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创“六小龙”为何在杭州?一名前厅长的政商观察

为什么地方政府也要反“内卷”

✪ 周国辉 | 浙江省科普联合会

✪ 陈洋(文) |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周国辉认为,政府应“有为而有效”,既要支持创新生态,也要避免过度干预。他呼吁地方政府避免恶性竞争,树立长期主义思维,推动财政从“土地依赖”转向“创新驱动”;他认为城市关爱人才,首先要善待所有人。

“如果技术的力量来自知识,即关于技术和科学的信息,为什么技术体一定会集中在某个地区而不是平均分散在很多地方?”

在《技术的本质》一书中,著名经济学家布莱恩·阿瑟提出了上述问题,并给出了自己的结论——尽管大多数国家应用的是同样的科学,同样的学术期刊,同样的知识、事实、真理、信念和信息,但真正推动前沿技术发展的并非单纯的知识积累,而是一套根植于地方性微观文化中的认知体系。阿瑟指出,这套认知体系在其创生的地方,常被视为“理所当然的、共享的,且无需明言的”。在支持这些元素的组件、实践和理解的基础上,创新集群才得以有机地构建。

阿瑟的理论在周国辉的新书《有为与有效:解码“杭州六小龙”背后的科创生态》中得到映照。

周国辉是1977年恢复高考后的首届大学毕业生。从杭州大学(现浙江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他一直在浙江工作,曾先后在县市和省级机关任职,历任台州市、舟山市领导职务,积累了丰富的地方治理经验。2013至2018年,周国辉任浙江省科技厅党组书记、厅长,亲历了互联网创新创业的热潮。进入2015年,中国经济结构转型加速,全球化进程出现反弹,他又兼任省知识产权局局长,直接参与全省科技创新与知识产权的领导工作。2018年,他当选浙江省第十二届政协副主席。现任浙江省科普联合会会长。

2025年上半年,作为民营经济大省,浙江再次成为众多科技热点的策源地——从深度求索(DeepSeek)的开源AI模型在多个基准测试中的表现超越OpenAI o1,到《黑神话:悟空》开发公司游科互动在全球年度游戏大奖(TGA)中斩获两大奖项,再到宇树科技在四足和人形机器人领域的多项技术突破、演示视频被埃隆·马斯克转发……这些出圈的科技公司,“大脑”均设立于此。如果说这一现象源自某种共同的生态,那么始终深度参与这波科技创新实践的周国辉,可能是阐述创新突围背景下的“浙江解法”的最佳人选之一。

近期,《南方人物周刊》在杭州专访了周国辉。我们的对话并未局限于提出一种可复制或迁移的方法论,而是希望通过周国辉的视角看到创新叙事的另一个切面,探讨在日益激烈的国际竞争中,如何理性看待替代与融入、竞争与共赢、技术与制度的双重角力如何交织,一个地区如何根据环境变化调整和发展其个性化“算法”,以及这一探索过程中的颠簸与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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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脖子”问题既要高度重视,又需理性看待

南方人物周刊:当前,我国面临的贸易摩擦已进入高强度阶段,这背后是科技安全和地缘政治层面的深层博弈。自2016年中兴事件起,越来越多中国企业被卷入贸易争端。你曾与中兴、华为等企业的创始人接触,浙江也有企业被列入美国实体清单。你如何看待这些企业家在应对外部压力、化解风险方面展现出的智慧与经验?

