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伟论道】中产坍陷,政治极化:法兰西第五共和国的“乱纪元”危机
2025年9月8日,弗朗索瓦·贝鲁领导的法国政府在一片喧嚣中轰然倒地,成为不到一年内第二位败走国民议会的,马克龙第二任总统任期迄今两年中仓促谢幕的第五位前总理。这并非一次寻常的政治更迭,而是一场早已注定的制度性瘫痪的集中爆发。贝鲁的倒台,表面源于其紧缩预算案未能获得多数信任,深层则根植于法国中产阶级日渐孱弱所引发的政治极化浪潮,而总统马克龙两年前那次“愚不可及”的政治豪赌,则亲手为这场“乱纪元”按下了加速键。
一、 根基蚀空:中产阶级衰落与极端思潮的沃土
任何持久的政治稳定都离不开一个庞大、稳固且具有共识的中产阶级。他们作为社会的稳定器,通常是温和政策与中间政党的基本盘。然而,过去十余年间,全球化冲击、产业变革、新冠疫情及能源危机的接连打击,使得法国的中产阶级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实际购买力停滞、生活成本飙升、社会保障体系承压,使得一种深刻的 “跌落焦虑” 在整个阶层中蔓延。
这种经济上的不安全感,迅速转化为政治上的愤怒与失望。传统左右翼大党所倡导的温和、渐进路线,在选民看来已成为“无能”与“空谈”的代名词。他们不再相信现有体系能解决其困境,转而投向承诺彻底变革、甚至颠覆现有秩序的边缘力量。每一次选举,于是都成为了极左与极右派别的“饕餮盛宴”。
极左派高举“社会公正”与“反紧缩”大旗,抨击金融资本主义与全球化带来的不公,其主张对深感被剥夺的青年与低收入群体具有强大吸引力。极右翼则精准利用中产阶级的身份焦虑与经济恐惧,将问题简化为“移民抢走了工作和福利”、“欧盟剥夺了主权”,提供了一种简单而富有煽动性的解答。
当前的乱局,其根本原因正是中产阶级日显孱弱。一个感到被抛弃、被忽视的中产阶级,成为了法兰西共和国政治根基上最深的裂痕。
法国中产阶级的衰落并非主观感受,而是有着坚实的数据支撑。根据法国国家统计与经济研究所(INSEE)的最新报告,中产阶级家庭收入占国民总收入的比例从1980年代的65%下降到2024年的54%。更令人担忧的是,中产阶级内部的不平等正在加剧:顶端10%的中产家庭收入是底层10%的3.2倍,这一差距在二十年前仅为2.4倍。(得承认,这两对数据之比,还不是断崖式。这也是法国的中派政府至今还能勉力支撑的社会基础。)
住房成本成为压垮中产阶级的最后一根稻草。巴黎大区的房价收入比已达到12.5:1,意味着一个普通中产家庭需要不吃不喝12.5年才能购买一套中等价位的住宅。与此同时,法国青年的失业率长期徘徊在18%的高位,其中高等教育毕业生的未充分就业率(sous-emploi)达到27%,大量年轻人被迫从事与学历不匹配的工作。
这些数据背后是一个正在消失的“法国梦”。1980年代出生的人群中,只有58%的收入超过其父母,这一比例在意大利为52%,美国为50%,但在瑞典和丹麦仍保持在70%以上。代际流动性的下降加剧了社会的绝望情绪,为极端政治势力提供了肥沃土壤。(横向比,法国在西方也还是中游。)
贝鲁政府的倒台直接源于其财政紧缩预算案,该案试图在2026年前节省440亿欧元。其中最具争议的措施包括:
取消5月8日(二战胜利日)和11月11日(一战停战日)两个法定假日,预计可节省30亿欧元的生产力损失;
提高烟草、酒精和含糖饮料的“罪恶税”,预计增加税收45亿欧元;
将退休年龄从64岁微调至64.5岁,预计节省养老金支出120亿欧元;
削减对地方政府补贴,预计节省85亿欧元。
这些措施每一条都触动了不同群体的敏感神经。极左翼指责取消假日是“对工人阶级的侮辱”,提高罪恶税是“对穷人的惩罚”;极右翼则反对提高退休年龄,认为这“背叛了法国民众”;地方政府官员,无论左右,都强烈抗议补贴削减。
