将高市早苗作为一面旗帜,以女性面貌吸引日本的保守选民。甚至在下台后,安倍晋三也将高市早苗塞入内阁中,担任经济安全保障担当大臣,为自己将来的起复埋下棋子。
高市早苗也积极履行安倍给她安排的剧本,以强硬保守派的姿态维护安倍选举联盟的右翼。甚至在安倍死后,高市早苗也展现出高度的政治忠诚,没有改换门庭;反而一举将自己打造为安倍路线的继承者。这充分体现在她的政策主张上。
在经济战略上,高市倾向于扩张性财政政策,并支持为低收入家庭提供税收抵免。她强调,当务之急是“迅速制定经济措施并迅速实施一系列能够产生快速效果的政策”。简而言之,就是安倍经济学2.0。通过扩展性财政政策让大家有钱一起赚。这也是为何她一当选,日本股市就全面飘红的原因。
在国防和修宪问题上,她继承了安倍未经的事业,试图正式承认日本自卫队的地位。为了推进宪法变革,高市早苗曾公开宣言,如果公明党反对修宪进程,可能会导致“基于国家观的政党重组”。
在移民和民族主义问题上,高市早苗堪称参政党的最大对手。原因无他尔,两者的政策几乎完全重合。她主张重新审视外籍劳工政策,并对那些出于经济动机而声称难民身份的人严格执行遣返法律。她对移民政策的严格承诺和对驱逐出境的严格执行,不仅仅是竞选口号,更是将民粹主义运动(参政党)的要求制度化。换言之,如果高市早苗完成了这一任务,那么参政党的支持地基就会重新回流到自民党。
因此在上述意义上,高市早苗击败小泉进次郎可以堪称日本版本的MAGA崛起。同样是高度建制化的党派上层,同样是获得大量基层党员支持的挑战者,最终在结构性不利的情况下也实现了成功逆袭。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国内外的建制派们也同样对高市早苗的当选预测失误。他们似乎沉迷于日本的密室之中,对各个派阀的票计算来计算去,认为高市早苗没有当选的可能性。
客观而言,这确实有一定的合理性。如果小泉进次郎能够拿到和去年石破茂一样的都道府县支部代表票,那么高市早苗在选举算术上确实处于相当不利的地位。但这本身就是建立在第二轮选举高度有利于建制派这一基础上。
从更深层上看,这实际上是建制派再次忽视他们一直讨厌的民粹主义究竟变得多么强大,以至于他们觉得高市早苗充其量只是代表短暂的潮流或者一小撮的极端声音。高市早苗则用36个地方支部的胜利狠狠证明了谁才是自民党民意的真正代表者。反而是为了维护后冷战中道政治的建制派们已经被民众日益抛弃。
事实上自民党在年中败选后的总结报告也承认,由于政府通过了LGBTQ+法案、处理移民问题和夫妻别姓制度不力,一部分守派选民认为自民党正在向左翼靠拢,因此将支持转向了参政党等极右翼民粹政党。但他们寄希望的解决方式是派出支持LGBTQ+法案和夫妻别姓的小泉进次郎作为自民党总裁的下一任代表,只能说建制派即便不是傲慢,也与愚蠢无异。
日本政治会走向何方
说到这就不得不承认麻生太郎的政治敏锐性。党的合法性最终是由党员所承认的,一个获得近半数党员支持的候选人被党上层强行做掉只会引发党内更为强烈的不满。到时候谁才是分裂党的最大罪人就是一个有趣的问题。
当然作为交换,高市早苗在形式上会弱化自己的主张,将自己包装地更像是意大利总理梅洛尼一般的人物。高市早苗很有可能会遵循传统,将主要竞争对手纳入内阁,但不一定会给予他们最重要的职务。麻生太郎则能再次加强在新内阁中的话语权,扮演类似于大御所这样的角色。
同时,为了确保强硬议程的执行,关键的安全和政策职位(如国防大臣、经济安全保障大臣)很可能会由坚定的、与安倍路线一致的成员填补。一如石破茂上台后清洗安倍派一样,石破茂派系将面临再度边缘化的局面。
党外的合众连横是一个更复杂的问题。简单而言,高市早苗需要处理与谁结盟形成恢复多数政府的问题。传统盟友公明党是最直接的问题。公明党在政治光谱中处于中间派,并不倾向对宪法进行进一步修改。这也是公明党内部在总裁选举行前夕放出如果高市早苗当选就自公解体的风声。