周国辉:我最早认识任正非是在2016年的全国科创大会上。2017年,浙江省政府与华为集团签署了战略合作协议。时任浙江省委和省政府领导分别与任正非座谈,我作为浙江省科技厅厅长均列席参与。那两次座谈中,任正非的很多观点让我印象深刻。

当时任正非谈到,企业家都是铺路者,在前行的路上即便牺牲,也是伟大的,社会不应嘲笑他们。在他看来,风险控制始终是华为高度重视的工作。2016年,华为销售收入达5200亿元,税收近900亿元,业务覆盖170多个国家和地区。正因如此,华为建立起了覆盖全球的风险管理体系:将金融风险控制中心设在伦敦,项目风险控制放在日本,集团层面则设有专门负责宏观风险的高层团队。在谈及研发投入时,任正非曾提出,基础研究是“把钱变成知识”,而产品研发是“把知识变成钱”。他认为,只有持续投入,才能保障企业的长期可持续发展。

2013年,我也访问过华为和中兴,当时中兴与华为的发展势头不相上下。然而几年后,情况出现了转折。(注:2016年,特朗普开始其美国总统任期不久,美国商务部以违反出口管制法律为由,将中兴列入实体清单,并禁止美国企业及代理美国产品、技术的厂商向中兴出口相关的技术和产品。2017年,中兴与美国政府达成和解协议。为此,中兴支付了8.92亿美元罚款,另有3亿美元罚款暂缓执行。2018年,美国商务部再次禁止美国公司向中兴出售元器件等产品,为期7年。当时有媒体统计,中兴有25%-30%的零部件来自美国供应商,最为核心的零部件都依赖于美国供应商,短期内无法找到能保持相同竞争力的替代产品。)供应链一旦被“卡脖子”,不仅会影响设备生产,对运营商的网络建设也会造成影响,整个体系都难以维系。拥有自主可控的核心技术,是企业生存与发展的根基。

虽然现在中兴恢复得不错,但相较于华为,其整体规模和市场韧性仍有很大差距,且对国内市场的依赖度较高。中兴是国有控股企业。许多国有企业在体制机制、管理效率、组织文化等方面还有进一步提升的空间。这些方面的差异,最终会影响企业的战略格局与发展前景。

南方人物周刊:《华为管理三部曲》中记录了华为高级管理团队对技术和开放的思考。比如他们很早就提出“要不惜在芯片、平台软件等方面冒较大的风险。在最核心的方面,更要不惜代价,不怕牺牲”;但也强调“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才能获取更大的共同利益”,“凡自主就会有狭隘之嫌”,“不要成为旧事物的卫道者,也不要成为盲目创新的推动者。”在当前自主可控、国产替代诉求提升的背景下,有两种典型观点:一种主张国产化替代要有强制政策,光靠自觉是不行的;另一种则强调需要体系化地提升国产优势,分步实现从“可用”到“好用”的渐进路径。你怎么看?

周国辉:华为的做法我是比较赞同的。对于一些涉及国家安全的、关键的信息系统和网络设施,需要采取强制性的国产替代措施;但在其他大多数技术领域,还是应以体系建设、引导为主,通过技术路径优化、生态培育和市场机制来逐步推进,避免“一刀切”。

“卡脖子”问题需要高度重视,也要理性看待,不能无限泛化。如果所有问题都打着“国产替代”的旗号来解决,反而容易造成资源错配和浪费。在守住国家安全底线的前提下,我们应该尽可能扩大开放,增强与全球科技、产业的深度融合,“以扩大高水平对外开放赢得战略主动”。

今时不同往日,大有大的难处,我们要考虑发展成果、发展进程,并不是“脱钩就脱钩”这么简单,不能意气用事,历史教训已经很深刻了。

中国企业如何摆脱“有色眼镜”

南方人物周刊:你曾负责浙江省的知识产权工作。很多出海企业都在知识产权方面交过“学费”。你最常给企业提的建议是什么?

周国辉:我担任浙江省知识产权局局长期间,接待过一些外国驻华使馆的科技参赞。我们的一个共识是,知识产权不是一般的产权,而是走向全球市场的“通行证”。提倡自主创新首先就是要用法律的手段保护知识产权,自己的、别人的知识产权都应保护,这不是别人打压我们的手段,而是我们自己的需要。

过去,中国企业在与国际厂商的合作与竞争中,尤其是在智能手机等高技术领域,曾因知识产权问题面临诸多挑战。近年来,随着技术实力的提升,越来越多的国内企业参与进了全球主流的专利池,在与海外企业的专利纠纷中,逐步探索出“专利交叉许可”机制作为和解路径。

2014年,我参与过与美国知识产权代理人的交流活动。活动中,我曾向多位海外知识产权律师提出过同一个问题:在涉外知识产权案件中,你们会不会给中国企业“先入为主”地贴上“剽窃专利”的标签?

