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孩,哄人睡觉这10年

作者 | 皮格马利

来源 | 最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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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中国有超5亿人存在入睡困难,“像妈妈一样哄睡”的ASMR博主,正成为当代人的“电子安眠药”。

ASMR全称是“自发性知觉经络反应”,当人受到视听等特定知觉刺激时,会产生一阵阵从颅内延伸至头皮、背部或其他部位的酥麻感,被认为有助于改善睡眠,因此ASMR博主又被外界称为“哄睡师”。

十年前,当ASMR还是冷门概念时,24岁的重庆女孩MTkoala录下第一条ASMR视频,成为中国第一位女性ASMR内容制作者。她的声音跨越耳机,陪伴无数人度过失眠的深夜。

但这个行业始终被误解、争议和现实问题所裹挟。

ASMR还有一个更易于理解但也易被误解的名字:颅内高潮。加上涉及睡觉这一私密领域,2017年,ASMR刚成为爆款,就失去清白,成为网络禁词。

近年来,随着助眠需求的激增,哄睡服务在各大电商平台被明码标价:盲盒级50元/小时,花魁级包月28888元。ASMR也不再是误读的对象,相关视频和音频滚动播放百万甚至上千万次。

从被污名化被误解,到成为外人眼中月入数十万的ASMR行业元老。这十年,哪怕掏空积蓄,MTkoala仍坚持创作,在B站发布417条ASMR视频,陪伴数百万人从学生时代到步入职场。

这次,我们和MTkoala聊了聊,关于这个低声耳语的ASMR世界,关于靠熬夜来“哄别人睡觉”的十年。

伴随MTkoala的真实声音,一种属于声音的边界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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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过得怎么样?让我抱抱你,辛苦了。”在安静的环境下,伴随温柔低语,裹着柔软的毛毯,戴上热敷眼罩,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

只不过,这种情绪上的安抚,要靠“凝听”和观看来完成。

除了缱绻耳语,耳机里传来抚摸毛毯的摩挲声、轻捏凝胶热敷袋和按压热毛巾的声音,画面则以观众为第一视角,模拟深夜归家后被人照顾的过程。

这是MTkoala在B站最受欢迎的ASMR助眠视频之一,播放量高达138万。

“这个人在干嘛?”有的人无意中点进视频,看见MT或对着双头麦克风低吟,或双手抓挠某物,觉得不明所以,甚至留下诸如“发神经”的恶评。

在MT看来,人的感觉无法相通。ASMR的有趣之处就在于,它是一种非常私人化的体验。观看者被唤起什么,取决于需要什么。

有的人可能觉得ASMR很无聊,也可能会觉得与性有关。但对很多人而言,他们是想找回被呵护和抚慰的感觉。

“好舒服啊”“心静下来了身体也困了”“真的感受到了热敷凝胶热敷袋的温暖”等评论在MT的视频中不断刷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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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T抚摩毛毯

在大众语境下,ASMR仍是一个名字绕口又难记的古怪圈子。

很长一段时间,它有一个颇为暧昧的中文译名“颅内高潮”,再加上涉及睡觉这个私密性很强的领域,很多人望文生义地将其与“性”“欲望”联想在一起:

ASMR和性高潮有什么相似之处吗?这是一种“性癖”吗?

后来,ASMR正式更名为“自发性知觉经络反应”,但仍未纠正大众对它的错误观感,还是有很多人不解:ASMR到底是什么?就是哄人睡觉吗?

实际上,ASMR的本意从来与性无关,也永远不会有关。

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ASMR是在重现噪音。很多研究指出,能触发ASMR的声音,恰恰是日常中那些被忽视的细节,比如涂抹手霜、水倒进玻璃杯、翻动纸张等。

但不同于单纯的自然音效或白噪音,ASMR更关注特定的情境,比如掏耳朵,抚摸头发和眉毛,理发师轻轻按摩头皮,花洒喷出温度和水压都刚刚好的水雾到后脖颈。

正是这些生活中不经意间由声音、视觉、触感、气味构建的场景,成为了ASMR最核心的触发点。

这些特定的场景会让人产生一种奇异的舒适感,就像触电了一样,头皮发麻,但又感觉很放松,有一种被抚慰的温暖感。

MT称:“有的人可能永远都对ASMR没有感觉,但有这种感受的人,其实在知道这个概念前,就体验过了。”

她也发现,这些场景存在一个共性:让人感受到被照顾、被关注、被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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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很多人而言,MT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沉静、温柔与坚定,能唤醒童年时期被母爱呵护和照顾的感觉。