笔者获得的一份内部备忘录显示,财政部官员曾警告贝鲁,该方案“政治毒性过大”,建议分阶段实施。但贝鲁坚持“休克疗法”,认为只有如此才能向欧盟展示法国整顿财政的决心。这一决策最终被证明是致命的误判。
二、 两极天下:撕裂的政党格局与“国民联盟”的独大
政治生态的演变完美呼应了社会结构的变迁。法国的政党版图已从昔日的左右对峙,彻底演变为 “中间-极左-极右”的三体博弈。而在这三方中,力量对比却并不均衡。
一方面,极左派与左派混合成意见不一的“新人民阵线”(NFP)。该联盟内部从激进左翼的“不屈法国”到传统中左翼的社会党,在经济政策、欧洲议题乃至外交主张上都存在深刻分歧。他们的联合更多是基于选举战术的“策略婚姻”,旨在阻止极右翼上台,而非拥有共同执政纲领的有机联盟。这种内在的脆弱性,使其难以形成一个稳定、可靠的执政力量。
另一方面,极右翼“国民联盟”(RN)则在勒庞父女两代的长期经营下异常团结一致。玛丽娜·勒庞成功地实施了“去妖魔化”战略,软化了该党的极端形象,同时牢牢坚守其核心议题:反移民、强调国民优先、疑欧主义。她将一个曾经的边缘小党,锤炼成了一个纪律严明、目标统一、拥有成熟地方网络和清晰叙事能力的“准执政党”。其高达三分之一民意支持率并非偶然,它反映了一个庞大选民群体稳定而坚定的政治选择。
甚至玛丽·勒庞因挪用欧盟议会公款陷入官司都没有撼动她在该党中的核心地位。他的副手巴尔德拉也一直胜任地担任着忠诚僚机的职务,准备好在不得已时,代表该党竞选下届总统。
这种不对称的极化,使得中间派政府的生存法则变成了 “靠左右两个极端的不一致而苟活” 。左右两个极端,要组建一个多数联盟难如登天,但若要推翻一个中间派政府,他们却能轻易找到共识——“一起反对一种政策比一起支持一种政策的确容易得多”。贝鲁的预算案正是最佳例证:极左反对其紧缩措施,极右反对其亲欧倾向与增税方案,二者虽动机迥异,却合力将其送入坟墓。
三、 豪赌之殇:马克龙的失误与“悬峙议会”的绝境
2024年夏天,马克龙在欧洲议会选举失利后,做出了解散国民议会这一注定被载入史册的误判。他原本指望通过“背水一战”,让选民在极右翼威胁的恐惧中重新集结于中间派旗下,从而净化议会,强化自身多数。
然而,这是一场脱离现实的“政治幻想”。他低估了选民求变的决心,也高估了中间派的号召力。结果,选举非但没有带来澄清,反而彻底固化了议会的分裂格局,产生了一个没有多数派的“悬峙议会”。笔者当时撰文将其称为刘欣慈式的 “三体世界乱纪元” ,一语成谶。在这个“乱纪元”里,传统的执政逻辑失效,政府失去了稳定执政的物理基础。
马克龙的这一决策,堪称其政治生涯的“滑铁卢”。他亲手葬送了中间派勉强的多数,将国家推入了一个持续的政治真空。自此以后,任何总理都只能在刀尖上跳舞,其寿命不取决于其政绩,而取决于反对派何时能找到共同理由发起致命一击。贝鲁政府不足十月的寿命,已然是这种畸形格局下“长寿”的例外。
四、 前途渺茫:狭缝求生与制度性危机的未来
贝鲁倒台后,法兰西第五共和国正站在一个前所未有的十字路口。前景一片晦暗。
首先,中间派的生存空间将进一步被挤压。狭缝生存的机会都会进一步缩小。即便马克龙再次任命一位新总理(这将是其任期内的第五位),新政府也将是极度脆弱的。它可能是一个技术官僚政府,仅能处理日常政务,无法推动任何重大改革;也可能是一个依靠临时妥协通过的“案牍政府”,每一项法案都是一次生死投票。还要弄出一个中间派政府,那显然会更加的困难。如果居然成了,非常可能是更加的不稳定。
其次,马克龙的选择极少。辞职是不可能的,这符合第五共和国的宪法精神及其个人性格。对他而言,更具操作性的选项或许是再次解散议会。然而,中间派从中获益的可能性实在甚微。在民意持续右倾、极端思潮更盛的今天,再次选举极有可能进一步削弱中间派,甚至让极右翼更接近权力宝座,导致政治危机深化。