他们的共识是,不会简单下结论,而是会着重看两件事:第一,企业是否有专利等自主知识产权;第二,是否有过纠纷记录,并通过合法渠道妥善解决。如果企业自身专利扎实,即便有纠纷,处理得当且胜诉,也会留下良好记录。

企业在“走出去”的过程中,必须要有自己的知识产权布局和合规战略。知识产权不仅是保护自己的工具,更是建立国际信任的基础。否则,即使没有侵权行为,也可能因为缺乏布局、记录不佳而“吃亏”。要有作为就要加强合规风险管理。

南方人物周刊:你有遇到过这种“吃亏”的案例么?

周国辉:有的。有家浙江企业原本以传统灯饰制造为主,后来转型研发浮漂产品。在那之前,国内的浮漂类产品多采用海绵材料,轻便但支撑力不足。为寻求技术突破,企业在美国设立了子公司,大力招聘有经验的当地技术人员参与研发。然而不久后,他们在人员招聘和技术管理环节被美国同行“钓鱼”,导致多名员工被捕,企业发展深受打击。

在深入调研该事件后,我发现该企业并无蓄意侵犯他人知识产权或商业机密的意图,主要是因为合规意识和风控能力不足,最终引发了法律纠纷。考虑到这个案例具有一定的典型性,我专门撰写了一份调研报告呈报浙江省委省政府的领导,建议给予企业必要的司法援助,同时推动省内资源整合,比如促成他们与宁波材料所合作,搭建产学研桥梁,帮助企业依托国内技术力量继续推进研发工作。几年后我回访企业,了解到他们已成功开发出拥有完全自主知识产权的产品,发展势头良好。

富有富的做法,穷有穷的路径

南方人物周刊:推动政策创新和制度探索的过程中,有关部门常会先行设立试点。试点地区的选择一般会考虑哪些因素?

周国辉:我可以举两个例子。

2015年,为解决大部分尚不具备研发实力的企业研发投入压力大的问题,浙江省科技厅开始推行科技创新券——由政府提供小额财政支持,帮助中小企业购买科研机构、高校等的技术服务。该制度最早起源于北欧,十年前开始被国内引进。长兴是我们在浙江的试点之一。

为什么选择长兴?长兴曾是典型的资源型城市,长期依赖煤矿和水泥产业,环境压力大。随着产业转型,当地积极发展新能源等高科技产业,聚集了大量小型科技企业。由于地理毗邻上海和江苏,这些企业常常需要到外地实验室进行检测服务,而浙江本地虽拥有先进的科研设备,但利用率较低。通过在长兴试点创新券政策,不仅有效降低了企业的技术服务成本,也能推动浙江省内科研资源的开放共享和高效利用。

另一个例子是新昌。过去在基层调研时,我们很少直接推广杭州、余杭、滨江等资源丰富地区的经验,因为欠发达地区与这些地方的优势资源和发展基础差距较大,一下子复制难度很大。真正要验证“欠发达地区靠科技创新突围”的发展路径,就必须选择一个起点相对较低、资源禀赋有限,但依靠科技创新实现突破的典型县市,做分类指导。

当时我们要选一个地方举办现场会。很多地方积极报名,其中就包括新昌。新昌隶属绍兴,地处台州、宁波、金华与绍兴四市交界处,森林覆盖率约71.7%,是典型的“八山半水半分田”。然而,当地的领导班子科技意识很强,提出了“资源不足,科技来补”的理念,非常坚定地要推动科技创新。