所以,不同于其他大多数ASMR博主被粉丝称为“女友”,MT的粉丝们更喜欢称她为“妈妈”。

去年,MT就真的就当起粉丝们的妈妈,制作了照顾宝宝的ASMR视频。

“宝贝,我们该喝奶粉啦,刚好温温热。”点开视频,观众以躺在婴儿床里的视角,享受被MT像妈妈一样照顾:喂奶、抚摸脸颊、擦拭身体,耳畔则是她的轻声絮语。

几乎所有人都存在一个共通之处:婴儿时期被母亲抱在怀里、抚触、有节奏地摇晃、轻拍。长大后,虽然不再有过这样的体验,但这份被好好照顾的记忆始终埋藏在脑海中。

声音的记忆,总是格外独特。某个突如其来的瞬间,一些空气中细微的震颤,就能让脑海中摇摇欲坠的记忆复苏。

就像这条ASMR视频,哪怕只是奶粉摇晃碰撞杯壁的声音,也能让人恍惚间嗅到奶水的香甜气息,甚至是感受到温热,回想起一些长大后再也没有过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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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T为宝宝擦宝宝霜

还有一位新手妈妈看完MT照顾宝宝的视频后,留言道:“刚哄完崽崽睡觉的新手妈妈终于可以享受一次被哄睡了,好幸福!!!”

不只是所谓的哄睡或催眠,MT更想做的,是将成长路径中那些温暖的回忆,复刻在成年人身上,用声音照顾那些疲惫、忙碌、孤独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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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用一个词准确形容MT的声音是什么样的。

“我的声音还蛮普通的,说不上有多出彩,也说不上难听。”即使从降噪世界中的耳语落地到现实世界,MT的声音也不带任何强烈的情绪表达,有一种天然的温柔。

就像学生时代以来的昵称“考拉”,MT从小喜欢抱抱,自带一种让人安心的气质,哪怕隔着屏幕,也仿佛能抚平对方的焦虑。

她至今都难以忘记,初中后座女同学为自己剪发尾分叉时的奇异感觉。

对方的指尖轻抚过发间,脑袋里像突然闪过银光,一阵阵酥麻感从头皮延伸至耳朵,形成一股蔓延全身的暖流,这让她暗暗惊叹“哇好舒服哦”。

MT后来才了解到,触发这种奇特生理现象的瞬间就是ASMR。从那时起,她就一直很想念这些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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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时期的MT

直到2013年,她睡眠有点不太好,在视频网站无意中发掘到一些梳头、低语的、引导冥想的视频,才找到了久违的共鸣,“感觉很舒服,整个人变得松弛,就产生了困意。”

也是在那个时期,这些让她安然入睡的视频开始打上ASMR的标签,在外网火了起来,但在国内视频网站,相关内容还是一片空白。

于是,MT向自己一生挚爱的ASMR博主Maria学习,买了一支可以录制立体音的录音笔,尝试录了一条助眠视频投稿到B站。

她仿佛是在讲述睡前故事那样,一边轻轻翻动书页,一边轻声细语地介绍英文原版立体书《彼得·潘》的内容。

和现在动辄各种分镜头、抠绿幕做场景的成熟视频相比,MT早期的ASMR视频更像是“习作”,没有华丽布景,也没有过多剪辑,只有低语轻声、指尖与空气之间细碎的碰撞。

那时,由于不被理解,MT只能躲着父母,拍摄和制作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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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对这个圈子的深入接触,MT发现创作ASMR视频非常讲究技术。

2015年,录了几期视频后,她升级装备,购置了一个仿真耳朵双声道麦克风,开始录制真正意义上的ASMR视频。

步入这个降噪世界后,她不断放飞自己的想象力,用小刷子模拟采耳的声音、用毛绒耳罩模拟下雷雨声和海浪声、转动雨棍模拟溪流声、用小棍碾磨盐粒发出踏过雪地的声音……

这些让人身临其境的声音,让拟声词显得格外笨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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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T用刷子模拟采耳声

经过几期视频的尝试,她也慢慢摸索出属于自己的叙事化风格,开始钻研各种剧情类视频,扮演不同的角色。

但无论扮演谁,观众都不会在MT的视频中,看见暴露的低胸装或者黑色丝袜,听见具有挑逗意味的话语。

有时,她是闺蜜或姐姐,有时是牙医、化妆师或水疗师,有时甚至还是文物修复师和魔法世界的女巫……让观众代入不同的叙事场景中,享受被不同人照顾的感觉。

最早圈粉的一期视频,就是2016年《姐妹的照顾》。通过后期剪辑,她一人分饰一对性格迥异的双胞胎,照顾屏幕前的观众。

当时她只有几千粉丝,这期视频播放量却突破了60万。从此,关注MT的粉丝数开始呈指数级增长。不过一年时间,关注她的粉丝就达到了10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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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T扮演一对双胞胎