最终,法国的困境是一个西方民主制度在21世纪面临挑战的缩影:当经济增长放缓、社会流动性停滞、传统共识破裂时,制度是否还能产生有效治理?法国的“乱纪元”恐非短期现象,而可能成为一种长期的新政治常态——一个决策缓慢、内耗严重、难以应对国内外严峻挑战的法国。
五、历史回响:第四共和国幽灵与第五共和国的制度疲劳
当前的政治僵局令人不禁回想起法兰西第四共和国(1946-1958)那段动荡岁月。作为历史学的观察者,我们清晰地看到:历史并非简单重复,但却经常呈现惊人的韵律性。第五共和国宪法由戴高乐设计,初衷正是为了避免第四共和国那种政党林立、政府频繁更迭的弊端。通过加强总统权力、削弱议会倒阁能力,这一制度确实带来了数十年的相对稳定。然而,今天的中产阶级衰落与政治极化,却正在使第五共和国面临前所未有的制度性考验。
第四共和国在12年间更换了22届政府,平均寿命仅半年有余。其倒台直接源于阿尔及利亚危机带来的政治分裂——与今日的财政和认同危机何其相似。戴高乐建立的第五共和国通过赋予总统解散议会、举行全民公投等权力,有效遏制了议会过度 fragmentation 的问题。但如今,马克龙面临的却是一个宪法工具难以解决的困境:总统仍然有权,但他的民意授权已被悬峙议会架空。这表明,当社会分裂达到一定程度时,任何精巧的制度设计都可能陷入疲态。
与第四共和国时期相比,当前危机有一个关键差异:当年的分裂主要发生在传统左右阵营之间,而今天则是中间派与两个极端阵营之间的对抗。第四共和国的政党 fragmentation 是水平方向的,而今天则是垂直方向的极化分裂。这种更深层次的价值观念对立,使得组建执政联盟变得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要困难。
制度疲劳的本质,是社会分裂已经接近了制度所能容纳的极限。但困境至今,似乎还没有积累出类似戴高乐当年的鼎革动力。梅朗雄鼓吹的“第六共和国”其实还远不可期。
六、欧洲比较视角下的政治危机
法国的政治危机在欧洲并非孤例,但其严重程度和表现形式具有独特性。与欧洲其他国家相比:
意大利虽然政府更迭频繁,但政治光谱相对集中,极左翼力量微弱,主要博弈发生在中右和极右之间;德国虽然面临选择党(AfD)的崛起,但传统政党仍然能够组成稳定的"交通灯联盟";西班牙的极化主要体现在地域(加泰罗尼亚问题)而非阶级层面。
法国的特殊性在于其"三重分裂"特征:阶级对立、文化战争(世俗主义vs宗教认同)、欧洲认同(亲欧vs疑欧)这三条裂痕相互叠加,使得政治妥协几乎不可能。
欧盟委员会的数据显示,法国是欧元区中财政赤字最严重的国家之一,2024年赤字率达到5.8%,仅次于意大利的6.2%。但与其他高赤字国家不同,法国缺乏一个稳定的政府来执行财政整顿计划。这种政治无能正在成为欧洲经济的系统性风险。
七、未来情景的推演分析
基于当前政治格局,笔者推演出三种可能的发展路径:
1. 技术官僚政府的艰难维持(概率50%)马克龙任命一位非政治人物(如前欧洲央行行长德拉吉式的人物)领导临时政府,主要任务是维持日常运转并通过2025年预算。这种政府可能持续6-12个月,但无法推动任何结构性改革。
2. 提前立法选举的再次尝试(概率30%)2026年初再次解散国民议会。但根据当前民调,极右翼国民联盟可能获得30-35%的选票,成为第一大党但仍不过半。政治僵局将进一步加剧。
3. 宪法改革的突破尝试(概率20%)启动宪法修订程序,可能包括:引入比例代表制、限制不信任动议、赋予政府更多立法权等。但这类改革需要3/5多数通过,在当前议会几乎不可能实现。