时任新昌县委书记也来报名,我开门见山就问:“你争取这个项目主要目的在什么?”他回答:“一是希望借会议系统总结经验,二是借机激发辖区内企业、干部、群众在科技创新方面的自觉性和信心。”我觉得这个出发点很实在,又问:“想不想多争取些政策?”他说“不是主要目的”。对我们来说,如果地方申请试点就是奔着“要政策”去的,那方向就偏了。因为现实中大多数地方并没有那么多政策,一个政策堆出来的试点是没有推广价值的。

新昌最终不负所望,当地已经涌现出十几家在全国乃至全球细分领域内的单项冠军企业,成为浙江甚至全国县域创新发展的典型代表。

南方人物周刊:一些经济落后地区在学习发达地区经验时,常常认为发达地区因经济基础好、基层待遇高,减少了权力寻租的动机,更易推动服务型政府建设;而自身物质基础薄弱,要建立广泛的价值共识,推动治理理念转变难度更大。你怎么看?

周国辉:经济基础不同的确会带来差异,但我始终认为:科技创新,富有富的做法,穷有穷的路径。关键不在于有多少钱,而在于资源怎么配置,思路怎么打开。

其他先不谈,你能不能先从县委书记、县长这一层开始,形成真正尊重人才、尊重科学、尊重创造的鲜明导向?你自己是不是有足够的改革决心?你的营商环境、服务环境是不是让人愿意留下来、干起来?这些都是“软件”层面的东西,并不需要很大的财政投入,却对创新氛围的形成至关重要。

此外,欠发达地区的经济发展也并非要一步登天。在已有资源要素的基础上,应该尽量向科技创新、教育、人才等关键领域倾斜,压缩其他一般性开支。地方也要善于发现自身的产业特长和资源优势。不要以为农业就没有创新的空间,这些传统行业中也有机会挖掘出“闪光点”。越是资源匮乏、基础薄弱的地方,越是路子少,越要靠科技创新,越要研究趋势,越要花精力搞清楚本地的“县情”,从本地的资源禀赋出发,把自身优势总结出来、发展出来。只有这样,人才才能留得住,才可能形成“近者悦,远者来”的良性生态。

至于“财力不足”,有些欠发达地区并非没有条件做科技创新。对于欠发达地区,尤其是部分中西部城市,中央财政给予的转移支付数额是比较庞大的。问题不在于有没有钱,而在于钱花在哪儿、怎么花。有的地方把大量资源花在形象工程上,却没有真正投到科技、教育、产业上。这样的情况还是存在的。所以,不是条件不具备,而是资源配置出了问题。

地方内卷的背后是政绩压力和短期思维

南方人物周刊:2024年底召开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中提出将“综合整治‘内卷式’竞争,规范地方政府和企业行为”,你曾在浙江多个地市担任主政官员,熟悉地方经济发展与区域竞争格局。当前,一些地区存在“竭泽而渔”式发展,招商引资中也频现“拼优惠、抢项目、拔树迁栽”式竞争。比如有城市以高达5000万元的投资、8000万元的银行授信和配套厂房等条件吸引邻市企业迁移,导致原企业所在地面临税基和人才流失的压力。你在过往治理实践中有哪些观察和体会?

周国辉:现有体制下,每个地方的主政官员在招商引资方面都会采取各种措施,大多数出发点还是好的,但确实也存在恶性竞争、同质化竞争、低水平重复建设的问题。这是当前体制中比较容易产生的现象。“寅吃卯粮”也是一样,背后都是发展的冲动,政绩的压力。面对这些问题,最重要的是要树立正确的政绩观:发展到底是为了什么?这点必须先搞清楚。什么事情,只要符合方向和趋势,符合社会需要,就要创造条件去争取,一任一任接续奋斗,不断把平台和事业做大。长期主义和“功成不必在我”是应有的价值观和事业观。