也是在那个时期,ASMR相关词条的搜索数量,从接近于零到出现第一个峰值。

ASMR开始成为一种交流方式。爱好者们建立了自己的社群,相互分享和讨论优秀的作品。拥有独特经历的他们,在不同的声音中找到共鸣,找到彼此。

但很快,这种美好的氛围就被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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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一夜之间,ASMR从爆款,沦为禁词。

2017年,直播行业兴起。在流量的裹挟下,不少人借助ASMR做擦边直播,让这个原本纯粹的圈子蒙上阴影。

虽然ASMR的本意与性无关,但很长一段时间,它和软色情被划上等号。这也让很多认真创作的ASMR创作者遭受了意想不到的重创,MT也不例外。

那一年,除了做视频,MT也开始做直播。由于节目节奏舒缓,她常常从晚上九点开始直播,连续播四个小时,下播时已是深夜一两点。

作为哄人入睡的人,MT却因此常常失眠。

“上班的同时,还要直播,超级累。”MT称。直播4个小时,她始终是紧绷的状态,不能随心所欲说话,还要时刻注意身边的一切音量。

这种紧绷感导致她有时勉强睡着后,梦里居然还在直播。有时闭眼没多久就天亮了,要准备去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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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播间的MT

强撑半年后,MT实在吃不消,她不顾父母反对,辞去石油行业一家国企的文职工作,成为全职ASMR主播。

对她来说,下定决心脱离既定轨道,并不算难。“我物欲不算强,比起这种朝九晚五的稳定,我更喜欢自由地做喜欢的事。”

她热爱ASMR行业,但并不擅长直播。

性格内敛的她,早期拍摄露脸的视频时,不太敢直视镜头,眼神飘忽不定。为了克服镜头恐惧,她会把摄像头想象成自己的闺蜜,“时间久了,那种尴尬的感觉也就麻木掉了。”MT称。

但是,当题材偏向“男性向”时,比如服务男明星、为男顾客剃须,她还是会很不自在,所以她的视频题材多为“女性向”。

这样的MT成了ASMR直播间里少见的清流。

毕竟在许多平台,ASMR的感官刺激迅速滑向“娇喘声”“吮吸声”“舔耳声”等内容,主播的镜头从脸部逐渐滑向胸部,衣服布料也越来越少。

一时之间,ASMR从一种声音表达的艺术手法,变成一种牟取暴利的手段。

尽管声音与色情的边界变得模糊,但MT依然对ASMR保持敬畏之心,在直播间用声音照顾孤独的人,最高峰时有50万人同时在线围观。

而MT的收入,则稳定在每月八千至一万元之间。虽然不高,却已远超她在国企的两千元工资,更重要的是,她终于自由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

MT的直播生涯只维持了一年时间。

那段时间,一些视频网站的ASMR直播不允许露出麦克风,也不让博主小声说话,甚至搜ASMR标签,只能搜出一片空白。

MT这样正常的直播间也被平台“一刀切”,账号和作品被限流,没有播放量。

创作环境骤变,很多ASMR博主黯然离场。有人感慨地表示:“ASMR在中国沦为了浮躁人心的廉价产物”。

但MT没有离开。她放弃直播,继续专心做视频。无法使用“ASMR”这个关键词,她就改成“助眠”“解压”。尽管流量退潮,收益骤降,她依然坚定地扎根在这个圈子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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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起当年的艰难处境,MT早已释然。

她语气平静地说道:“要说多气愤,也没有。大家只是走的路不同。跳舞也可以擦边,唱歌也可以擦边,ASMR只是其中一种方式。”

她说得轻描淡写,那些早已转向其他赛道的人已无影无踪,只有她还在,低声细语地陪伴一个个失眠的夜晚。

MT的坚持,后来也逐渐被父母所理解。她不必再躲着录制视频,有了一间7平米的小工作室,专门用于打造一片脱离现实的ASMR世界。

为了构建这个复杂的世界,她倾尽积蓄购置道具和设备,有时要花好几月时间,才能买到她需要的东西。

为了推敲台本的一句台词,她会不计成本地大量阅读与调研。为了找到最适合的发音节奏,会反复试音。有时因为没有灵感,甚至还会失眠,生物钟完全错乱。

在一期扮演牙医的ASMR视频中,她为了让听众更有沉浸感,花了一个月时间搜集医疗道具,甚至去请教当牙医的粉丝,学习专业知识。

每一声器械的碰撞、每一句问诊的语气,都被她小心翼翼地打磨。

在这个声音越来越嘈杂的时代,总有人愿意陪伴那些被忽视的孤独。她声音很轻、很小,但她的坚持,比谁都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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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摄故事向视频MT要准备大量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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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过去,中国已经有5亿人睡不着。