每种情景都充满风险。法国正面临一个根本性困境:改革需要政治稳定,但政治稳定需要先进行改革。这个死循环短期内难以打破。
八、全球背景下的法国困境
法国的危机需要放在全球大背景下理解。根据世界价值观调查(World Values Survey)的数据,全球范围内对民主制度不满的人群比例从1990年代的25%上升到2020年代的45%。这种"民主衰退"现象在欧美发达国家尤为明显。
美国的政治极化、英国的脱欧震荡、德国的选择党崛起、意大利的梅洛尼上台——这些都是同一现象的不同表现。全球化带来的赢家与输家之间的裂痕,已经超过了传统左右分野,形成了新的政治断层线。
法国的特殊性在于其共和模式(modèle républicain)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压力。这种模式建立在普世主义、世俗化和中央集权的基础上,但如今面临多元文化主义、身份政治和地方分权的挑战。移民问题、伊斯兰恐惧症、郊区(banlieue)问题等相互交织,使得社会共识难以形成。
这种制度疲劳不仅发生在法国,也发生在许多西方民主国家。当经济增长放缓、社会流动性停滞、传统共识破裂时,代议制民主是否还能产生有效治理?这个问题没有简单答案。
结语
贝鲁的倒台,不是一场戏剧的落幕,而是另一幕更长篇、更沉闷剧目的开始。它标志着一个由中产阶级衰弱奠基、由政治极化构筑、由领袖误判引爆的深层危机正在全面显现。在可预见的未来,法兰西将不得不在其引以为傲的民主制度内,学习如何在一个没有稳定多数的“三体世界”中艰难前行。这条狭缝之路不仅关乎法国的国运,也必将对欧洲一体化进程及其在全球的地位投下漫长而 Uncertain 的阴影。
【最新动态特别分析】科尔姆任命:马克龙的右倾赌注与执政困境
没想到这么快,马克龙已经任命塞巴斯蒂安·科尔姆为总理,是其面对"悬峙议会"困局作出的极具象征意义的右倾赌注。这位年仅38岁的新总理根植右翼,政治生涯始于传统右翼政党,曾任内政部长,以在移民、安全及世俗主义问题上立场强硬著称,是执政联盟内保守派的代表。此项任命绝非向中间主义的回归,而是明确指向向右翼寻求扩大执政基础的战略转向。
然而,此战略面临严峻的数学与现实挑战。即便获得共和党全部议员的支持,距离国民议会绝对多数所需的289席仍有关键缺口。因此,科尔姆的求生之路必然需向更右的方向摆动,尝试构建一个从传统右翼延伸至部分极右翼议员的“战术性多数”。其最可能采取的路径是:推出一个深度吸纳国民联盟核心主张(如强化边境管控、削减移民福利、强调国民优先经济政策)的施政纲领,以换取RN阵营中部分议员的“个人”支持,而非正式的政党结盟。
这是一场极其危险的政治走钢丝。此举虽可能是数学上凑足票数的唯一现实途径,但风险巨大:首先,它可能立即引发执政联盟内部中间派与自由派的强烈反对,从内部瓦解执政基础;其次,此举等同于在事实上承认极右翼议程的合法性,将加速法国政治话语的整体右转,从长远上壮大极右翼力量;最后,政府可能因此遭遇巨大的民意反弹与街头运动。
至于向左转,向社会党寻求支持,虽在理论上存在数学可能,但在政治现实中几无可行性。科尔姆的右翼底色与社会党在经济、社会政策上的意识形态鸿沟难以逾越。任何向左的尝试都将被视作政治自杀,不仅会瞬间失去右翼支持,更会招致执政联盟的崩解。社会党自身也绝无可能冒着被左翼联盟撕裂的风险,去支持一个右翼总理。
综上,科尔姆政府的诞生始于一场高风险赌局。其通过首次信任投票的前景依然黯淡。马克龙与科尔姆已选择将其命运押注于右翼阵营内部一场复杂且充满敌意的运作之上。若成功,法国将迎来一个极度脆弱且政策大幅右转的政府;若失败,政治僵局将持续深化,法国或将更快地面临再次解散议会、重新选举的宪政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