招商引资是促进地方发展的重要举措,但产业引进也要有的放矢,结合本地的资源禀赋、产业基础和发展逻辑,进行有针对性的延伸、拓展与提升,而不是盲目引进,否则不仅事倍功半,代价也很大。以低空经济为例,作为当前政策高度支持的新兴赛道,确实吸引了很多地方争相布局。但这类产业对人才储备、技术能力、空域资源、管理机制等要素的要求极高,并非所有地区都具备落地条件。如果仅凭“概念风口”就仓促引进项目,不仅难以形成产业链闭环,还可能带来“重投入、轻产出”的风险。一些企业可能只是“冲着政策来”,一旦扶持力度减弱,便迅速撤离,反而会给地方留下巨大的沉没成本和产业空壳。

南方人物周刊:长期主义和政绩压力的矛盾要如何调和呢?

周国辉:其实,地方的行动很大程度上也受政绩考核“指挥棒”的引导。近年来,我们的考核制度越来越严、越来越细、越来越具体,考核频度也持续提高,这在加强工作落实、提升治理效能方面确有积极意义。但同时也需要注意,在统一规范之下,要为基层和地方探索发展路径留出必要空间,在统一性与灵活性之间找到平衡。不能因为考核的标准化,就把各地的发展模式推向千篇一律,从而影响因地制宜的积极性,抑制创造的冲动和活力,基层和地方就可能采取避责或形式主义的应对策略。

南方人物周刊:最近和一位金融专家讨论时,他提到,在当前信贷风险压力较大的背景下,银行实际上具备一定的市场化手段来化解一些风险。然而,部分信贷人员因担心问责风险,可能会对本可通过债务重组等方式化解的不良贷款采取“一刀切”处理。如何避免基层人员因过度规避风险而选择“躺平”?

周国辉:这种情况确实存在。要调动地方和基层的积极性,就要建立鼓励担当、宽容试错的正向激励机制。浙江这几年持续在表彰一些敢于负责、勇于担当的干部,鼓励他们主动作为。只要出发点是好的、程序合规、没有谋取私利,即便过程中出现了一些问题,也不会简单追责,而不是出现问题就下压责任。对于被恶意举报、诬陷的干部,若检举控告被认定为失实,也会为其澄清正名。

发展的动力源有二:一是企业这类市场主体,它们是推动经济增长和创新的核心力量;二是政府,在制度建设、政策引导和环境营造中是否有所作为。只要有信心,办法肯定比困难多。

不过,就像我这本书的书名“有为有效”,政府要有为,但也要守住边界,手不能伸得太长。政府要创造生态,激发群众的聪明才智,为他们提供支持和保护,而不是遏制市场和大众的创造力。

南方人物周刊:这个边界要如何斟酌?有没有具体的例子?

周国辉:总的来讲,还是要坚持实事求是,既要考虑制度规定,也要看实际后果,判断这件事对社会发展到底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现实中,有些人在工作中容易陷入教条主义——把条文逐条列出,只要个人不担责,就不再深入研判现实后果和长远影响。

我在某地任市长期间,当地有一家从事海洋工程的企业,原本运营良好,订单也稳定。该企业产值约占当地经济的十分之一,相关配套员工超过四万人。然而,由于其母公司出现债务危机,频繁抽贷,导致其资金链断裂,员工工资和工程款双双拖欠。

我是市长,我必须拿出决断该如何处理。理论上讲,企业经营出了问题,政府无需担责,如果放任企业死掉,我没有责任,但会给当地的经济、就业和营商环境带来沉重打击,地方政府必然要出面、出钱“收拾残局”;如果介入,我作为决策者就要承担风险。

最后,我还是决定帮助企业渡过难关,也采取了控制风险的办法。后来这家企业总体运行还算不错,虽然经历了重组,但已经趋于稳定。在离任审计中,我应审计要求作了详细的说明,得到了审计部门的认可。实事求是地说,我还是有些后怕的。我们还需要进一步研究相关政策,支持和保护敢于担当的干部。

财政的根基已不再是“土地资本化”

南方人物周刊:财政部数据显示,2024年全国土地出让收入为4.87万亿元,已连续三年下滑,累计降幅超过44%。“土地财政”正逐步式微。未来什么能接棒支撑地方财政?