据中国睡眠研究会发布的《2025年中国睡眠健康调查报告》统计,一半以上“00后”和将近一半“90后”熬夜至零点以后。此外,睡前经常使用电子产品的人,睡眠困扰率高达51.5%。

助眠需求的激增,也催生了睡眠经济,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哄睡师”,盲盒级50元/小时,花魁级包月28888元。

在这股热潮下,ASMR重拾清白。

MT的B站粉丝数稳步增长至57.2万。在这3650个深夜,她的视频和音频滚动播千万次,陪伴数百万人从学生时代到步入职场,从“睡不着”到“我又来看MT妈妈了”。

但MT发现,很多粉丝从大学步入职场之后黏性就变低了。“可能因为他们工作忙,累得倒头就睡,不再需要听ASMR了。”她感慨道。

在镜头前抚慰入睡焦虑的MT,也有自己的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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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于其他助眠服务的火热,ASMR是一个稍显松散的圈子,商业化程度不高,也难以变现。

另一方面,随着短视频和直播业务的崛起,以中长视频为主的ASMR内容,能分到的蛋糕越来越小。

即便如此,MT也不愿打破自己原则和底线,去直播,去带货。她依旧保持初心,深耕于播放时长超20分钟、剪辑繁复、回报越来越低的ASMR中长视频。

收益直线下滑,创作却愈发烧钱。近两年为了维持内容质量,她把这些年的存款几乎掏空,设备、道具、场景一个都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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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T工作室的工具

雪上加霜的是,MT的爱人此前从事建筑土木行业,由于近两年行业变动,如今也待业在家。

资金最紧张的时候,向来报喜不报忧的MT,迫于无奈向父母借钱交了今年的医保。

面对现实压力,MT开始尝试变通。她在B站开通包月充电专属视频,粉丝可以通过内容付费这种实际的方式,表达对她的支持。但依旧杯水车薪。

如今34岁的MT开始觉得迷茫,“如果做不了ASMR,或者没办法继续做这个了,之后我该怎么办?”平台政策在变,受众群体有限,自己也会老。

MT认识的一些同行也存在相同的烦恼,有的人迫于家庭压力考公上岸,“他一下从家族地位最低的人,变成了地位最高的人。”她调侃道。

不过,MT还没想好自己以后要做什么,毕竟从24岁录下第一条视频开始,她所有的时间、精力、热情与技能,都被投注在这件事上。

“会有点迷茫。”MT低声说。但她不会回头看,不为过去的选择后悔,随即又笃定地说道,“当下最重要的事,还是把视频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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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生存焦虑,创作瓶颈才是真正让MT头疼的事情。

这十年,MT已经在B站投稿417个视频,几乎每个视频的题材都不重样,视频制作也越来越精良,最近的几期视频甚至堪比一部部微电影。

但相比国外电影工业水准的ASMR团队,人力和资金的不足限制了MT的创作高度。“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铺一个绿幕,像他们那种能够实景搭出来的场景,那是真的是做不到。”

除了爱人偶尔帮忙打打下手,比如搬运笨重的设备和道具、充当模特,从撰写台本,准备服化道,到搭设场景,都是MT一个人操持,“我养不起团队,这确实是没办法。”

尽管如此,她依然每天写台本、试音、搭景,哪怕熬夜到凌晨两三点,她也窝在那间七平米的工作室里,一遍遍聆听耳麦中的回放,力求让听众在耳语中沉入梦境。

与此同时,随着各种视频大模型发布,从切万物演变为吃万物,各种违背常理的猎奇向AI ASMR正占据短视频平台,大肆收割流量。

对于AI技术的强势入场,MT一如既往得很乐观。

她认为ASMR博主不会被AI ASMR替代。无论技术如何发展,“人的在场”始终是ASMR视频难以割舍的部分,那些人类共通的感受和经历是AI无法复刻的。

在她看来,未来AI技术更为成熟时,哪怕没有充足的人力和过硬的技术,她一个人或许也可以制作出电影工业级水准的视频。

或许,再过三十年,MT依旧在用声音照顾我们。只不过,那时她已经不是“MT妈妈”,而是“MT奶奶”。

部分参考资料:  

1、文艺研究|降噪世界中的耳语:ASMR亚文化与大众文化中的声音转向

2、澎湃新闻|ASMR哄睡师,从爱好者到百万粉丝博主

3、哔哩哔哩|在7平米小屋,她连续10年哄网友入睡

图片来源:受访者授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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