当然,这更多是一种政治试探,而非实际的政治决断。我们可以假设,如果公明党真的退出执政联盟,以在野党如此分裂的局面,新的执政联盟同样缺乏路径。更明确的说,即便议会组成新的非自民党联盟,也是注定会迅速分裂,反而自民党可以通过在野党的地位恢复元气,重新夺回执政权。
更糟糕的是,公明党是一个愈发老龄化的政党,高度依赖创价学会的组织投票。新的选举更有可能会导致自己政治力量的继续萎缩。所以,只要高市早苗没有明确地越界,或者说,在形式上软化自己最激进的主张,自公联盟总体上可能会维持下去。
为了形成多数,在自公联盟的基础上,自民党还必须在维新会、国民民主党和参政党中挑选至少一个盟友。维新会首先出局,因为它是菅直人和小泉进次郎的最优方案。随着小泉进次郎的出局,与维新会联合的可能性已大幅下降。
参政党虽然和高市早苗观念最一致,但反而更不容易加入联盟。因为一旦加入联盟,参政党很有可能迅速泡沫化,导致支持者回流到高市早苗代表的自民党强硬派。甚至,高市早苗在推动强硬议案市都不需要寻求他们的主动支持。毕竟参政党支持者本身就要求他们支持诸如修宪和严格移民审查这样的议案。
最有可能的方案是将国民民主党加入联盟。国民民主党的支持者是由态度较为保守的年轻选民组成。他们在关键理念上与自民党中右翼没有重大区别,他们更多反感的是自民党的派阀政治和密室政治。高市早苗的民粹特征在很大程度上能够弥补自民党在此类问题上的短板。国民民主党的旗舰性政策则侧重于减轻民众的生活成本压力,例如提高免税额度。这与高市早苗的扩张性财政政策目标一致。
高市早苗本人在选举时也表示愿意在必要时扩大执政联盟,将国民民主党纳入考虑。具体的联盟形式可以再讨论。国民民主党有可能以院外支持的方式强化自己的关键地位,从而在保持自己灵活性的同时放大自己的议价权。
至于不少人讨论的自民党分裂问题,笔者倾向于可能性不大。在高市早苗获得基层党员如此高合法性的支持下,任何的分裂都会促使高市早苗提前举行大选,检验自己政治地基的稳固性。而那些分裂党的人必然会面对自民党基层的强烈反抗。
高市早苗甚至可能复刻小泉时代的做法,用政治素人挑战这些叛党议员。这就是民粹主义政客的优势所在,石破茂做不到的事情,不代表高市早苗做不到。与此同时,高市早苗还可以反过来尝试吸引参政党等右翼民粹政党支持者回流。最有可能的结果是,高市早苗维持住了议员数量,而叛党的议员则大多落选。如果自民党进一步壮大,那么这些落选议员将会进一步丧失自己的影响力。
在国际层面上,高市早苗将面临更棘手的挑战。尤其是在坚持日本民族主义的基础上,如何处理好与中美韩的关系将极度考验她的政治手腕。比如在对美问题上,高市支持增加国防预算,并优先考虑加强国防能力。虽然这与美国要求盟友承担更多负担的压力相符,但她同时强调减少对美国安全保障的过度依赖。
安倍晋三之所以成为日本独一档政治人物的原因就在于他能够在坚持日本民族主义的同时,展现出高超的手腕游走在中美之间,为日本的自助独立创造空间。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时而态度强硬,时而身段柔软。这种政治才能并非每个人都具备。
总而言之,高市早苗在基层的拥护下当选再次说明了后冷战秩序已经愈发丧失了自己的吸引力。或者说,高市的胜利代表着自民党精英承认,他们必须采纳更明确的保守派民族主义立场来修复与核心选民基础的信任,这本身就是对政治精英此前“温和化”路线的否定。
随着主要大国的内部政治转向日益以内向的、民族国家利益优先的保守主义为导向,全球经济的碎片化和区域化趋势似乎已是不可逆转的。
特别是,随着美国可能放弃其传统的国际经济秩序领导角色,国际贸易和金融体系的秩序重建将围绕地区利益和民族国家利益优先的原则展开,全球化正日益成为政治的负资产。任何想要承担新自由主义王冠的人可能需要注意,清算的时刻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