周国辉:我的主要职责是做科技相关的工作,对这个问题没有深入研究。改革开放以来,房地产开发在推动城市化、基础设施建设和改善人居环境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这一点在杭州以及全国其他城市都适用。这是客观事实,无庸讳言。

杭州既是这一波发展的得益者,也是“土地财政”转型的先行者。从全国的趋势来看,“土地财政”的式微是必然现象,依靠科技创新推动产业和经济发展是必然的选择。谁自觉,谁就抢得先机,取得主动。

据我观察,这些年在土地出让收入下行和土地财政退潮的情况下,杭州通过“精准供地维持市场平衡 + 数据要素与未来产业培育新税源 + 数智财政提升资金效能”三重路径,为地方财政转型提供了范本。其本质是将财政可持续性锚定在“人的集聚”与“产业增值”之上。

财政的根基已从“土地资本化”逐渐转向“创新资本化”。未来,随着房产税、数据资产交易等制度的突破,我希望杭州能成为全国首个摆脱土地依赖的万亿级城市。

关爱人才,首先要善待所有人

南方人物周刊:2025年7月1日,杭州正式实施新的居住证积分落户政策,积分落户的计分标准进一步放宽。有观点认为,人口流动的趋势将越来越成为评估城市竞争力的关键因素。对城市而言,“拆”落户门槛的门槛体现在哪些方面?如何才能引得来、留得下、用得好,本质上考验的是什么?

周国辉:一个城市主要是通过产业来吸纳人口的,人口结构会影响产业层次。我们要促进产业转型升级并提高人口的科学素质,让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有安全感、有发展提升空间、有幸福感,是最有效管用的方法。

南方人物周刊:地方在吸引人口的策略方面可能会出现哪些误区?

周国辉:在推动人口引进时,一些城市会过度依赖短期经济刺激。单纯通过高额的落户补贴、购房补贴及现金奖励等,确实能带来一波人口流入,但如果缺乏对产业基础、就业机会、公共服务等长期竞争力的投入,吸引来的可能更多是一些“落户套利者”,而非真正扎根的人才或劳动力。一旦财政支持无法持续或补贴政策变动,之前吸引来的人口很可能迅速流失,导致人口留存率低。

也有部分城市会盲目追求硕士、博士等高学历人才的引进,而忽视技术工人、服务业从业者以及青年劳动力等多层次人口结构的建设。这不仅可能导致人才结构与本地产业需求脱节,还可能因高端人才集中涌入,推高当地的生活成本,进一步挤压基础服务业群体的生存空间。我历来反对所谓“低端人口”与“高端人口”的划分方法。城市关爱人才,首先要善待所有人。

还有的城市重“引进”而轻“留存”,即只关注如何吸引新人口,未同步改善本地居民的民生问题(如教育、医疗、交通拥堵等),或未能建立有效的机制促进新老居民的融合。这种做法容易引发本地居民不满,产生社会矛盾。

此外,城市也要警惕在缺乏产业支撑的情况下盲目引进人口。若忽视产业与人口的匹配度,就可能导致就业岗位不足,或者引进的人才类型与本地主导产业或发展规划不匹配,导致人才来了,却“英雄无用武之地”。

最后,我们不同城市在人才引进上也应避免同质化。过度依赖补贴和放宽落户等政策是许多城市的惯常做法,但正如我们说过的,这种方式难以长期保持吸引力。相比之下,结合城市自身在自然环境、文化特色和产业优势等方面的独特禀赋,打造具有差异化的吸引力,才能更好地吸引并留住那些符合城市发展需求的人才。


本文转自《南方人物周刊》,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供读者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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